一直以来,他的身边从不乏女子流连,其中少不了处心积虑想要靠孩子拴住他的人,但他从来没有给过她们一丝机会。

  可被女人这样反过来拒绝,还是第一次。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生气。本来她这么识时务,他应该觉得轻松愉快才是,而且他也不可能容忍自己孩子身体里流着那个男人的血,可却在听到她那句话时,心中噌地蹿起一团火,烧得他心烦意乱。

  “一会儿我就去买药……你放心。”门口传来她低柔的声音。他怒意更盛,猛地转过身,哗啦一声—却是牙刷杯被他的动作带下,跌碎在地上。

  她吓了一跳,惊讶地瞪着他,瞅见他冰寒般的神情,又有些茫然。

  “你在生气吗?对不起,我昨晚应该提醒你的……”她有些窘迫,“不过没关系,还是能补救……”

  “你给我闭嘴。”他切齿,狠狠吐息。

  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撇清?昨晚还在他怀里无助地哭泣,那么小鸟依人,今早就换了这般懂事干练的模样,他还真是小看她了。

  “你习惯这么为男人着想吗?”盛怒之下,刻薄的字眼从他嘴里迸出。

  冷欢的脸顿时刷白,盯着他没有说话,眼底却泄露了受伤的情绪。

  下一秒,她转过身,穿上外套就往门口走。

  叶听风大步跟了上去,在她拧开门锁时紧紧按住了门。

  “请你让开。”她没有回头,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他一手扳过她的肩,低头那刻,瞅见她眼里泛起了红雾。

  他的心里有点发堵。

  “我们这样算什么呢?”她抬眼看着他,轻声问,“如果两个人在一起,难过多于开心,又何必呢?”

  “什么意思?”他握紧了她的肩,棕眸深不见底,“你要分手?”

  她轻嗤一声,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叶听风,你我之间,谈得上分手吗?”

  “好……好得很。”他冷笑,退开身,“随你的便。”

  走出房间后,她听见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傍晚的卡萨布兰卡谷气温渐凉,但迎面吹来的海风仍带着温暖的潮湿感。一望无垠的葡萄园尽头,是夕阳的余晖,氤氲出一片朦胧的淡金色。

  米歇尔看着伫立窗前的男子,他举杯喝了一口手中的白葡萄酒,姿势利落迷人。

  “我想,您对我们的酒是满意的。”她鼓起勇气说道。

  “是。”叶听风转过身,微微一笑,“但好像你们对我的收购方案并不满意。”

  “我家的酒庄,在整个谷区历史最悠久,酒也是数一数二……”

  “可是您和您的家人似乎都不擅长经营。”叶听风放下酒杯,嘴角仍是轻浅的笑,“否则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据我所知,你们之前拒绝过几家企业的收购要约,这次您邀请我来酒庄,开了这瓶珍藏的酒,应该不只是想让我到南半球旅游吧?”

  “叶先生。”米歇尔尴尬出声,“请您体谅我的处境,如果不是因为我哥哥之前的挥霍和荒唐……”

  “我可以把收购价再提高百分之二,但前提是,我不希望看到你哥哥再干涉酒庄运作,另外,你只能负责酿酒事务,其余一切,由我们的人接手。”

  米歇尔一怔,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她知道自己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

  “这是奎因的手稿?”墙上一幅建筑草图吸引了叶听风的注意力。

  “对,正是建筑大师奎因的,他和我父亲因为爱好登山结缘,二十年前,他曾在我家住过一阵子,留下了几张图稿。”

  “我可以买下来吗?”

  “嗯?”

  “我想买下他的手稿,可以吗?”叶听风转过身,语气坚定。

  “当然可以,噢不,我的意思是,我可以送你两张。”

  “谢谢。”他礼貌颔首,清冷的棕眸里浮现一丝暖意。

  “长相思,相思者谁?”柳若依晃了晃杯中酒,染上酒意的双颊绯红,“这酒名不知是谁翻译的,真好。”

  “别喝太多。”叶听风淡声提醒。

  “连你也管我。”若依吃吃一笑,干脆抱住酒瓶,姿态说不出地娇俏可爱。

  长廊那头,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

  “修然,你瞧瞧她。”叶听风有些头疼地看向走到眼前的好友。

  “我到这里来是要和你一起谈生意,不是当保姆。”李修然面无表情地答,“再说,也轮不着我管。”

  “你最讨厌了!”若依的水眸里泛起泪雾,脚步不稳地站起来,她指着李修然控诉,下一秒,腿又软了下来,叶听风连忙上前扶住她。

  李修然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双手却握紧了扶手。

  “你醉了,我扶你回房间,乖。”叶听风头疼地哄着,带着她往前走。他可真是服了这个无处不在的小魔女,他们上天入地都能被她跟住。可来了又怎样?还不是自讨苦吃?

  “我没醉……”若依嘟哝着抗议,“你不懂……你都没有喜欢过人,所以你不会难过。”

  扶着她腰部的大掌骤然一紧,他没有搭腔。

  原本娇小的女子,喝醉了身子却发沉,叶听风费了半天劲才把她按到床上,心里忍不住诅咒某个死心眼的男人。

  “长相思……”怅然的叹息从红唇里溢出,“相思……人生有情甘白首……何乃不得长相随?”

  闻言,他僵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欢,你的快递!”冷欢交完这个月的房租刚要走,公寓管理员叫住了她。

  冷欢接过包装仔细的航空件,看向上面的邮戳—圣地亚哥。

  智利?她困惑地蹙眉,可是收件人那里写的是她的名字,没错。

  进了房间,她裁开信封,里面还有个塑料文件夹,中间是两张纸,她抽了出来,却在看见上面的草图和签名时,惊喜地瞪大了眼。

  竟是奎因的手迹—对于学建筑设计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份大礼!

  会是谁送给她的?她把信封和文件夹又仔细翻看了几遍,完全没见任何留言,信封上的笔迹陌生,且没留寄信人的信息。

  难道,有什么朋友或同学去了智利?她仔细思索,却完全没有印象。

  瞅着空白的寄信人栏,心中骤然浮现的念头让她一惊。这么别扭的举动,会是他吗?可是,不可能吧,那天他明明那么生气。

  这天她是晚上六点上班,看了看时间,现在才三点。

  她躺到床上想看会儿书,看了半天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纠结了一会儿,她穿起外套走出了门。

  “欢,今天这么早?”刚进赌场,詹森惊讶地问。

  “噢,下午逛街来着,懒得再回去一趟了,干脆过来上班。”冷欢胡乱编了个借口。

  “老板不在还这么勤快,好孩子。”

  “谁不在?”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

  “叶先生啊,听雷蒙德说,去智利了,要收购一个酒庄。”

  “这样啊,”她勉强笑了一下,“我去换衣服。”

  他在智利。

  不过几天时间,他居然飞到了南半球。应该是十分奔波的吧,可是为什么,会想到给她寄奎因的手稿?

  为什么他会记得这样琐碎的事情……记得她……那天,他分明是气极了的,那么冷淡地说随你的便。

  胸口传来紧缩的悸动,伴随着甜蜜,也夹杂着酸楚。她蹲在更衣室里,却感觉自己像一片浮萍,不知如何自处。

  如果,她不曾遇见他,那该有多好!一切都会不一样吧。她仍是看淡往后,潇洒来去,开开心心地上学打工,吃饭跳舞,不会像如今这样,轻易为一个人扰乱了自己的喜怒哀乐。

  走出教室时,学校古老的钟楼正敲响,声音低沉悠远。

  冷欢抬头看向天空,一群鸽子应声飞过,一到冬天,天就黑得特别早。

  混在下课的人群里,她无意识地行走。淹没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会有一种格外安心的感觉,可以轻易地藏住自己,然后任情绪流泄。

  她掏出口袋里的电话,翻到已接电话的那页,那个熟悉号码的日期,显示在很多天前。

  最后三位,512。

  勿要爱。

  明明知道他是绝对不会以中文来理解,她却偏偏认定了这个意思。

  手指轻轻放在拨打键上,她望着脚下的水泥格,走到十字路口。如果是偶数,她就打给他。

  数到二十五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

  “你在干什么?”他问,语气轻淡得似乎他只是刚刚离开了一会儿。

  她怔怔地看着他。

  黑色大衣,黑色西裤,利落的短发,棕色的眼睛,冷峻的表情。

  是他,没错。

  可是,为何这一刻她竟有历尽几世方重逢的沧桑感?

  如果离开,为何又要回头?

  其实,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忘记这个人,不用在某个瞬间,想起他淡定的笑容,想起他温暖的怀抱,想起他促狭的玩笑,想起他在她耳边轻轻地唤她宝贝。

  她想很拽地对他说句“我不记得你了”,然后擦身而过。

  可是,双手却不受控制地插进他的大衣口袋里。

  “好冷。”她轻轻开口,把脸贴在他的胸口,熟悉的淡淡烟草味,让她眼里微酸。

  她靠进他怀里的那一刹,温柔的触感让叶听风心中一悸。

  他的手伸进口袋握住了她,果然很凉。

  “为什么不戴手套?”他蹙眉,一路走来,看见那些女生都戴着各式各样的手套。

  “总是丢,”她撅嘴,“买了好多,最后都找不到了。”

  “改天送你一箱。”他撇嘴浅笑。

  “不。”她娇俏地一笑,手在口袋里蜷在他的掌心,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我喜欢这副手套。”

  他的眼里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少见的撒娇。

  “谢谢你寄来的礼物。”她真诚地说,“我真的没想到你会……”

  “会什么?”他勾起嘴角,笑容促狭。

  “会记得……”她局促回答,声音却越来越弱。

  “记得什么?”他不肯轻易饶她。

  她涨红了脸,表情窘迫,咬了咬唇,终是说出口,“我。”

  他微微一笑,棕眸深如海,“我说过,你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

  他的目光太过炙热,她低下头,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甜。

  “接下来没课了?”他问,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嗯,”她点头,依依不舍地把另一只手自他口袋掏出来,“明天开始放圣诞假了。”

  “跟我去趟伦敦吧,我义父生日。”

  她惊讶地望着他,本想开口问为什么带她,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吞了下去。

  “好。”她安静地回答。

  他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很满意她的柔顺。

  “明天就走。”

  “这么快?”她一愣,“那我回去收拾行李。”

  “不用,那儿什么都有,缺什么买就是了,”他笑着看她,眸色渐深,“今晚去我那。”

  她的脸更烫了,低着头不看他。

  伦敦华埠。

  冷欢看着牌坊上四个金漆大字,转头忍不住央求:“下去走走。”

  他点头,吩咐了一下司机,下车牵着她步行。

  伦肆遥临英帝苑,敦谊克绍汉天威。

  她望着两边的对联满意地赞道:“还是觉得后面一句大气。”

  他淡笑道:“爱国主义泛滥。”

  “我有大中国情结。”她不肯相让。

  唐人街格外热闹,行人摩肩接踵。

  冷欢好奇地看着旁边的饭店,一一念过去。

  金龙轩、翠亨屯、梁山好汉……冷欢不由得眉开眼笑,“就只有中华美食能弄出这么多名堂,八大菜系还没凑全就这么大阵仗,不像鬼佬,千百年都面包、牛奶,都不知进化。”

  她回头看见某人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随即想起他有一半的蛮夷血统,便尴尬地一笑,凑过去挂在他胳膊上。

  “别乱跑。”他轻斥,“走散了怎么办?”

  “我会一直站在这里等你。”她哀怨地说,“一直等一直等。”

  “我不来找你,你等有什么用?”

  她扁嘴,半真半假地嗔怪道:“枉我对你一片痴心。”

  “哦,痴心?”他笑,“在哪里?让我看看。”

  说着,手便往她领口探去。

  “喂!”她慌忙避开他的魔爪,正要数落,旁边有人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句“叶先生”。

  她转过头,看见几个人站在身前,对叶听风鞠躬。

  他淡然颔首道:“走吧。”

  冷欢规规矩矩地跟着他走,到了街尽头拐进一个巷子,里面居然别有洞天。

  古香古色的宅院,雕栏玉砌,水榭楼台,却是江南水乡之色,苏州园林之风。

  直到看见回廊里有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拿着酒杯相谈甚欢,冷欢才知这一切不是幻觉。

  看来这院子里住的是念旧之人。

  刚跨进大厅,便有人迎了上来,“听风回来啦。”

  眼前是个温婉如玉的女子,虽年过半百却眉清目秀,微笑似春风拂面,不失精致的容颜可窥昔时绝代风华。

  “郑姨。”叶听风难得地温暖一笑。

  “你走了几个月,我就觉得跟好几年似的,你义父也是,他嘴上不说,心里是很挂念你的。”

  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冷欢身上,顿时笑逐颜开,“还知道带个人回来,长进了。”

  冷欢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却上前拉住冷欢的手,转身对叶听风道:“你快去,他在书房等你。”

  叶听风淡笑着看了她们一眼,转身离开。

  冷欢郁闷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微恼—她还云里雾里呢,他居然扔下她不管。

  硬着头皮,她向那个女人微笑点头道:“郑姨你好,我叫冷欢。”

  郑姨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小姐姓冷?”

  “嗯。”冷欢点头。

  郑姨随即微笑道:“这一冷一热的,名字倒是别有味道。大概冷小姐本人也是耐人寻味,才会让那个眼高于顶的孩子另眼相看。”

  冷欢听见她对叶听风的形容,不由得失笑道:“郑姨叫我小欢就好。”

  “我叫郑闲歌。”郑姨边回答边带她往二楼走。

  “咦!”冷欢惊讶地轻叹,“郑姨的名字与老先生的真是凑巧—独酌劝孤影,闲歌面芳林。”

  之前听叶听风提到,他本姓陆,老先生叫叶独酌,他便随了他姓,以报答他养育栽培之恩。

  郑姨一怔,面露欣赏,“倒是好多年没遇到能发现这巧合之处的人了,在这地方,国学本就难以发展,当今的年轻华人,都是洋派作风,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实在难得。”

  冷欢笑道:“我幼时被父亲逼着读诗练字,后来居然也就成了自己的喜好,不过也只是皮毛而已。”

  上了二楼,迎面的墙上挂了一副字。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冷欢忍不住赞叹:“飘若浮云,矫若惊龙,这行书的功夫绝非一般。”

  郑姨不由得微笑道:“这是二爷的字。”

  见冷欢疑惑,她解释道:“独酌家中排老二,出来闯荡后大家就一直都称他二爷,连我自己也叫惯了,改不过来。”

  冷欢点头,跟着她继续往前走。

  进了一个房间,冷欢环视四周,房内布置得清静幽雅,却又不失大气。

  “这是我和二爷的房间。”郑姨笑着看她,从衣橱里拿出一件衣服来,“一会儿有晚宴,听风把你交给我,定是要我帮你打扮打扮。你看这件旗袍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