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听风盯着眼前人,她看似心无旁骛地取下瓶塞、包餐巾、倒酒,但却让他有种异样的疏离感。仿佛她身处另一个空间,他看得见她、听得到她,却无法触摸。

  这种感觉,让他不快,甚至愠怒。他清楚自己对于女人的魅力,更何况她还只是个稚嫩的小女孩。可她就像一只蝴蝶,很多次他以为自己已将她收于掌中,但他合拢手指时,她却又倔强地从指缝中飞走。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双纤细的翅膀扑闪出温柔却又坚定的力量。

  “请二位慢用。”轻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抬首,注视脚步略显凝滞的身影。

  “宝贝儿,坐我腿上来。”他微笑着看向柳若依,声音低醇温柔,挟着让人不易察觉的冷酷。

  冷欢拉上门,快步往前走,脚踝的疼痛突然又变得强烈。她蹲下身,捂住伤处,眼里漫上雾气。

  真的好疼,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是好不了?泪水终于涌出来,她拼命地忍,还是忍不住那种针刺般的痛,仿佛钻进了血脉、侵袭了心底,一直漫上鼻端。

  眼泪那么汹涌,那么急,但一点声音都没有,静静地打湿了地毯。

  是,她喜欢他,喜欢得不知如何自处。不管如何逃避,如何故作释然,在面对他的每分每秒,她的武装都变得脆弱不堪。见过观雨与父亲相处时的欢喜,却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这么难过。

  “你的电话一直在响。”回到吧台时,Grace提醒,表情怀疑地看着她,“你怎么了,像是哭过?”

  冷欢没有回答她,拿了电话走到储物室。

  “妈妈。”她按下接听键,轻唤了一声。

  “在工作吗?”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格外柔和。

  “嗯。”

  “有件事想告诉你……”沈芝兰像是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出声,“我月底要结婚了。”

  “和刘明辉?”冷欢的语气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惊讶。

  “嗯。”沈芝兰又沉默了下,“我给你的钱,你为什么不用?你以后不要再打工了,身体要紧……你刘叔叔说,他明天再给你打些钱……”

  “我不会用他的钱。”冷欢打断了她,“不是赌气,只是我确实不需要,他也没有这个义务。他是你的丈夫,但不是我的父亲。”

  “小欢……”

  “你为什么不干脆早点嫁给他!”挂断电话之前,她的情绪终于崩溃,“妈妈,如果早晚都是这个结果,你为什么不早点和爸爸离婚?你为什么要折磨他大半辈子?你知不知道他有多辛苦?”

  “发生了什么事?”格瑞丝闻声冲了进来,表情带着八卦的意味。

  冷欢一言不发,与她擦肩而过。

  相聚欢,离别苦。父亲却说,不是所有的相聚都值得欢喜,也不是所有的离别都让人痛苦。

  她清楚地记得父亲远望着观雨的眼神,那样炙热专注,却在她转身走近时,目光变得温柔克制。自此她懂得,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长相厮守,若不能给对方完整的幸福,不如退开身,默默守护。

  可是,她替他们委屈。

  “眼泪掉进去了,这一杯不合格吧?”温润的声音在耳边扬起,冷欢抬首,看见李乔倚在吧台边,专注地盯着她。

  未等她开腔,他已经把托盘上刚做好的鸡尾酒拿了过去,仰头饮了一大口。

  “这是别人的!”冷欢微恼。

  “再做一杯不就行了,”李乔抿了下嘴,似在感觉酒的味道,“果然有点苦。”

  “胡说,哪有眼泪?”冷欢瞅着他,脸颊微微涨红,一双黑眸却仍浸在水雾里,样子楚楚可怜。

  李乔看着她,没有说话。

  “怎么啦?”他这么安静,反而让她有些不习惯。

  “让我照顾你。”

  一瞬间,周围的音乐似乎停了下来,他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

  冷欢握着杯子的手一僵,随即朝他淡淡一笑,“李大少,发烧了吧你?多得是姑娘想让你照顾。”

  “我没有开玩笑。”李乔迅速反驳,俊美的面孔上居然有着局促的表情,“不管你信不信,实际上,我自己也不大明白,但每次看到你,我都有这样的念头。”

  “就算我信,我也宁愿当你是悲天悯人。”

  “因为你心里有别人?”

  冷欢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平静地出声,“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

  “你以为这是勇敢吗?这不过是另一种懦弱。”锋利的话语直直射向她,“只有输不起的人才会连放开心怀去尝试的勇气都没有。”

  “那你去找过你那失踪的母亲了吗?”心口被刺痛,冷欢反唇相讥,她指着大厅里那架钢琴,“你去弹一首给我听啊,听说你琴技很好,为什么在乐队只当吉他手?”

  李乔表情一变,瞪着她,薄唇抿得死紧。

  冷欢瞅着他的样子,忽然有点后悔。

  “好。”良久,他脸色稍霁,望着她的黑眸幽深,“我弹给你听。”

  他大步走进吧台,拽住她的手,一直把她拉到钢琴边。

  冷欢站在一旁,尚未适应这突然的变化,怔怔地看着他坐下,打开琴盖。

  独行于夕阳的余晖之中,身后是寂寥的影子。远处的钟声响起,如悠远绵长的吟唱。从前的日子如流水一样在心底淌过,当我想起关于你的一切,依然会面带微笑,但我却已渐行渐远。

  在她失神之间,令人心醉的音符已从他指间流泻出来。

  李斯特的《钟》。

  她还从来没有听过有人可以把这首曲子演绎得这么凄美。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俊美的侧颜,心中竟觉酸楚。

  “谁在弹琴?这么好听。”挽着叶听风刚从电梯走出的柳若依被耳边的琴音吸引。

  “咦,是……”她感觉到手下的胳膊一紧,于是止声。

  叶听风站在原地,锐利的目光望向前方两道身影,一个低头弹琴,一个静静守候。水晶吊灯的光亮柔和地泻下,如撒了一把碎钻,闪耀在他们的发梢、脸庞。钢琴上一支玫瑰含苞待放,带着羞涩的暧昧。

  远远望去,仿若一幅静美的油画,让人不忍惊扰。

  最后一道音符消失在空气里时,李乔缓缓站起身,看着眼前的小女人。

  “现在,你该告诉我你的答案了。”

  冷欢抬首望着他,胸口的酸涩越来越浓。

  有人如此相待,她应该感激。可是……像是有什么东西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

  为何此刻她心头浮现的是一双清冷的棕眸?是一个霸道却温暖的怀抱?是另一首在梦中都萦绕不去的曲子?

  “对不……”

  来不及说完,她眼前一黑,李乔已经低下头来。

  她大脑一片空白,心思一片混乱,连呼吸也在这一秒钟停止下来。

  她已经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那么近,有着明显的侵略感,刚要推开他,他却已克制地退开身,静静地看着她,黑眸深如海。

  “我不会强迫你。”他说。

  “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她回应。

  “你知道吗?”

  她与他对视,隔了数秒,才缓缓出声,“李乔,我是一个没有资格选择的人。”

  “你只是不想选择,也不想被选择。”

  扔下这句话,他大步离开,只剩下她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

  眼前的情景让柳若依有些惊讶,她抬头看了看身旁的男人,他的表情似乎更冷了几分。

  冷欢转过身,正触上他们的视线。

  突然间,她觉得有点滑稽,竟被他瞧见,也好,她也不想解释。嘴角轻扯,她微笑,分不清笑意里是苦是甜,但却毫不费力地笑了。

  是啊,李乔说得对,很多事,不能妄想只望一眼便知深浅对错,若不尝试,怎知冷暖?

  收拾好吧台,清点完今天用掉的酒水,已是晚上十一点。大厅里的吊灯都关了,只剩下嵌在墙上的大鱼缸闪耀着柔和的光芒。冷欢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捧着杯子走到鱼缸前。

  红月光、蓝月光、黑尾月光……水声潺潺中,这些色彩斑斓的小生命自在游弋。传说,相爱的人看见月光鱼,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从前听过一首歌,开头有一句这样的念白。后来才知道有那么多的月光鱼,随意可见。就像天长地久的诺言,买个戒指就能轻易相许。

  喝完杯中的水,她才听到角落里响起了打火机声。她转过身,看见跳跃的火苗之后一张英俊的脸。

  他在那里多久了?她竟毫不知觉。修长的身躯隐在黑暗里,仿佛蛰伏的兽。

  “每次露出那种郁郁寡欢的表情,都让我有点心疼呢。”他缓缓走近,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清爽气息,让刚干完活身上还有一层薄汗的她有些不自在。

  “你爱心泛滥了。”她径自走回吧台,洗干净杯子,放在晾架上,取了外套穿上。

  “又不出门,穿什么外套?”他的声音懒洋洋的。

  “我要回家。”

  “哪里是你的家?”

  她背脊一僵,他却欺上前来,俯身在她耳边低语:“走,我带你回家。”

  未等她开口,他宽厚温暖的手已经握住了她,挟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这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她挣开他的钳制,退后了一步,语气平静。

  他抿着薄唇,瞅着她不说话。

  “我今天很累。”她没心情跟他瞎闹。

  “我也是。”他答。

  她歪着头,没好气地睨着他,他的语气却越发认真,“真的,还有高管年终奖没核定。”

  “做你这一行的还要算年终奖?”她瞪大眼。

  “我哪一行?”他反问。

  “不是杀人越货黄赌毒均沾吗……”

  见他冷眼扫向她,她的声音渐弱。

  “我最擅长的是将少女推入火坑,你信么?”他轻嗤。

  她眨眨眼,拔腿就跑。

  她没跨出两步,就被他拦腰抱住。下一秒她的脸被抬起,被迫迎向他霸道的唇舌。

  她又气又急,张口就咬了下去。

  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他松开手,抚了一下唇上的伤口,蹙眉地瞪着她,“真野蛮。”

  “你们男人都这么不讲理吗?”

  她怒气未消,口不择言。

  “我们男人?”他语气阴沉,“李乔那家伙顶多算个小毛孩。”

  “谁说的?”她挑衅,“又帅又多金,找他当男朋友也不错。”

  “我不是么?”他冷哼。

  她抬头看了他半晌,轻轻一笑。

  他挑眉,等待她的回答。

  “你啊,”她嘴角的笑意渐浓,清澈的水眸望着他,“你知道什么是恋爱吗?”

  不是没有羡慕过校园里那些依偎的身影,也渴望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让她随时随地冲他撒娇耍赖,穿着傻气的情侣装牵着手招摇过市,和他挤在小床上做爱,给他洗臭袜子。

  可是也知道,即便是那么简单的幸福,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更何况有些人在一起只是互相折磨—比如她的父母。

  猝不及防,眼泪就突然涌了出来。

  白日里积攒的痛楚,顿时找到了缺口,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怎么都无法抑制。

  或许是她傻气吧,虽然和母亲不睦,但知道她要出嫁的消息,她竟前所未有地觉得所有人都离她而去,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

  “欢?”泪眼朦胧中,那张英俊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了一丝慌乱。

  “怎么了?”他蹙眉追问。

  她摇头,像个小孩子一样蹲下来,肩膀颤抖着,埋首在臂弯里哭个不停。

  反正已经这样,就让她狼狈到底吧。

  不知过了多久,温暖的手抬起她的脸,轻柔的吻落在她泪湿的眼睫上。

  “别哭了,我会心疼。”他的声音,带着魅惑人心的温柔。

  “骗人!你根本就没有心。”她抽泣着反驳,发出一直以来心底的控诉。

  “我有。”他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不信,你摸摸看。”

  掌间的跃动,几乎要灼伤她。

  她抬首,凝视那双深邃的棕眸,心中酸楚。

  此生不知何处去,早已逃无可逃,眼前这人,却还在追索她的心魂。

  “以后不要跟他混在一起。”他的语气蛮横霸道。

  不想承认,她站在李乔旁边的样子……那画面太好看。察觉那小子想吻她的时候,他有冲上去拉开他们的冲动。

  “为什么?”

  “我不喜欢。”

  “我不是你的玩具。”

  “你不是。”他停顿了一下,棕眸深不见底,“你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

  她一怔,抬眼想看清他的表情,他却抚着她的头发,将她的脸贴向自己的胸口。他的怀抱太温暖,让她忍不住想流连。

  “我妈妈要结婚了。”良久,她轻声说。

  “她开心吗?”他问。

  “应该是。”

  “那么,就祝福她。”他的声音荡漾在夜色里,平静却迷人。

  她抿着唇,没有说话。

  “我刚上大学的那年,去见过我的母亲。”不知过了多久,头顶又扬起他的声音,“在谢菲尔德一家小披萨店里,那是个中午,生意还不错,客人都排了队。她胖了很多,也老了,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白色围裙有点脏,她一边匆忙地结账、点餐,一边大声招呼她老公烤披萨。轮到我的时候,她抬起头,飞快地扫了我一眼,问我要什么。我说要份番茄芝士的披萨、一杯柠檬汽水。我想,她没有认出我,等我转过身的时候,她忽然喊了一声‘小石头’,那一刻,我顿在原地—我小的时候,她常常这么叫我,还说我是脾气又臭又硬的小子。”

  冷欢凝神听着,连呼吸都有些小心翼翼。

  “我正要回头时,看见门口跑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冲她做鬼脸。那男孩和他爸爸一样—有点胖,红头发,脸上有雀斑。她生气地冲她丈夫喊:‘你该好好管管你儿子。’父子俩都憨憨地朝她笑。我什么也没说,在角落里吃完披萨,就离开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平静的俊颜,心里只觉难过。

  他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指,轻柔地把玩,“那天,我突然明白了,她没有错,她只是想要一种安静平淡的生活,那是她的幸福所在。即使我站在她面前,跟她讲述她离开之后的生活,又能怎样呢?而且,我已经长大了,也并不需要她。”

  “在她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候会想着你的。”冷欢低声说,鼻尖发酸。

  “嗯。”他沉默了一下,轻应一声,然后抱起她,“乖,跟我回家。”

第十章 我会一直站在这里等你

  醒来的时候,外面在下雨。晶莹的水珠拍打在窗玻璃上,流淌出一道道水痕。风很大,能听得到低沉的呼啸声。

  你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

  我带你回家。

  昨晚他的声音,此刻又在耳边响起,有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就像她的心情—他一直让她捉摸不透,有时那双棕眸里的温柔,几乎要将她整个人融化;有时他嘴角疏离的笑,却让她心底发凉。

  她抬首,看向那张英俊的面孔,飞扬的眉,挺直的鼻梁……她忍不住伸手轻触那冷硬的下颚线条。

  腰间一紧,庞大的身躯压住了她,她惊呼,迎上他炙热的目光。

  “小东西,又想偷袭?”犹带睡意的声音格外性感。

  她讪笑道:“就摸一下,我给钱。”

  “不用客气,我可以免费提供更多服务,包君满意。”他邪气地一笑。

  她慌乱地按住他不老实的手,挣扎着要起床,却被他压住。

  “别乱动,跟你开玩笑的,”他轻叹,语气明显带着遗憾,“今天早上有个会,不能陪你赖床。”

  冷欢闻言小脸滚烫,然后飞快地坐起身。

  掀开被子时,她看了一眼床单,微微一怔。

  “昨晚你没有用……”她望着他,尴尬出声。

  “嗯。”他淡应了一声,棕眸平静无波。

  昨晚情急,他大意了。

  “我不能怀孕。”她沉默了几秒,低声道。

  她的心脏应是无法承受怀孕的。

  他的目光忽然冷下来,“很好,我也没有这个打算。”

  他未再言语,起身走向浴室。

  拧开水龙头,镜中的男子面色冷沉。

  他感到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