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则笑话,很有意思。一位旅美华人,同美国人吵架,自然都是用英语。可这华人毕竟是华人,忍不住嘣出一句国骂:我操你妈!美国人听不懂,耸肩摇头,蓝眼四顾。好事的中国同胞翻译过去:这位先生说想跟你妈妈做爱!美国人听了,更是大惑不解,双手一摊,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再打量打量这位同他对骂的中国小伙子,生的煞是帅气,美国人顿时乐了:天哪!我老妈她真走运!

  平时阅报,我会经常看到类似的幽默。有的是时过境迁之后才觉得好笑,有的是因为中国人凭着自己的脑子一厢情愿地想西方的事情让人不觉莞尔。

  好多年前,我在《参考消息》上看到一篇文章,题目我记得很清楚:《苏联在商品经济的道路上迅跑》。毫无疑问,文章内容肯定是批判苏联修正主义错误路线的。那年月,中国正在一门心思朝共产主义大踏步前进,眼看就要跨进按需分配的门槛了,而苏联却热衷于商品经济,开历史倒车,岂不令人愤慨!我记得当时身边的许多大人理解按需分配同阿Q的理想差不多: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那会儿我少不更事,发现不了个中幽默。但当时头脑清醒如顾准先生者,读着这样的文章,肯定会睡不着觉的。他也许无心幽默,但无法公开表达自己意见,只好躲在昏暗的书斋里写上几行日记。我那时毕竟太小,现在记不起具体年月了,不知当时顾准先生仍然活着,还是早就在贫病交加中逝去。但我相信当时一定还有很多比我懂事的人,他们不过是读了那篇文章什么都不说而已。多年以后,当我们国家不得不顺应世界大势发展市场经济时,我偶然记起这事,内心生出说不明白的幽默。或许这就是所谓黑色幽默?只是这幽默的代价太沉重了。仔细一想,我当年读到那篇文章时恐怕只有十来岁。缘何小时候很多事都忘记了,单单记得那篇文章,也是奇怪。

  早几年,也是在《参考消息》上,看到一则漫画,很多俄罗斯人在排队购买食品,一位老太太伤心地说:我的孙子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喝上牛奶了!我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有什么好说的,我长到二十多岁还不知道牛奶是什么味道哩!当时苏联刚刚解体,漫画大概是想告诉人们不搞社会主义就喝不上牛奶。我却暗自发笑,心想你要臭人家俄罗斯,也得换个说得出去的法子,犯不着出此下策。大凡国内严肃报刊都是极重导向的,刊登这幅漫画自有高妙的用意,可我至今还不明白牛奶同什么主义有何等关系。我想那位俄罗斯老太太今天肯定不会再抱怨牛奶问题了,因为她的国家牛奶供应想必已不再紧张了。可按那漫画的逻辑,俄罗斯应该回归到苏联时代才是。不过那漫画上的人们都是很秩序地排着队,不见拥挤的,不见插队的,也没见心烦气躁骂骂咧咧的。这倒有点儿像俄罗斯的味道,因为这漫画毕竟不是中国人画的。

  我是从报纸上知道英国政府高级官员也搞特权的,他们大概也领取一种什么票,可以去指定的官办商店购物,价钱自然便宜些。有次铁娘子撒切尔夫人亲自去购物,想超过指标多买些特价商品,偏偏服务小姐不买账。铁娘子就是铁娘子,居然同服务小姐吵了起来。我早就见过有关撒切尔夫人平民生活的报道,觉得这英国女人特可亲的。而我们报纸特意编发这则关于她吵架的新闻,意思谁都明白,就是想让她在中国人面前出出洋相。可我看了这桩轶事,却发现撒切尔夫人不仅可亲,而且可爱了。她也想沾些小便宜,也同别人吵架,这就是平常人。平常人就可亲可爱。政治家倘若刻意把自己打扮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凡人对他们只好敬而远之。对待神仙,不但西方的凡人如此,中国的凡人也是如此。孔夫子早就说了:“敬鬼神而远之。”

  还有则报道,有关英国现任首相布莱尔老婆的。说的是首相夫人有回坐公共车没有买票,被售票员逮住了,非叫她补票不可。最后是不是被罚了款,我记不清了。也许我没有见识,或者觉悟不高,非但没有觉得布莱尔夫人如何不好,反而认为她简直伟大。我们有些小干部,只要手中有权,就连小孩上幼儿园都有公车接送;人家堂堂首相夫人,放下架子去坐公共车,太了不起了。想那英国的老百姓也真的刁蛮,一点儿不懂得尊重领导。那位同撒切尔夫人吵架的服务员,见了首相应该热泪盈眶山呼万岁,回到家里还应该写篇日记,在今后的日子里还要经常幸福地回忆,用首相的关怀激励自己努力工作,待首相逝世之后还得写篇怀念文章:《首相来到我柜台》才是。当然,不能披露首相沾小便宜的事,这是史家们对待大人物的规矩,叫隐恶扬善。可这位售货员却把国家元首视同普通家庭妇女。那位公共车的售票员也不懂味,他就不知同首相夫人套套近乎,顺着杆子往上爬,没准就同布莱尔先生巴结上了,今后要办个什么事也方便些。至少可以让首相帮忙批几条运营线路,再特批些贷款,自己开个公共车公司,省得当个破售票员看老板的眼色。

  英俊小生克林顿总统的烂事儿可能是最多的了,单单一个莱温斯基就让他出尽洋相。他还欠着一屁股账,都是桃色官司给闹的。既然亏账了,他就该艰苦朴素,却偏偏想买房子。想买房子也情有可原,他买个三室两厅也就行了,反正就一个女儿。他却相中了一栋豪宅。又没有钱,围着豪宅转几圈过过干瘾也就得了,他却不顾身份向部下借。偏偏他的群众关系不好,部下没一个肯借钱给他。最丢脸的是就连财政部长都不肯借钱,推说自己手头拮据。美国那么富,财政部长没钱才怪,反正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是不相信的。他不肯给总统借钱,八成是克林顿没有许愿提拔他当副总统。克林顿因为莱温斯基而背了一屁股账,有人却借这丑闻发财,一本《莱温斯基的故事》畅销全球。克林顿先生却视而不见,听凭人家出他的丑,就不知道下道禁令封杀了它。美国既便民主,明着封杀不好办,也可暗中打个招呼,下面自然明白了。臭了克林顿个人事小,坏了政府形象事大。我是从很多报道上知道克林顿欠账、借钱和莱温斯基之类事儿的,却生出满脑子中国人的想法,真乃别是一番幽默在心头。

  奥马尔的体面生活

  阿富汗局势眼看着尘埃落定了,所有善良的人都松了口气。塔利班武装缴械了,新的政权已显雏形。我不是阿富汗人,却愿意虔诚地祈祷,祝阿富汗的百姓从此过上太平日子。可我突然从电视新闻里得知,塔利班高层仍在同国际社会讨价还价,说是要保证奥马尔体面地生活。言下之意,如果让奥马尔不体面了,塔利班仍不会善罢甘休。我就不明白,一个人只要混到了无上尊荣,他个人的体面就比整个国家的存亡更重要,就比所有公民的死活更重要,而不管这个曾经十二分体面的人做过多少不体面的事?

  世界动荡不安,狼烟四起。暗杀、政变、侵略、颠覆。没有哪天电视新闻里少得了血腥和硝烟。目睹无辜百姓的死亡和饥饿,我讨厌战争,但更讨厌政治和政治家。哪一处战火不是那些自以为是的政治家点燃的?政治家们鼓唇摇舌,大放厥词,甜言蜜语,装腔作势,摆出救苦救难的架势,俨然释迦再世、耶稣复活。他们天天高喊蛊惑人心的信仰,其实他们自己没有任何信仰,他们不过就是穿上件由“思想”、“主义”、“宗教”、“环境”、“人权”甚至“同性恋”等等破布片儿缝制的百衲衣罢了,只有权力,才是他们最终的信仰。那些政治家们,只要能保证他获取权力,他今天鼓吹民主,明天说不定就叫嚣专制了;今天支持同性恋,明天就会誓死捍卫传统婚姻。或此或彼,只看哪张牌对他们有利。他们看上去多么忠实自己神圣的信仰,其实只是群不讲游戏规则的赌徒,总想强迫别人按自己定的套路玩牌。谁敢不从,老拳相向。这就是战争。

  赌博有输赢,战争有胜败。但战争毕竟比赌博残酷得多,谁败了谁就有罪;可战争游戏却并不比赌博规则更严明,赌徒们愿赌服输,战争贩子却是死要面子。本?拉登声称他如果面临被捕的危险,就立即尊严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还会将自己就义的壮举拍摄下来,激励英勇的后继者们。记得在哪本书里读到过处死纳粹战犯的情形,那些走向绞架的恶魔们尽管面呈死色,却仍拼命僵直着身子,维护着他们所谓的体面。纳粹的洗脑机器戈培尔甚至还高呼元首精神不死的口号。当年好在纳粹几乎是被连根拔掉了,要是纳粹最后还负隅在某个基地,要是希特勒还龟缩在某个基地里苟延残喘,纳粹分子只怕也会要求国际社会保证他们元首的体面生活了。这些看重自己体面的政治家们,却是连别人的死活都不顾的,更不用说在乎别人的体面了。

  突然想起杜月笙了。杜月笙到底是不是流氓,我无从知道。历史本不足信,近百年的历史尤其可疑。只是从我们能够读到的书中看,杜月笙不仅是个流氓,而且是个大大的流氓。如果他真的是个流氓大亨,他的英雄生涯就合乎逻辑了。正因为他是黑老大,就成了大政治家蒋介石的把兄弟,国民政府的要员,死后也极尽哀荣。连流氓都是越大越好,当官自然也就越大越好,最好成为大政治家。不能成为奥马尔,也要成为苏哈托、埃斯特拉达,涂炭生灵尤可体面生活,食空太仓尤可在法律面前走过场。有的人似乎更懂得这个道理,他们都削尖了脑袋想把官儿做大。即便犯了事儿,也有个保护伞。什么窃国者侯、窃钩者诛,竟成了应验千古的谶语。

  萨氏股崩盘

  今天,伊拉克前独裁者萨达姆被捕了。载有这条新闻的报纸在我书桌上搁了整整一天。我终于忍受不了那张肮脏的嘴脸,将报纸揉成团,丢进了垃圾桶。

  伊拉克社会复兴党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没兴趣去研究。但是,依据常识,可以推断这个政党的党章必定也是堂而皇之的,其宗旨肯定也是以人民幸福、民族利益和宗教信仰为重的。毕竟是现代社会,没有哪个政党会发了疯,胆敢宣称自己的宗旨是为了维护少数人的利益

  ,甚至公然扬言自己就是要搞专制和独裁,就是要压榨人民,就是要侵略邻邦,就是要践踏国际法准则,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萨达姆执政三十五年,民主选举并没有间断,哪怕是兵临城下,萨达姆仍以百分之百的支持率当选为总统。专制和独裁的闹剧完全可以在民主的舞台上表演。

  过去为萨达姆连任总统投了票的伊拉克人又因萨达姆的被捕而兴高采烈。好比往日的齐奥赛斯库,这位罗共总书记在被捕前的五天做过一次重要讲话,他的讲话居然被热烈的掌声打断了九十多次。五天之后,正是这些热烈鼓掌的手将绞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可见,独裁者的威信是靠不住的。

  独裁者并不是傻子,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位置是极不牢固的,所以才需要专制,才需要镇压,才压制民主和自由。萨达姆痛恨美国,却热爱美元。他在高层领导圈里说过,要保证社会复兴党永远统治下去,必须在境外存有大量美元。萨达姆相信,只要拥有足够的美元,他的政党一旦被推翻了,还可以东山再起。不知这位臭哄哄的党魁躲在他家乡的地洞里,抱着七十五万美元,是否还在做着复兴他政党的美梦。

  政党这种怪物,我真有些弄不明白了。最近,好些国家都在闹选举。俄罗斯很热闹,普京清算资本家,资本家向普京叫板。普京想连任,反对他的人也不含糊。各大政党的旗帜都在俄罗斯的天空使劲儿摇晃,尽量想多吸引些人注意。叶利钦沉默多时,恰好在这个时候出来说话,呼吁维护俄罗斯现行宪法的尊严,总统任期不能超过两届。他自己当年把着个总统宝座不肯放,三天两头换总理,如今倒成严肃的政治家了。美国是选举文化最发达的国家,选举是国家政治的指挥棒。有人说布什先生的一切言行,都是为连任总统而走秀,话说得损了些,道出的却是实情。普京也罢,布什也好,他们都得在自己的政党旗帜下为自己的政治生命走秀。

  我最怀疑的便是大政治家们的政治信仰,哪怕他是那个政党的缔造者。萨达姆虽然只是社会复兴党的早期党员,他们的党史专家完全可能把他描绘成党的创始人。没法知道萨达姆是否通读过他们的党章,但他肯定没有按照党章的要求去做。不可能有一个荒唐的党会把党内大清洗、民族屠杀、宗教迫害、个人崇拜、家族集团专制统治等等写进党章里,说不定这些行径正是他们的政党公开反对的。原来,在专制的社会里,政治信仰同政治操守总是南辕北辙的。

  于是,我便感觉政客们心目中的所谓政党政治同中国目前炒股差不多。他们创建或加入某种政党,好比买股票,只是为了求利。一切政治口号都如同股市上炒概念,一切政治行动都如同黑心庄家操纵股市。赢的永远是大庄家,小散户只有割肉的份儿。萨达姆这个大庄家操纵过度了,结果他的萨氏股票崩了盘。

  好色的克林顿与廉洁的施罗德

  好色的克林顿居然做了两任美国总统,而且政绩不错。他虽然高居总统宝座,但最高检察官要弹劾他、全球媒体围剿他、老婆曾经想离开他。他的任期内,天下并不太平,世界经济竞争日趋激烈,战争不离左右,可美国经济却出现了近几十年最好的增长势头。据说,美国经济持续增长的原因,就在于克林顿不懂经济。

  施罗德应算是我所知道的当今世界上最廉洁的政府领导人了。贵为大国总理,他同夫人

  挤在一处八十平方米的两居室里过日子。政府觉得他住得太寒伧了,大概有失国体,为他提供了豪华公寓。可是,即使是总理,住进这套公寓,也要自己付租金,施罗德夫妇无奈手头拮据,只好仍旧住着他们的两居室。

  克林顿同施罗德都谋求了连任。可是,美国民众对克林顿作风问题的谴责并没有影响他们对总统的选择,他们需要克林顿;同样,德国民众也没有因为施罗德的廉洁就放弃了自己的原则,反对他连任的依然投反对票。按中国人的思维,美国人有些姑息养奸,德国人简直就是不识好歹。

  我听人开过一个玩笑:达官贵人天天拥香偎玉自是风雅美事,普通老百姓在公共车上趁乱瞎摸得拘留十五天。玩笑说的自然是在中国。中国人对普通老百姓的道德要求高,对达官显贵的道德要求反而低。这同样让西方人大惑不解。克林顿的那些事,放在普通公民身上只怕是家常便饭,没人过问,谁真的好奇了想去打听,弄不好还侵犯了人家的隐私权,得吃官司。但你克林顿是总统,总统得有总统的样儿,你必须生活在玻璃罩子里面,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瞪着你,你不得有小动作,你挤眉弄眼抠鼻屎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你想玩儿花花肠子,就曝你的光!

  克林顿同施罗德面对的境遇简直就没商量:你做错了,就谴责你,甚至弹劾你;你做对了,那是你应该做的,没有鲜花,没有掌声。你施罗德不就是廉洁吗?廉洁又不是什么高级得不得了的美德,不过是做人的底线而已,勿庸说你是政府首脑了。倘若不廉洁,做人都不及格,还做什么官?!

  中国人当然也痛恨腐败,却没有切肤之痛。一个所谓国家财产的概念,就让切肤之痛成了隔靴之痒。似乎贪官污吏们蚕食鲸吞的无非是国家财产,于自己如浮云之遥。什么是国家?国家就是人民!什么是人民?人民就是你我他!什么是贪污?贪污就是有人偷了你腰包里的钱!所以,你有权愤怒!你愤怒的,不过是那些偷窃了你钱包的人!这几层浅白的换算,学究们见了,大概会挑出许多逻辑毛病,但是,道理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也许是廉洁这种资源在中国太稀缺了,我因此从心眼儿里敬重克林顿和施罗德。应该补上一笔:克林顿也是十分廉洁的。他一个首富之国的总统,两届任期下来,把自己弄成了债台高筑的穷光蛋。他没有在任期内让自己的爱女去开公司、赚大把的钱偷偷存到瑞士银行去;他也没有让自己夫人兼上几十家公司的顾问,坐收红包;他自己更没有在提拔干部、批准工程当中获取利益;他遭遇了官司,得自己掏诉讼费,不向做生意的朋友借,更没有动用国家机器把同他作对的人扣上颠覆政府的罪名而下狱。克林顿作为基督徒,大概铭记了耶稣的教诲:你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储藏在仓库里,天父尚能养活它们;你们不比那飞鸟更高贵吗?天父仁慈,赐予克林顿智慧与才干,使他去职之后有能耐环球演讲,做亲善大使,甚至做广告,不仅还清了债务,而且生活富足。施罗德如今还在任上,他的年薪并不高,但我估计他卸任之后也饿不着,他有律师资格。

  平日听人嘉许某些官员,往往会说:这个人其实并不坏。听者便难免油然生出几分敬意。我闻之却总觉奇怪:不坏应是做人最起码的标准,为什么到了官员头上就成了难能可贵的优秀品质?或许正因如此,打着灯笼找出某位官员不贪,就要树为廉洁典范,四处演讲,领导干部要学习他,人民群众要敬仰他。这无非等于说,一个人没有偷盗,没有抢劫,没有强奸,他就是模范公民,全国人民都要向他学习。真乃滑天下之大稽!

  萨达姆的运气

  国际上倒萨声浪席天卷地,萨达姆却以百分之百的支持率重新当选伊拉克总统。原来暴君也是可以民主产生的。也许这正应了西方那句无可奈何的叹惋:民主是天下最不坏的制度。更有意思的是伊拉克副总统煞有介事地开个了国际玩笑:提议美国同伊拉克单挑。他奉劝美国别把联合国拉下水,也别拖着其他任何国家帮忙,真算好汉就让小布什同萨达姆对着干,两国副总统一对一,两国部长一对一,两国老百姓一对一。这个很好玩儿的建议颇有些中国古典小说的战争味道:兵对兵,将对将,不乱规矩。果真如此干一仗,美国胜算有多少也

  未可知。因为我们从电视里看到,美国只有主战或反战的游行场面,而伊拉克却是全民皆兵,从童男童女,到老翁老妪,个个斗志昂扬。望着伊拉克人民手举萨达姆照片欢呼雀跃的狂热劲儿,我猜想这位通过神奇的民主选举连续执政二十多年的铁血男人,不仅是他们百姓心目中的伟大领袖和舵手,而且是他们的民族英雄。

  俗话说:一娘生九子,连娘十条心。意思是说人心完全一致是不可能的事情。所谓万众一心云云,不是政治家们自作多情的政治臆想,就是他们对民意的强奸。当年斯大林也做过类似的全民公决,结果证明这位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在苏联享有绝对威望。当时出版的斯大林文集,凡讲话稿通篇都注明哪里有掌声。据说有次斯大林在某个重要会议上出现时,全场起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但是,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谁第一个停止鼓掌呢?人们面面相觑,看谁先停下拍打着的双手。毕竟两手不能无休止地拍打下去啊。斯大林同志还要发表重要讲话,听完讲话大家还得投身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终于,有个人双手停止了拍打,人们松了口气,掌声慢慢稀落了,最后结束了。可是,几天之后,带头停止双手拍打的那个人就神秘地消失了。

  一个社会,如果每双手的每个细微动作都被严密监视着,主宰这个社会的铁腕人物还怕没有百分之百的支持率?手的动作倒是肉眼可以看到的,但伊拉克或前苏联更为先进之处是可以监视人们的思想和灵魂。这种社会里,铁腕人物们只需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乖顺的民众就会心领神会、暗中配合。这种神奇现象,好比气功大师吹嘘的气场,官话叫做良好局面。比方铁腕人物发表演说,事先将需要掌声的地方作上标记,临时只需把声音拖高、拖长,再一抬头,不出半秒,保证有掌声响起来。斯大林的掌声是否如此启发出来的,无以考证。萨达姆的掌声的确是他歇斯底里的叫喊和故作刚毅的手势诱导出来的,这有电视镜头作证。

  又据新闻报道,萨达姆称,如果美国开战,他将摧毁伊拉克境内所有油田,理由是防止美国对石油的控制。不知萨达姆此举征求全国民众同意了吗?真的毁掉了油田,吃亏的最终还是伊拉克民众。上次海湾战争之后,萨达姆曾动用十几亿美元,修建了豪华宫殿三十九座,加上修复原有的十六座宫殿,他的个人宫殿达五十五处之多。有的宫殿规模是美国白宫的四倍,有的宫殿比法国凡尔赛宫还要气派。不知萨达姆大兴土木是否也经过了全民公决?我想如果全民投票,萨达姆的支持率肯定又是百分之百。但是如果没了油田,萨达姆再修宫殿,美元从哪里来?

  阿富汗塔利班政权消失了。记得当时电视里播放塔利班军队摧毁佛像的画面时,我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如此野蛮的宗教偏执和毫无理性的荒唐政府。但它确实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存在着。我想塔利班政府如果就摧毁佛像进行全民公决,举国上下肯定也是全力支持奥马尔的英明决策的。我至今记得电视里介绍塔利班政府强制灌输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场景:从儿童时代开始,人们就得接受一种声音、一种思想、一种理想、一种生活方式。但阿富汗到底还有它幸运之处,塔利班政权的统治时间毕竟不算太长,别的思潮和政治力量尚有生长空间。如果让塔利班再统治几十年,他们就有洗掉几代人的脑子、扼杀任何政治选择的可能。那个时候,哪怕塔利班自己不想干了,也没有别的政治力量有能力接过这个烂摊子。

  不知萨达姆还会干多久?中国还有句老话,吉人自有天相。可打死我也不相信萨达姆是个吉人,可他偏有天助神佑。当年老布什要取老萨小命,只亏一篑之功,偏偏就收了手。如今小布什发了狠心要收拾他,又有许多宽宏大量的政治家出面调停。战争自是不好,但萨达姆是除战争之外最不好的东西。

  一种秘诀

  我在电视新闻里经常看到美国警察驱车在街区和高速公路上追赶违章车辆,不由得感叹美国执法之严厉。毕竟有钱,电视镜头居然是空中航拍的,不知是美国电视台拍下的,还是警察部门拍下的。反正这种新闻的成本不会很便宜。有回又见新闻说,民众抗议,警察因处罚违章车辆,飞车呼啸,阻塞交通,甚至酿成车祸,得不偿失。因而,议会准备通过法案,轻微的交通违章,不准再上演“生死时速”。可是,另一部分民众又有意见了,他们担心如此以来新闻不好看了。

  萨达姆被捕时,随身带着两把手枪。但他一弹未发,束手就擒。世界上善良的人都为此欣慰:杀人魔王终于落网了。可是,包括伊拉克人在内的阿拉伯人有意见了:萨达姆不是自命阿拉伯民族英雄吗?怎么如此窝囊?我们宁愿看到他成为烈士,而不愿意看到他成为乖顺的俘虏!义愤的阿拉伯人很希望看到萨达姆杀人无数之后,再次举起枪为那张灾难名单增添几个零头。如此,再多几个冤魂,萨达姆的高大形象就圆满了。这般英勇的场面,经妙笔描绘,或经电视镜头写实,自然也是很好看的。

  “9.11”那天,我在昆明某宾馆里。电视里赫然播出美国世贸大厦遭恐怖袭击的消息,我愕然失语。房间里挤着很多人,他们多兴奋不已。那天我们聚在一起的多是文化人,他们见我神色凝重,便意识到自己的幸灾乐祸太不理性,太不人道,太不国际主义,或太不其他什么的,于是略露尴尬。可过不了几分钟,电视镜头实在太精彩了,他们又啧啧赞叹起来。几天后,关于“9.11”事件的碟片风行于市,购者踊跃。人们都说,太好看了,比美国大片好看多了。

  我们自己好斗尚武,祸国殃民,殷鉴未远。所谓“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几十年里,偌大一个国家无异于一个超级斗鸡场。现在想起来,斗得头破血流的是成千上万斗鸡们,乐的却是从这种无聊游戏中渔利的政客们。那种场面,当然也是很好看的。全国人民不爱红妆爱武装,不分白天黑夜,走过大街小巷,革命歌曲嘹亮。最高兴的是小孩子,经常可以看活生生的战争片、恐怖片。近些年出了些电视剧,专演那些年月孩子们穿着绿军装玩抓特务之类的游戏,动情地缅怀那“激情燃烧的岁月”。好看的确好看,却是非常可怕。

  文章写到这里,关于美国交通新闻的素材只是个引子了。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贫穷与专制。看看这几年世界上战乱与政变,便可发现这样一条规律:国家越是贫穷,越是动荡;越是动荡,越是专制;越是专制,越是贫穷。海地大概是非洲最贫穷的国家,三天两头闹政变,变来变去,仍是国穷民弱,政权腐败专制;刚果因为贫穷,所以老是打仗;或者说,阿富汉因为老是打仗,所以总是贫穷;或者说,利比亚因为动荡,所以就搞专制;或者说,伊拉克因为专制,把个中东天堂富国变成了穷光蛋。贫穷、动荡、专制三者互为因果,以上句式中,“因为”同“所以”后面拿这三个词随意替代,逻辑上都是通的。但不管怎么变,依照人类嗜血喜暴的天性,统统地好看。打仗多好看!杀人多好看!

  有个秘诀,专制的独裁者心照不宣:贫穷治国,万世法则。民众贫穷,便无反抗之力量;民众贫穷,便无觉悟之头脑;民众贫穷,便对政府感恩戴德。南非前总统曼德拉是我很敬重的政治家,他每年都在自己住所布施一次饭食,每次都是人山人海,甚至有人被践踏致伤致死。曼德拉因此受到南非黑人父亲般的爱戴。倘若不是黑人们贫穷,曼德拉先生何以会有如此高的人望?我举这个例子只是取其一端,曼德拉并不是专制者,而那些专制者却是努力实现国家贫穷的不懈斗士。阿拉伯社会复兴党也好,塔利班也好,任何独裁的利益集团,都不会真正让民众富裕起来的。最起码的,大批衣食无着的穷孩子,穿上威武的军装,扛上沉沉的钢枪,还有人管吃管住,还可能当上军官,政府叫他朝谁开枪,他就朝谁开枪。这些孩子开枪杀人的故事,拍成影视片,照样好看。孔圣人若能高瞻远瞩,还应说句话:民可使饥之,不可使富之。

  伏尔泰和年羹尧

  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他很风雅,懂音乐,通法语,喜欢写诗,甚至用法语写诗。他是个君主,看上去却很有人情味,甚至不可思议地允许言论自由。他曾经说过:“老子爱怎么干就怎么干,老百姓爱说什么由他们说去!”有次他在柏林城的墙上看到一幅讽刺他的漫画,不以为然,只淡然说道:“嗬!再挂低些,让人瞧个仔细嘛!”既然有人敢画讽刺国王的漫画,说不定也会流行很多挖苦他的段子。此乃臆测,无从考证。我想纵然民间有很多段子流传,腓特烈二世也不会生气的。老百姓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谁

  又动得了他半根毫毛呢?下道禁令,不准百姓编段子,那才是傻瓜做的事儿。

  这位感情丰富的国王做过的最冲动的事,只怕是邀请伏尔泰做客了。当时伏尔泰文名响彻欧洲,腓特烈二世自命艺术家和诗人,又会讲一口很时髦的法语,自然要同最杰出的文化人做朋友了。于是,他向伏尔泰郑重发出邀请。伏尔泰兴高采烈地来了,称赞腓特烈二世为“北方的所罗门王”。腓特烈二世却很谦虚,说自己最喜欢的称号是“伏尔泰的东道主”。这位好客的东道主封伏尔泰为法官,让他住进豪华的王公宅邸,领取丰厚的薪金。

  伏尔泰的访问看上去很愉快。腓特烈二世隔三岔五宴请他,席间的谈论是高雅的,哲学、音乐、法语诗,甚至还有烹饪术。国王还常常请伏尔泰修改他的诗作。但久而久之,麻烦就来了。文化人天真起来就容易忘乎所以。伏尔泰见国王请他修改诗作,就真以老师自居了。腓特烈二世写诗到底只是业余爱好,他的职业是国王。这位国王的诗自然不敢恭维,尽管他的国王当得也许很出色。伏尔泰竟然笑话国王的诗,甚至在很多公开场合引用国王的诗。国王认为伏尔泰这么做别有用心。腓特烈二世毕竟还算有自知之明,他清楚自己的诗作只能在小圈子里传阅,公开发表怕招人笑话。可伏尔泰的恶作剧等于是将国王的诗作公开发表在报纸的头版头条了,而这个版面通常是发表国内外要闻的。腓特烈不高兴了,伏尔泰也不愉快了。伏尔泰只好离去,回到他忍受了几十年的法国。

  几乎在同时,中国正处大清帝国康雍乾盛世之雍正年间。雍正的宠臣年羹尧文韬武略,为雍正登上皇帝宝座立下过汗马功劳。雍正好像也很有人情味,曾对年羹尧说:自古君臣之交大多因为公事,私交也是有的;但像我俩交情如此长久,从未有过啊!我俩要做君臣的榜样,让千秋万代之后人称赞,让他们羡慕得流口水!听了这席话,年羹尧真是感激涕零,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发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雍正对年羹尧自然是累降恩泽。

  然而,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从来就没有改变过。有一年,天显瑞象,五珠连贯,日月同辉。于是举国沸腾,以为吉兆。文武百官竞相进表,颂扬雍正英明盖世,德化八荒,乾坤朗朗,国富民安,盛世太平。年羹尧当然不敢免俗,也进表皇上,自然是好话连篇。他在上表中用了“夕惕朝乾”之句,称颂雍正晚上反躬自省,白天为国事勤勉操劳。此语出自《易经?乾卦第一》,原话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后来化作成语,或说“夕惕朝乾”,或说“朝乾夕惕”,意思完全相同。但人们习惯中多说“朝乾夕惕”。年羹尧的灾祸就出在这地方。他只是把人们说惯了的“朝乾夕惕”说成了“夕惕朝乾”,就惹得雍正龙颜大怒。这位当年发誓要同年羹尧做千古君臣榜样的圣明之君脾气发得令人不可思议:既然年羹尧舍不得把“朝乾夕惕”四个字给我,他立下的那些功劳我也可给可不给!

  年羹尧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么容易就把皇帝老子给得罪了。这位中国的大臣远没有同时代西方的伏尔泰那么幸运。伏尔泰也曾被腓特烈二世的爪牙投入监狱,因为他无意间带走了这位国王的法语诗集。这册诗集很可能让腓特烈二世在国际上丢脸。但伏尔泰很快就被放出来了,腓特烈二世还为自己做得过火而内疚。也许因为伏尔泰到底只是国王的客人,而年羹尧却是皇帝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年羹尧被认定九十二项罪状,其中三十二项都是问斩的罪。一个被皇帝视如手足的权臣,一夜之间成了十恶不赦的罪臣。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年羹尧在狱中给雍正写了封信,言辞凄切,恳求皇上留他这犬马之身,慢慢为主子效力。雍正便大发慈悲,法外开恩,赐这位当年的功臣在狱中自尽。凡是皇上赐予的,不论祸福,都是恩典。年羹尧自尽之前,还得伏地长跪,谢主龙恩。毕竟不必杀头,可留下个全尸,自然算得上皇恩浩荡。中国自古的天条是:朝廷永远不会错,皇上永远是对的。臣民在皇帝和朝廷面前永远只有一个姿势:叩首谢恩!

  伏尔泰事后回顾自己的普鲁士之旅,万分感慨:谁若相信自由、多元价值、宽容和同情,谁就无法呼吸极权主义国家的空气!谜底终于揭开了:原来腓特烈二世因为法语诗的事而生气,不过是借口罢了。年羹尧的冤狱呢?却是让人莫名其妙。中国历代皇帝,除去开国之君,都受着良好的教育,皆可谓饱读诗书,学养深厚。难道雍正皇帝真的不明白“夕惕朝乾”原本没有错误,他只是想找个岔儿发作而已?只要他是皇帝,就总有龙威大作的理由。

  第六辑 中国天天感思节

  仁者?君子?凡人

  读书是需要人生经验的。我早些年捧着一本《论语》,只觉得古奥难懂。直到在人世间栖栖然走过了一程,再重新读这本书,方才略略参悟了孔门学问的些许玄机。

  孔门学问的最高境界是仁。众弟子多次问仁,但孔子从未对仁下过一个定义,只是教弟子们怎么去做。勉强换算成现代语汇,就是教弟子们做到真善美。比方说“刚毅木讷,近仁也”。一个人是怎样便是怎样,哪怕呆头呆脑都没关系,如果刻意地表现,就是“巧言令色

  ,鲜矣仁”了。子路是孔子的得意弟子,他穿着粗布衣服,同身着华服的贵人们站在一起,从容不迫,不卑不亢。孔子对此大为赞赏,认为这只有子路才能做得到。我想是他心中有仁,用不着拿外在的东西来文饰。这看似平常,我们大多数人未必做得到。我们在西装革覆的阔人面前如果捉襟见肘,多半会露出窘态来。

  仁的境界不是很容易达到的。孔子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他从未说过谁成了仁者。颜回“三月不违仁”,已经很不错了。所以,孔子叹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千古喟叹,遗憾无限;物欲之弊,于今为烈。人们难以达仁,不在仁的虚无缥渺,而是人们实在很难逾越声色犬马的欲壑。说到底,人总是俗物,很难真正达到仁的境界。世上是否有过真正的仁者,值得怀疑。但人应常怀仁心,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便是“为仁由己”的意思,而且“我欲仁,斯仁至矣!”

  孔子实在很通达,他知道要求所有人都成仁者,太不现实,于是退而求其次,又教人做君子。君子不一定就是仁者,但对仁应念念不忘。所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这大概是对君子的道德要求吧。孔子的另一位得道高足子夏说,君子“观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这或许就是君子的外在气度:看上去庄敬,叫人不敢轻慢;接近他又很温和,不是拒人千里之外;听他的言论,则严肃认真,使人折服。做到这一点,需要仁的深厚修养,不是我们经常看到的那种装腔作势。所以恪守仁道,自成君子。

  孔子的学问不是人们误解的那样刻板,而是很活泛、很练达的。我们凡人学了,也大有裨益。比如同上司相处,孔子讲究平淡为宜。他说:“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这里教人谨守臣道,不必过于拘礼。可我又常常拿不准这话是否说得有理。现在那些做上司的,惟恐下面不敬,偏要有意摆出股威风来,你越是唯唯诺诺,他越是感觉良好。你想让上司高兴,就不要怕人家背后说你是马屁精。孔子又告诫人们说:“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也。”但很多耿直的人并不懂得这个道理,他并没有进入上司身边的小圈子,却自以为无私无畏,就直言不讳,结果成了故意同上司过不去的人。须知如今你想讨得上司的信任,并不在乎你光明磊落,而是“功夫在诗外”。

  许多人生道理需得亲历,甚至以一生的苦难为代价才能悟出,往往单靠读书是看不破的。可看破了又未必好,到头来洞明了世事精微,却消磨了英雄气慨。

  说一种历史逻辑

  孟子尊为亚圣,后人没有不知晓的。而与孟子同时代的大学问家邹衍就鲜为人知了。还有苏秦,幸好他有勾连六国、合纵拒秦的事功才让后人记起,不然也会默默无闻的。可今人哪里知道,当时吃得开的偏偏是邹衍、苏秦之辈,孟子却是备受冷落。当时诸侯割据,战争频仍,一些学问人便游说诸侯,争相兜售自己的学说,以图济世救民。最风光的当属邹衍。他到梁国,梁惠王亲自到郊外迎接;去赵国,平原君侧着身子伴行,并用自己的衣服把他的座位擦干净;上燕国,燕昭王不仅恭迎到国界,而且亲自替他清扫道路。一个学问人,为何

  受到如此高的礼遇?原来邹衍谈的是阴阳玄妙之术,各国君主听了觉得高深莫测,几乎把他视若神人。苏秦讲的是攻伐之道,正是诸侯们安邦自保或图霸天下所需要的。苏秦受到各国诸侯礼待,居然身佩六国相印。中国历史上,像邹衍、苏秦这么神气过的读书人没有几个。

  可是孟子就可怜了。那位亲自去郊外迎接邹衍的梁惠王见了孟子,连先生都不愿叫,只叫他“叟”:老头儿,你不远千里到我这里来,不知你有什么办法为我国谋利?孟子得孔门真传,怎么会开口就是利?于是他回答说:为什么要讲利?有仁义就行了。孟子便把仁义之道说了一通,叫梁惠王但行仁义就够了。梁惠王哪里听得进这些东西?便以为孟子迂阔。

  好在最后发言的是历史。受到万世尊崇的并不是邹衍,也不是苏秦,而是曾经落寞不堪的孟子。现世浮华与万世尊荣总是绞不到一起去,这似乎是条教人无奈的历史逻辑。现世总是势利的,只能让圣贤们备受苦难,正如唐玄宗感叹的:“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

  孔子也罢,孟子也罢,他们不论生逢何世,命运永远不会好的。因为现实中的人们永远都是短视的。孔子的弟子子贡懂得经营之道,赚了不少钱,就连孔子晚年的生活也是靠他周济。于是就有人拍马屁,说子贡的学问比老师的还要好。好在子贡毕竟是孔子高足,太了解自己的老师了,就对人说:你们哪里知道,我好比小门小户的房子,院墙太矮,人们一眼就可以看清里面的家当,所以你们说我了不起,而我的老师,就像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宫墙太高,人们不知道里面是如何的豪华高贵,而且你围着宫墙绕一圈,连门都找不到。我怎么可以同我的老师比呢?

  有时我恍惚间会觉得自己正身处孟子时代。身边冷不防就会冒出个神人,虽说他们斗大的字认不得几个(更别说有邹衍的学问了),可他们却是风光不让古人。他们能够呼风唤雨、左右逢源,全因为他们有一套再实用不过的谋生手段。但是否也有人全然不顾现实的冷酷,在追求一种他们认为是高尚的东西呢?我想一定是有的。只是这种人不仅没有现世的荣华,还会被些自命不凡的庸人看作傻子。

  但历史自有它幸运的一面,总会有些人不在乎过眼烟云,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只是为了天下苍生。譬如宋代大儒张载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人类也因此而总有光明。

  越写越偏题

  忽然想起那年在黄州赤壁见到的东坡老梅石刻,就像着了魔似的。那梅枝亦如东坡书法,用墨极满,很得神韵。也许是哪个月白风清之夜,东坡喝了几口黄酒,畅快淋漓,就画了这老梅。

  黄州是东坡贬谪生涯的起点,之后他便越贬越远,直被流放到远离帝都的海南岛。想当初,他高中进士,乐坏了皇帝老子和皇太后,以为得此栋梁,天助大宋。欧阳修料定东坡必

  成大器,对这位后生极为推崇,还特嘱自己的子侄多同东坡交游,可以长进些。东坡本是写策论之类官样文章的大手笔,可他却手痒,喜欢业余搞点儿文学创作。其实即便是搞点儿创作也无妨,写些什么“东海扬波,皇恩浩荡”之类,朝廷自会高兴。可他却是心里有什么就写什么,被人揪住了小辫子,闹了个谤讪朝廷的乌台诗案。官便升不上去了。我景仰东坡,多半是因了他可爱的性情。官不当就不当罢,诗照写,梅照画,酒照喝。其实据我见到的史料,东坡本不擅饮的,只是常在诗文中过过干瘾罢了。喝酒是喝心情,东坡要的也就是酒能赋予的那份豪迈与狂放。读了东坡,便再瞧不起那类哀叹怀才不遇的愤世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