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也不需要。”他拿起绿药片,“其他的先留着。”
“不会让你失去知觉吧?”
“不会。用它找刺激的人会犯困。但我吃药不是为了这个。”
“你真的能开车吗?我可以试——”
“等我10分钟,到时候再看。”
他们等了15分钟,然后他打开乘客座的车门说:“换座位吧。”
他绕过车头,走路几乎不瘸了,坐进驾驶座的时候也没有疼得龇牙咧嘴:“约翰尼·卡普斯说得对,这玩意儿就是魔法。当然了,所以才特别危险。”
“你没问题吧?”
“可以上路了,”比利说,“至少开一段时间没问题。”
他拐出大卡车沉睡的停车场,熟练地汇入长岛快速路上的车流,干净利落地抢到了一个位置,他们前面是一辆拖着小船的皮卡,后面是一辆垃圾车。艾丽斯觉得换了是她,恐怕会犹豫好几分钟,要出停车场的车辆会在她背后排起长队,发疯似的按喇叭,等她终于开上公路,立刻就会被其他车辆撞上车尾。速度很快提到了65迈,比利毫不迟疑地拐进拐出慢车道。她等待药物开始干扰他对时机的掌控,但一直没有。
“打开收音机听新闻,”他说,“试试AM 1010 WINS频道。”
她找到了WINS频道。新闻播报了北达科他州的管道泄漏、得克萨斯州的飞机坠毁和圣克拉拉的校园枪击案。没提到媒体大亨在蒙托克角的庄园里遇害。
“很好,”比利说,“任何时间差对我们的逃跑都有好处。”
没错,我们就是不法之徒,她心想。
纽约市的高楼轮廓开始在地平线上浮现时,他又开始出汗了,但车开得依然平稳和自信。他们走林肯隧道进入新泽西。艾丽斯看着GPS指挥方向,比利开上了I-80公路。他没能开过宾夕法尼亚州的边界,最后在内特孔的一个小休息区停下了。
“我只能开到这里了,”他说,“换你吧。你先吃一粒阿得拉尔,到4点左右药效开始过去的时候再吃两粒。能开多久就开多久。最好一直开到10点再停下。到时候我们就能开出去800英里了。”
艾丽斯看着橙色的药片:“会有什么效果?”
比利微笑:“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她咽下药片。比利缓慢地爬出驾驶座,绕着车头走到一半,忽然一个踉跄,不得不抓住车身。艾丽斯飞快地下车搀扶他。
“多糟糕?”
“不太糟,”但艾丽斯盯着他的眼睛,他只好说,“好吧,其实很糟糕。我去后排躺下,尽可能舒展身子。再给我两粒10毫克的羟考酮,也许我能睡一觉。”
她尽可能支撑着他走到后车门,扶着他坐进车里。她想把他的衬衫拉起来,看看邦迪周围的情况,但他不允许,艾丽斯也没有逼他,既因为她知道他希望她尽快出发,也因为她知道她可能会不喜欢她见到的景象。
药物在起作用。刚开始她以为是她的想象,但心率上升不可能是想象,视野变得清晰也不可能是。休息区砖砌的小厕所周围有一块草地,她能看见每一片草叶投下的影子。一个随风飘动的薯片口袋看上去(没有其他的词语能够形容)很好吃。她发现她现在很想开车了,想看着三菱SUV吞吃里程。
比利也许看懂了她的表情,也许凭经验知道阿得拉尔对一个没碰过比咖啡更强的兴奋剂的女孩会造成什么效果。“65迈,”他说。“要是想超过重型卡车就70迈。我们可不想惹来警察,明白吗?”
“明白。”
“我们出发吧。”
5
“然后我们就出发了,”艾丽斯说,“我口干舌燥,喝完了我的无糖可乐和他的雪碧,但我很长时间都不需要撒尿。感觉就像我把膀胱留在了快乐杰克的卡车休息站。”
“阿得拉尔有这个效果,”布基说。“很可能也不想吃东西。”
“是的,但我知道我必须补充热量。下午3点左右,我停车买三明治。比利留在后排座位上。他在睡觉,我不想叫醒他。”
布基很怀疑比利是不是真的在睡觉,因为比利在内出血,感染也越来越严重,但他对此保持了沉默。
“我又吃了两粒药,然后继续开车。我们在印第安纳州的加里停车,住进一家不连锁的汽车旅馆——我们的专属酒店。比利已经醒了,但他让我去登记。我必须扶着他去房间。他几乎没法走路。我叫他再吃点羟考酮,他说剩下的药留着明天用。我扶他上床,查看伤口。他不许我看,但这时候他已经太虚弱了,拦不住我。”
讲述的时候,艾丽斯的声音一直保持平稳,但她不停地用运动衫的袖子擦眼睛。
“是不是发黑了?”布基说,“坏疽?”
艾丽斯点点头:“对,而且肿起来了。我说我们必须找人帮忙,他说不行。我说我去叫医生来,他拦不住我。他说是的,但要是我去叫医生,很可能就要在牢里待三四十年。消息这时候已经上新闻了。克拉克的消息。他会不会只是想吓唬我?”
布基摇摇头:“他想照顾你。要是警察——还有联邦调查局,他们肯定会插手——把你和克拉克家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你就要在牢里待很久了。只要警察查到你和比利去过凯悦酒店,你就不可能逃得过了。”
“你这么说是为了安慰我。”
布基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当然了,但也是真的。”他停了停,“艾丽斯,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6
两个人都几乎没睡觉,比利不睡是因为剧痛的折磨,艾丽斯是因为她的身体从未接触过阿得拉尔,药物的残余效果还没过去。凌晨4点半,离天亮还早着呢,比利说他们该上路了。他说她必须扶他上车,而且最好在世界醒来之前,免得被人看见。
他吃了4粒剩下的10毫克羟考酮,然后去上厕所。她随后进去。他冲掉了大部分鲜血,但马桶边缘和瓷砖地面上都沾了一些。她擦干净血迹,把塑料垃圾袋随身带走:不法之徒的思维方式。
止痛药已经起效,但她花了近10分钟才把比利弄到车上,因为他每走两三步就要歇一歇。他把体重全压在艾丽斯身上,喘得像是刚跑完马拉松。他的呼吸很难闻。艾丽斯担心他会昏过去,而她不得不拖着他走(因为她扛不动他),但他们还是成功了。
他缓慢地爬上后排座位,发出一连串微弱的呜咽叫声,艾丽斯恨不得捂住耳朵。但等他尽可能躺好,用一条胳膊枕着脑袋,他对她露出的笑容却阳光得出奇。
“该死的玛吉。要是她往左再偏个半英寸,就能帮我省掉这些麻烦了。”
“该死的玛吉。”她附和道。
“除了超车的时候,保持65迈。到了艾奥瓦和内布拉斯加,就可以75迈了。我们可不想惹来闪蓝灯的。”
“保证没有蓝灯,收到。”她说,对比利敬礼。
他微笑:“我爱你,艾丽斯。”
艾丽斯吃了两粒阿得拉尔。她想了想,又加了一粒,然后她开车上路。
芝加哥往南的道路很可怕,双向各有6条还是8条车道,不过有阿得拉尔助阵,艾丽斯毫不胆怯地穿梭于车流之中。离开纽约都会区向西而去,车流逐渐变得稀疏,一个个小城从车窗外掠过:拉萨尔、普林斯顿、谢菲尔德、安纳万。她的心脏跳得既平稳又激烈。她进入了状态,脚踩油门就像铁锤砸东西,仿佛乡村歌曲里的卡车司机。她的视线不时飘向后视镜和瘫倒在后座上的人影。车开过达文波特,进入了艾奥瓦广袤的平原地带,灰蒙蒙的田野一片死寂,等待严冬的到来,这时他开始说话。他的话没有任何意义,却蕴含着世间的一切至理。他意识不清了,艾丽斯心想。他意识不清,痛苦难耐,正在寻找出路。唉,比利,我对不起你。
很多话与凯西有关。他叫妹妹别烤饼干,等老妈回家来帮她烤。他对凯西说,有人伤害了鲍勃·雷恩斯,回家的时候他会怒不可遏。他说科琳娜为他说好话,只有她还在维护他。他提到了沙尼斯。他们好像去了什么射击场。他提到一个德里克和一个丹尼。他对这些幽灵说他不会因为他是成年人就对他们放水。艾丽斯猜他在说《大富翁》游戏,因为他说别磨蹭,快摇骰子,说买铁路是个好主意,但公共工程就不是了。有一次他大喊一声,吓了艾丽斯一跳,猛打方向盘。别进去,约翰尼,他说,门背后有个头巾佬,先扔一颗震撼弹,把他轰出来。他提到寄宿家庭的佩姬·派伊,比利的母亲失去监护权后,他住进了那里。他说要是没有油漆,那座该死的老房子早就倒塌了。他提到他单相思的对象,有时候叫她龙尼,有时候罗宾,于是艾丽斯知道了她的真名。他说起一辆野马敞篷跑车和一台点唱机(“只要你点对了地方,它就会唱上一整夜,没忘记吧,塔可?”),他提到他丢掉的半个大脚趾和婴儿鞋,提到布基和艾丽斯,还有一个叫戴蕾斯·拉甘的人。他反复说起他的妹妹和送他去“永远在刷漆之家”的那个警察。他说起成千上万辆废车的风挡玻璃反射阳光。他说它们有一种毁灭的美感。他在这辆抢来的车的后座上拆解他的一生,艾丽斯为之心碎。
他终于安静下来,刚开始艾丽斯以为他睡着了,但等到她第三或第四次看后视镜,见到他蜷起两条腿躺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她以为他死了。
他们已经来到了内布拉斯加。她在通往赫明福德的出口开下公路,拐上一条两车道的县级柏油路,这条路笔直得像是琴弦,两侧收割完毕的玉米秆犹如高墙。天快黑了。她又开了1英里,拐上一条土路,开到从柏油路上看不到的地方停车。她下车,打开后车门,先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她见到比利在看着她,随后又惊恐起来,害怕比利睁着眼睛去世了。但这时他眨了眨眼。
“为什么停车?”
“我需要伸展一下腿脚。你感觉怎么样?”
一个愚蠢的问题,但她还能问什么呢?知道我是谁吗?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你死去的妹妹?你能不能保持清醒一段时间?哦,对了,是不是一切都来不及了?艾丽斯认为她知道最后这个问题的答案。
“帮我坐起来。”
“好像不是个好主意——”
“艾丽斯,帮我坐起来。”
所以他知道,而且他的意识是清楚的,至少暂时如此。她抓住他的双手,帮他坐起来,他的双脚落在赫明福德的一条无名土路上。如果是科罗拉多的山中,现在应该快天黑了。在这里的平原地带,尽管已经11月,但此刻还是从下午到傍晚的过渡时刻。晚霞从西方洒在玉米地上,轻风吹得玉米秆飒飒叹息。他双手滚烫,脸色通红,嘴唇上因为发烧起了水泡。
“我差不多到头了。”
“不,比利。不。你必须坚持住。我再给你两粒羟考酮,阿得拉尔也还没吃完。我可以彻夜赶路。”
“不,不需要了。”
“我能做到的,比利。真的能。”
他在摇头。她依然抓着他的手。她觉得要是她松开手,他就会向后倒在座位上,他的衬衫会掀起来,她会看见他的腹部变成了黑灰色,感染的猩红色触手朝着他的胸部蔓延。伸向他的心脏。
“现在你听我说。你在听吗?”
“在。”
“那三个人把你扔下车,然后我救了你,对吧?现在我要再救你一次了。至少我在努力。布基对我说过,只要我允许,你就会一直跟着我,而我的放任会毁了你。他说得对。”
“你没有毁了我,你救了我。”
“闭嘴。你还没有被毁掉,这是最重要的。你还是个正常人。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问你有没有从克拉克的事情中恢复过来,你说你在努力。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在努力,假以时日,你肯定会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只有做梦才会想到。”
红光在眼泪中闪烁。给玉米地涂上颜色。万籁俱寂,他的双手在她的手中灼烧。
“克拉克惨叫了,对吧?”
“对。”
“他说很疼。”
“够了,比利,太可怕了,我们必须回到高速公路——”
“也许他活该受苦,但是,你给其他人造成痛苦的时候,永远会留下伤疤。不是在你的身体上,而是在意识和灵魂上。这是正常的,因为杀人并不是小事。我知道这些事情,所以你要听我的忠告。”
鲜血从他的嘴角淌了出来——两侧嘴角。她放弃了阻止比利说话。她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临终遗言,而她的职责就是在他还能说话时尽量聆听。即便比利说他自己是坏人,艾丽斯也没有开口。她不这么认为,但此刻不是争论的时候。
“去找布基,但别和他待在一起。他关心你,他会爱护你,但他也是坏人。”他咳嗽起来,嘴里喷出血沫,“假如你愿意,他会帮你以伊丽莎白·安德森的身份开始新生活。我有钱,很多钱。有个以爱德华·伍德利名义开设的账户里有钱。比米尼银行里也有钱,用的是詹姆斯·林肯的名字。你能记住吗?”
“能。爱德华·伍德利。詹姆斯·林肯。”
“布基有这两个账户的密码和开户信息。他会教你怎么管理汇入你账户的钱,这样就不会引来国税局的注意了。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无法说明来源的钱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下绊子,这方面最有可能让你惹火上身。你明……”
又是一阵咳嗽。嘴里又喷出血沫。
“你明白吗?”
“明白,比利。”
“一部分钱是给布基的,剩下的全归你,足够你念大学和毕业后开始新的人生。他会好好待你的。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现在你最好还是躺下。”
“我会躺下的,但你别企图彻夜开车,肯定会出事故的。你在手机上查一查接下来哪个镇子比较繁华,找到一家沃尔玛。停在旅行拖车的附近。睡一觉。明早等你养足精神再出发,傍晚前就能回到布基家了。山里。你喜欢山里,对吧?”
“对。”
“你保证。”
“我保证停车过夜。”
“这么多玉米田,”他望向艾丽斯的背后说,“还有落日。读过科马克·麦卡锡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