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读一读。《血色子午线》。”他对艾丽斯微笑,“该死的玛吉,对吧?”
“是啊,”艾丽斯说,“该死的玛吉。”
“我把笔记本电脑的密码写在一张纸上,然后塞在你的手包里了。”
说完,他松开艾丽斯的手,向后倒下。她抬起比利的小腿,费了些力气把他的双腿塞进车里。也许他被弄疼了,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望着艾丽斯。
“我们在哪里?”
“内布拉斯加,比利。”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别管了。闭上眼睛。休息一下。”
他皱起眉头:“罗宾?是你吗?”
“是我。”
“我爱你,罗宾。”
“我也爱你,比利。”
“我们去地窖,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苹果。”
7
又一个木节在炉膛里爆开。艾丽斯起身,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啤酒。她拧开瓶盖,一口气喝掉了半瓶。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在卡尼市找到一家沃尔玛,把车停在旅行拖车区,当时他还活着。我知道他还活着,是因为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很粗重。第二天早上我5点醒来时,他已经死了。你要啤酒吗?”
“要,谢谢。”
艾丽斯拿给他一瓶啤酒,重新坐下。她显得非常疲惫:“‘我们去地窖,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苹果。’也许是对罗宾说的,或者他的朋友加兹登,算不上什么像样的告别词。要我说,如果生活是莎士比亚的一出戏就好了。不过……想到《罗密欧与朱丽叶》……”她喝完剩下的啤酒,面颊上有了些血色。布基觉得她看上去好了一点。
“我等到沃尔玛开门,然后进去买东西——毛毯、枕头,好像还有个睡袋。”
“对,”布基说。“有个睡袋。”
“我把他盖起来,然后回到公路上。按照他的叮嘱,速度从不超过限速的时速5英里。有一次,一辆科罗拉多州警的车闪着警灯追上来,我以为我完了,但它超过我,一转眼就没影了。我回到这里。我们埋葬了他,连同他的大多数物品。他的东西一共也没几件。”她停了停,“但他的坟离避暑屋有段距离。他不喜欢那地方。他在避暑屋写作,但说他从头到尾都不喜欢那地方。”
“他说他认为那里闹鬼,”布基说,“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
“睡觉。我似乎怎么都睡不够。我以为等我写完他的故事就会好起来,但……”她耸耸肩,站起来,“留着以后慢慢想吧。知道斯嘉丽的名言怎么说吧?”
布基·汉森咧嘴笑道:“‘我明天慢慢想吧,因为明天是另一天了。’”
“就是这个意思。”艾丽斯走向卧室,自从回来以后,她几乎一直待在卧室里,不是在写作就是在睡觉。她忽然转过来,笑着说:“我猜比利会讨厌这句话。”
“很有可能。”
艾丽斯叹了口气:“不可能出版,对吧?我说的是他这本书。甚至当成小说出版也不行。至少这5年不可能,或者10年。我没必要自欺欺人。”
“恐怕不可能,”布基赞同道,“那就像是D. B·库珀 [4]写了本传记,还起名叫《老子就是这么干的》。”
“我不知道他是谁。”
“没人知道,但这才是重点。他劫了一架飞机,抢走一大笔钱,然后跳伞逃跑,从此杳无音信。就像你那个版本的故事里的比利。”
“你说他会不会喜欢我的写法?让他活下去?”
“他肯定超爱这个结局,艾丽斯。”
“我也这么想。要是能出版,你知道我会起个什么书名吗?《比利·萨默斯:一个迷途之人的故事》。你觉得呢?”
“我觉得听上去很像他。”
8
那天夜里下雪了,但只下了一两英寸,艾丽斯7点起床的时候,雪已经停了,清晨的天空晴朗得近乎透明。布基还在睡觉,尽管卧室关着门,但艾丽斯依然能听见他的鼾声。她煮上咖啡,从屋子旁边的木柴堆取来木柴,在暖炉里生火。咖啡开了,她喝了一杯,然后穿上外套和靴子,戴上护耳的羊毛帽。
她走进布基分给她的房间,摸了摸比利的笔记本电脑,拿起放在电脑旁的平装本小说,放进牛仔裤的后袋。她开门出去,沿着小径上山。新鲜的积雪上有很多鹿的脚印,还有一两只浣熊留下了人手形状的怪异脚印,不过,避暑屋门前出奇地干净。鹿和浣熊都不愿靠近那里。艾丽斯也一样。
小径终点不远处有一棵劈裂的棉白杨,那是她的地标。艾丽斯拐进树林,边走边低声数步数。他们把比利抬进树林那天走了210步,今天早晨脚下有点滑,她走了240步才来到那块林间小空地。她翻过一棵倒伏的扭叶松,这才走进那块空地。空地中央有一方棕色的泥土,他们在上面撒了些松针和落叶。尽管下过雪,而且盖着松针和落叶,但她依然看得出那是个坟墓。布基向她保证,时间会解决这个问题。他说等到明年11月,瞎逛的登山客就算从坟墓上走过,也不知道底下埋着什么。
“当然也不会有人进来。这是我的私人土地,外面的牌子说得很清楚。我不在的时候,也许会有人溜进来,多半是为了走小径,看一看山谷对面远望酒店的旧址。但现在我回来了,而且打算一直住下去。感谢比利,我能退休了,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山里老人。从这里到西坡之间有几千个这种人,头发留长到了屁股,成天听荒原狼乐队的老唱片。”
艾丽斯站在坟墓前。“哎,比利。”对他说话感觉很自然,至少足够自然,她不确定这样对不对,“我写完了你的故事。给了你一个不一样的结局。布基说你不会介意的。你在那栋办公楼里开始写这个故事,现在我用的是同一个U盘。等我到了科林斯堡,就用艾丽斯·马克斯韦尔的证件租个保管箱,把它存起来。”
她走回去坐在那棵倒伏的扭叶松上,掏出裤袋里的平装本小说放在膝头。待在这里很舒服。这是个静谧的地方。在用油布包裹尸体之前,布基先做了些处理。他不肯告诉艾丽斯他做了什么,只说等天气转暖后不会有太多味道,甚至也许完全没有。动物不会来打扰他的长眠。布基说以前篷车队和挖银矿的时代,人们就是这么处理尸体的。
9
“我决定去科林斯堡念书了。科罗拉多州立大学。我看过照片,校园很美。记得你问过我想学什么吗?我说我想学历史,或者社会学,甚至舞台艺术。我不好意思说我真正想学的是什么,但我打赌你肯定能猜到。也许你当时就猜到了。我上高中的时候有时候会幻想,因为英语文学一直是我成绩最好的科目,但续写你的故事让我觉得我真的可以。”
她停下了,因为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哪怕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感觉太狂妄了。她母亲会说你是忘乎所以了。但她必须说出来,这是她欠他的。
“我想写我自己的故事。”
她再次停下,用袖口擦眼泪。天寒地冻,但她喜欢这份寂静。时间太早,连乌鸦都还在睡觉。
“我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她迟疑了。这个词为什么这么难说出来呢?有什么理由呢?“我写作的时候,就会忘记悲伤。忘记担忧未来。忘记我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可以假装我们在达文波特城郊的小憩汽车旅馆。但我感觉不像假装,尽管其实并不存在这么个地方。我能看见仿实木的墙板和蓝色的床单,能看见卫生间水杯的塑料包装袋,上面印着一行字:‘为了你的健康,已消毒。’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部分。”
她擦眼睛,又擦鼻子,她望着吐出的白气渐渐飘远。
“我可以假装玛吉——该死的玛吉——那一枪只是擦伤了你。”她摇摇头,像是想清醒过来,“不,不是这样。子弹真的只是擦伤了你。你真的写了那封信给我,趁我睡觉的时候从门底下塞给我。你真的一个人走向了快乐杰克的卡车休息站,尽管休息站其实在纽约。然后,你从那里出发,不知道去了哪里。你知道这是有可能发生的吗?你知道你可以坐在屏幕或纸笔前改变世界吗?改变无法持久,世界总会变回去,但在它恢复之前,那种感觉非常美妙。它包罗万象,因为你能满足你的所有心愿,我希望你依然活着,而在故事里,你真的活着,而且会永远活着。”
她站起来,走到她和布基一起挖的那方坟墓前。在真实世界中,他长眠于此处。她单膝跪下,把那本书放在他的坟墓上。也许大雪会盖住它。也许狂风会吹走它。但这不重要。在她的心中,它永远都会在这里。这本书是埃米尔·左拉的《戴蕾斯·拉甘》。
“现在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她说。
10
艾丽斯走到小径的尽头,隔着刀劈般的深谷,望着对面古老酒店曾经矗立的平地,布基说那家酒店闹鬼。有一次,她以为自己真的见到了它,毫无疑问那只是幻觉,因为当时她还不习惯这里稀薄的空气。今天她什么都没看见。
但我可以让它出现在那块平地上,她心想。我可以让它出现在那里,就像我可以让小憩汽车旅馆出现在达文波特的城郊,包括我没有写成文字的所有细节,例如卫生间里松脱的镜子,地毯上形状像得克萨斯州的水渍。我可以让它出现在那里。只要我愿意,我甚至可以让它充满鬼怪。
她站在悬崖边,隔着此方与彼方之间寒风呼啸的深谷眺望对面,双手插在口袋里,想着她能够创造一个个不同的世界。比利给了她这个机会。她来到这里。她找到了她的归属。
2019年6月12日至2020年7月3日
[1]隐匿真名的纪实小说。
[2]《快耕》(Speed-the-Plow),戴维·马麦特的名作。
[3]美国汽车协会的简称,主要负责道路救援和其他旅行相关服务的独立汽车俱乐部。
[4]D. B ·库珀是媒体用来指代一位身份不明的男性劫机嫌犯的名字,他在1971年11月24日于美国挟持一架波音727型飞机,并要求20万美元的赎金。
致谢
罗宾·弗思和迈克·科尔帮我搜集素材,找出前后不一致之处,提出了宝贵的编辑建议。我必须感谢他们两人。此处可以用上标准的免责条款:要是书里有错,责任完全在我,而不是他们。我同时还要感谢宾·韦斯特的《没有真正的荣耀》(No True Glory),他对两次费卢杰战役的精彩描述给了我很大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