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了卫生间,我坐在马桶盖上,她帮我脱掉鞋袜。我站起来,鲜血再次渗出伤口,她解开我的裤子。我想自己脱,但她不允许。她逼我重新坐在马桶盖上,然后她跪下,抓住裤腿把裤子拽了下去。

“还有内裤。左边全都浸透了。”

“艾丽斯——”

“别和我吵。你见过我裸体,对吧?就当是扯平了。去浴缸里。”

我站起来,脱掉短裤,站进浴缸。我抬腿迈步的时候,她用一只手扶着我的胳膊肘。血顺着我的左腿流到了膝盖。我想打开淋浴,但她推开我的手。“明天也许可以。或者后天。但今晚不行。”

她拧开浴缸的龙头,打湿一条毛巾,开始擦拭我的身体,尽量避开伤口。水把鲜血和小血块冲进了排水口:“我的天,她给你开了好大一个口子。就像用刀砍的。”

“我在伊拉克见过更严重的,”我说,“然后兄弟们第二天就回去清理街道了。”

“真的吗?”

“好吧……隔了两天。也许三天。”

她拧干毛巾,扔进套着塑料袋的垃圾篓,然后把另一块毛巾给我,让我擦掉脸上的汗。她接过我手里的毛巾,同样扔进垃圾篓:“毛巾我们带走。”她用一块擦手巾帮我擦干身体,然后也扔进垃圾篓,她扶着我走出浴缸。这比先前进去的时候困难得多。

艾丽斯扶着我走到床边,我小心翼翼地坐下,尽量挺直上半身。她帮我穿上最后一条干净内裤,然后给伤口消毒,这比子弹划破我身体的时候还要疼。邦迪没什么用。伤口太长,边缘绽开,在侧腹部留下了一道楔形浅沟。她用纱布和胶布替我包扎。最后她向后坐在自己的脚跟上,手指沾满了我的鲜血。

“今晚尽量躺着别动,”她说,“平躺。别翻身,免得挣开纱布,把血弄到床单上。也许应该垫一块毛巾。”

“是个好主意。”

她拿来一块浴巾。她还拿来了装擦手巾和毛巾的那个塑料袋:“我包里有泰诺。你现在吃两粒,留下两粒明天吃,如何?”

“好。谢谢你。”

她盯着我的眼睛:“不需要。比利,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我想说你别说这种话,但我没有,而是说:“我们明天必须离开。越早越好。回响尾蛇镇的路很远,而且——”

“差不多2000英里,”艾丽斯说,“我在网上查过。”

“——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开多久。”

“你最好别开车,至少刚开始别开,除非你想挣开伤口。你需要缝针,但我没敢试。”

“不需要。我可以接受留下伤疤。要是再深两英寸,那我的麻烦就大了。玛吉,上帝啊,该死的玛吉。别掀床罩,艾丽斯,我就睡在上面。”但我未必能睡着。过氧化氢造成的刺痛已经过去,伤口的疼痛没那么剧烈了,但疼痛感依然存在:“把浴巾摊开就行。”

她铺好浴巾,然后坐在我刚才的位置上:“我留下陪你吧。我睡另外半边床。”

我摇摇头。“不用。把泰诺给我,然后回你的房间去睡觉。你需要休息,因为明天你负责开车。”我看看手表,发现已经11点15分了,“我们最迟8点出发。”

我们7点就出发了。艾丽斯坐在驾驶座上,一直开到纽约都会区,然后把方向盘交给我,看样子明显松了一口气。我开车穿过新泽西,进入宾夕法尼亚。刚过州界的欢迎区,我们再次交换座位。侧腹部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我们先买了些纱布,然后停车过夜,还是一家非连锁的汽车旅馆。我能活下来,但除了那半个大脚趾,战斗又要给我留下一道伤疤了,而这次我不会因此获得紫心勋章。

晚上我们在吉姆与梅利莎的路边木屋过夜,付现金可享受九折。第二天,我感觉好了一些,侧腹部没那么僵硬和疼痛,也能承担更多的开车任务了。我们在达文波特城郊休息,住的那家破败旅馆名叫小憩。

那天我大多数时候都在思考和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三个账户里都有钱,其中一个完全属于多尔顿·史密斯,感谢上帝的恩典,这个身份依然没有暴露,至少据我所知没有。要是尼克继续转账,伍德利的账户里还会有更多钱,而我认为他不会食言的。有人替他解决了那个名叫罗杰·克拉克的难题,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

艾丽斯回房间之前,我拥抱她,亲吻她的左右面颊。

她用深蓝色的眼睛望着我,我对这双眼睛的喜爱不亚于我对沙尼斯那双深棕色眼睛的喜爱。“这是干什么?”

“就是想这么做呗。”

“好吧。”她踮起脚尖,亲吻我的嘴唇,这个吻既坚定又悠长,“而我就是想这么做。”

我不知道我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反正她因此露出了笑容。

“你不会和我上床的,我明白,但你也必须明白,我不是你女儿,而我对你的感情也完全不是女儿对父亲的感情。”

她转身要走。我不会再见到她了,但我还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哎,艾丽斯?”她转过身,我问,“恢复过来了吗?克拉克的事情。”

她想了想,用一只手梳理头发。她的头发已经染回了黑色。“快了,”她说,“正在努力。”我觉得这就足够了。

临睡前,我把闹钟设在凌晨1点,到时候她肯定早就睡着了。起床后,我先检查绷带。没有血,也几乎不疼了。伤口深处在发痒,说明它正在愈合。小憩汽车旅馆不提供文具,不过我的行李箱里有个从杰拉尔德塔拿的史泰博记事本。我撕下两页纸,开始写告别信。

亲爱的艾丽斯,

等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之所以选择在这里过夜,是因为往前走0.5英里就有个叫快乐杰克的卡车休息站。我在那里肯定能找到一个跑长途的个体户,花上几百块就会允许我搭车。我会向西或者向北走,这两个方向我都可以,但不能向南或向东。南面和东面我去过了,结果不怎么好。

我不是想抛下你。请相信我。

那三个没脑子的坏蛋把你扔在路边,是我救了你,对吧?现在我要再救你一次了。至少我有这个心。布基说的一句话我一直忘不掉。他说只要我允许,你就会一直跟着我,而我的放任会毁了你。经历了我们在克拉克家遭遇的一切,我知道他“跟着我”的前半句是正确的。我认为“毁了你”的后半句也没错,但我不认为已经发生了。我问你有没有从克拉克的事情中恢复过来,你说你在努力。我知道这是真的,我确定假以时日,你肯定会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但我希望你别忘记得太快。克拉克惨叫了,对吧?他说很疼,我希望在你原谅我不告而别之后,他的叫声还能在你的脑海里停留一段时间。也许他活该受苦,因为他在墨西哥对那个女孩做的事情。还有对他的儿子。还有对其他女孩——是的,还有她们。但是,你给其他人造成痛苦的时候——不是像我这种正在愈合的伤口,而是致命伤害——永远会留下伤疤。不是在你的身体上,而是在意识和灵魂上。这是正常的,因为杀人并不是小事。

我必须离开你,因为我也是坏人。以前我一直尽量无视这个事实,大部分时候靠的是读书,但现在我不能再无视下去了,我已经污染了你,不能继续毒害你了。

去找布基,但别和他待在一起。他关心你,他会爱护你,但他也是坏人。假如你愿意,他会帮你以伊丽莎白·安德森的身份开始新生活。有个以爱德华·伍德利名义开设的账户里有钱,要是尼克继续转账,就会有更多钱。比米尼银行里也有钱,用的是詹姆斯·林肯的名字。布基有这两个账户的密码和开户信息。他会教你怎么管理汇入你账户的钱,给你安排一个税务顾问。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无法说明来源的钱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下绊子。一部分钱是给布基的,剩下的全归你,供你念书,过上独立的优秀女性的生活。而这就是你,艾丽斯,是你的未来。

你愿意的话,就住在山区吧。博尔德是个好地方。格里利、柯林斯堡和埃斯蒂斯帕克也不错。享受你的人生吧。到了某个时候,也许等你40多岁、我60多岁的时候,你会接到我的电话。我们可以出来喝一杯。不,两杯好了!你的一杯敬达夫妮,我的一杯敬沃尔特。

我已经爱上了你,艾丽斯。非常爱。假如你也像你说的那么爱我,那就去过好你有价值的一生,把你的爱真正地带给这个世界。

你的,

比利。

又及:我带走了我的笔记本电脑,它是我的老朋友了,但我留下了保存我的故事的U盘。U盘在我的房间里,和SUV的钥匙放在一起。故事结束于我们出发去蒙托克角,但也许你可以替我写完。现在你应该已经很熟悉我的风格了!全都交给你处理,但别提多尔顿·史密斯这个名字。还有你的名字。

我用这封信把我的房间钥匙包在里面,写上她的名字,从她房间的门底下塞进去。再见了,艾丽斯。

我把电脑包挎在右肩上,用右手拎起手提箱,打开边门出去。沿着公路走了0.5英里,我停下休息,当然也是为了做另一件事情。我打开手提箱,取出两把枪——我的格洛克和玛吉的ACP。我取出子弹,使出全部力气把枪扔出去。子弹可以扔进卡车休息站的垃圾箱。

解决了最后的这个问题,我走向灯光、大卡车和我的余生。甚至是某种救赎,假如这个要求不算太高。但也有可能确实太高了。

[1]威廉·彼得森,威廉在英语中的昵称为“威尔”“威利”“比尔”“比利”。

第24章

1

2019年11月21日,离感恩节只有一周,埃奇伍德山公路尽头这座屋子里的住户却毫无过感恩节的心情。外面很冷——按照布基的说法,比掘井人的皮带扣还冷——很快就要下雪了。布墓点起了厨房的暖炉,坐在从门廊拖过来的摇椅上,穿着袜子的两只脚架在火炉围栏上。一台遍布刮痕的破旧笔记本电脑搁在他的大腿上。他背后的门开了,脚步声走近他。艾丽斯走进厨房,坐在餐桌前。她脸色苍白,比布基第一次见到她时至少轻了10磅。她面颊凹陷,样子有点像永远半饥饿的时装模特。

“读完了,还是还在读?”

“读完了。正在重新看结尾。这部分不怎么说得通。”

艾丽斯不说话。

“因为既然他把U盘留给了你,那里面就不该有他走出去和扔掉枪的情节。”

艾丽斯还是不说话。自从她回到布基家,她就没怎么开过口,布基也不逼她。她每天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写作,布基合上她用来写作的电脑,举到面前。

“MacBook Pro。好机器,不过这台显然见过不少风浪。”

“是啊,”艾丽斯说,“我猜你说得对。”

“在故事里,比利带走了他的电脑,但这是他的电脑。另外,有些内容不可能出现在U盘里,而且这故事整体就很科幻。”

坐在餐桌前的年轻女人一言不发。

“不过,故事也没理由不能成立。读者没理由认为他没有悄然离开,此刻就生活在西部的某个地方。或者澳大利亚,他经常提到澳大利亚。也许正在写书,另一本。我也经常提到要写书,不过我从没想到过他真的会写。”

他望着艾丽斯,艾丽斯也望着他。外面寒风呼啸,似乎在下雪,但厨房里很暖和。炉膛里有个木节爆了。

最后,布基说:“会有读者吗,艾丽斯?”

“我不知道……必须改掉名字……”

他摇摇头。“克拉克遇害是世界级的大新闻。但……”他看见艾丽斯的失望表情,于是耸耸肩,“读者会认为这是一本roman à clef [1]——法语,我从他那里学来的。有一次我在斯特兰德捡了本旧书,他就是这么说的。书名叫《纯真告别》。”

他又耸耸肩。“只要你把我从里面摘出去,我就无所谓。叫我特雷弗·惠特利好了,让我住在萨斯喀彻温或者马尼托巴。至于尼克·马亚里安,那个狗娘养的就随便他吧。”

“你觉得写得好吗?”

他把电脑(比利的老伙伴)放在餐桌上:“我觉得很好,不过我也不是什么书评人。”

“像他的口吻吗?”

布基大笑:“宝贝儿,我没读过他写的东西,所以我不可能肯定,但的确有他说话的那个味道,而且从头到尾都保持一致。就这么说吧,我分不清你是从哪里开始续写的。”

自从艾丽斯回到布基家,笑容就难得一见了,此刻她终于朝他笑了笑:“那就好,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说我是坏人的那段也是你编的吗?”

她没有垂下视线:“不是。他亲口说过。”

“你写的是你希望发生的事情,”布基说,“故事主角拎着手提箱走向未来。现在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于是她开始讲述。

2

他们开车回到里弗黑德,路上停车买了邦迪、纱布、胶布、过氧化氢和必妥碘药膏。艾丽斯去沃尔格林药房买东西,比利在车上等她。他们从边门进房间。回到比利的房间,她帮他脱掉飞行员夹克。衣服上有个弹孔,衬衫上也有一个。不是撕破的,而是打穿的。不像比利说的那样在侧腹部,而是在更靠里的地方。

“我的天,”艾丽斯说。她的声音发闷,因为她用手捂住了嘴,“不是擦伤,你的腹部中弹了。”

“我猜也是。要么再往下一点?”他听上去昏沉沉的。

“去卫生间,”艾丽斯说,“免得把血弄得到处都是。”

他们来到卫生间,她帮比利脱掉衬衫,她却发现红黑色的弹孔几乎不流血了。她先用过氧化氢消毒,然后涂上必妥碘,最后用一块邦迪贴住。

她不得不扶着比利回到床上。他走得很慢,身体向右歪。他满脸冷汗。“玛吉,”他说,“该死的玛吉。”

他坐下,但弯腰的时候嘶嘶吸气。艾丽斯问他疼得厉不厉害。

“不算太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