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你那里收拾干净了?”

“明天会有人来收拾。”

“我杀的都是我非杀不可的人。”

一段漫长的沉默,话筒里只有呼吸声,然后尼克说:“我知道。”

“弗兰克怎么样?”

“在医院里。他母亲打给我的私人医生。里弗斯派了辆私人救护车来。她和他一起去了医院。”

“这女人很难缠。”

“玛吉?”尼克干笑一声,“你根本想象不到。”

我觉得我能想象,比利心想,要是我打的是她的脑袋,而不是弗兰克的脑袋,枪托多半会被反弹回来。

“我们的胖子朋友还在活人的世界里吗?”

“一个小时前我打电话告诉他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还活着。他说我应该更认真地对待你。我说我以为我身边有四个见过风浪的好手——加上玛吉——已经够认真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克拉克先生来拉斯维加斯的时候,他有没有为他拉过皮条?这似乎是你会帮他办的事。”

“你比我想象中聪明得多,”尼克说,像是在自言自语,“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也许只有大猪除外。”

“到底有没有?”

“呃,嗯。算是吧。大猪知道克拉克要来之后,联系了朱迪·布拉特纳。他们翻遍她的花名册,想找一个他会中意的女人。如果是10年、12年前,他大概会要两个女人,但他现在大不如前了。他不是什么绅士,但他确实喜欢金发。”

“而且必须年轻。”

“当然,”尼克说。“但他在拉斯维加斯从不碰18岁以下的女孩。朱迪已经混了很久,做的是合法的陪伴服务。这就意味着她不能直说她带来的女孩是提供性服务的,但也不需要说,人人都知道。但她绝对不送未成年的女孩。好像那是毒药,事实上确实就是毒药。”

想到那个肥胖的癞蛤蟆趴在艾丽斯这个年龄的女孩身上,比利已经很倒胃口了。

“但他想要未成年的少女,这就突破底线了。”

“是的。”

“我想要大猪的电话号码,你肯给我吗?”

“你打算对克拉克下手?”

是的,但他不会直接说出来,哪怕是在一次性手机上,哪怕尼克确定他的私人电话没有被窃听。他只是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要求,尼克把大猪乔治的号码告诉了他。

“他会接我的电话吗?”

“我会跟他打招呼的,说你会公事公办。如果不是他想做点什么,迫使自己改变他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他当初绝对不会同意我们的做法。你想找人出气的话,就找我好了。我不需要减掉200磅体重,然后才能让医生给我换肝。就像我说过的,金钱蒙蔽了我。”

比利觉得这恐怕是尼克能做出的最诚恳的忏悔了。

“告诉他,我会公事公办。乔尔·艾伦的事情已经翻篇了。”

“你什么时候打给他?我和他说。”

“今晚不会打给他,也许最近都不会打。移植手术定下时间了吗?”

“还没,最早也要12月。在此之前,大猪还有很多蛋白质饮料要喝,很多羽衣甘蓝要吃呢。”

“好吧。”比利把记号码的字条塞进多尔顿·史密斯的钱包,藏在多尔顿史密斯的信用卡背后,“好好保重,尼克。”

“等下。”

比利好奇地等着,他想知道尼克还有什么话要说。

“150万,不是因为克拉克不想给你。这点钱他完全不在乎,是因为他坚持要在你完成任务后杀了你。他说他不会在你身上犯他在艾伦身上犯过一次的错误,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而且尼克也同意了。这一点他同样明白。

“你那个爱德华·伍德利的身份还能用吗?开在巴巴多斯的账户?”

“能。”尽管账户从2014年还是2015年以来就基本停用了,只是偶尔象征性地存取些小钱。

“你明天查一下。谢天谢地你没干掉马克·阿布拉莫维茨。他不是很能干,也没见过血,但自从大猪去南美洲后,这些事都交给他了。我现在能安全转给你的只有30万,但我一有机会就会继续转给你的。保证你一定能拿到150万。”

“哪怕一辈子只有一次,请你这次遵守自己的承诺。”比利放尼克一条生路的时候这么说。看来这家伙还认真起来了,以他知道的唯一方式——给钱。

“你不用说谢谢,我也不要你说,”尼克说,“你是个干活的好手,比利。你完成了任务。”

比利按下结束通话按钮,连再见都没说。

8

他用湿巾和婴儿油尽量擦干净身体,然后站在淋浴头底下,直到流进排水口的水从棕色变成近乎透明,但他用来擦身体的两条浴巾还是沾上了许多涂料。

艾丽斯先前问他能不能睡着,他说能,但他有很长一段时间睡不着。他在岬角山庄度过的那段时间——应该只有1个小时,甚至不到1个小时,但感觉像是5个小时——在他脑海里反复重演。尤其是杀爱迪生的时刻。木屑飞溅。马桶冲水。

“我以为我身边有四个见过风浪的好手,已经够认真了。”尼克是这么说的,但门卫萨尔根本没来得及把霰弹枪从肩头取下来,弗兰克也没来得及转身,雷吉甚至没带枪,而是扑向了老板藏在沙发垫底下的枪。只有达那·爱迪生比较像样,上厕所的时候还带着枪。当然,还有玛吉。她非常厉害,几乎立刻看穿了比利的伪装。

多留点小费,他心想,留张20块吧。

他翻个身,快睡着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不妙的事情,他重新躺平,望着头顶上的黑暗。是的,非常不妙。他把沙尼斯画的火烈鸟弗雷迪(又名火烈鸟戴维)贴在了旧皮卡的仪表盘上。他来得及把画取下来的,但他当时完全没想起来,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算了吧,他对自己说,这不代表什么。

也许是真的,但无法安慰他。因为它是(曾经是,他觉得现在用这个时态才正确)粉红色的,就像费卢杰的那只婴儿鞋。他们在游乐园遇袭的时候,婴儿鞋不在他的身边。他再次弄丢了象征好运的护身符。他对自己说,这只是迷信,与人们相信响尾蛇镇被烧毁的旧旅馆闹鬼是同一个道理,但他依然感到很难受。别的不说,那幅画是专门画给他的,凝聚了对他的爱。

睡觉吧,浑蛋,比利心想。

他睡着了,但在凌晨的死寂中醒来,他口干舌燥,握紧双拳。梦境太真实了,他一时间无法确定他在华美达的客房里,还是杰拉尔德塔的办公室里。他正在写他的故事,时间应该是任务刚开始不久,因为他还在以他的愚钝化身写作。有人敲门,他去开门,以为会是肯·霍夫或菲莉丝·斯坦诺普,霍夫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来的不是这两个人,是玛吉。她身穿宽松的蓝色园艺裙,就是他驾车驶向岬角山庄边门时见到的那一身。但她头上戴的不是大草帽,而是维加斯黄金骑士队的广告帽。她手里拿的也不是泥铲,而是萨尔的霰弹枪。

“你忘记火烈鸟了,狗娘养的杂种。”她说,举起霰弹枪,枪口大得像是艾森豪威尔隧道的入口。

我在她开枪前就逃出梦境了,比利心想。他走向卫生间,撒尿的时候他想到了鲁迪·贝尔(别名“塔可”贝尔)。噩梦是伊拉克的统一货币,尤其是费卢杰战役期间,塔可相信——或者是声称他相信——要是你死在噩梦里,你就会真的死在行军床上。

“被活活吓死,我的好兄弟,”塔可说,“这死法也不赖,对吧?”

但她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我就已经逃出了梦境,比利心想。他慢吞吞地回到床上。不过,她也真是个狠角色。相比之下,扎个小发髻的达那·爱迪生只是街角流氓。

房间里很冷,但他没有开暖气,因为暖气管多半会哗哗响——汽车旅馆的壁暖设施总会发出怪声。他在毯子底下缩成一团,几乎立刻就睡着了。他没有继续做梦。

9

艾丽斯建议吃免下车餐厅的煎蛋三明治,而不是坐在店里慢慢享用早餐,因为她想立刻上路:“我等不及再次看见群山了。我真的爱死了山里,虽然我必须大口吸气,直到习惯高海拔。”

比利笑着说:“那好,我们出发吧。”

过了科罗拉多州边界后不久,比利听见笔记本电脑发出叮咚一声轻响,他不记得上次听见这个声音是什么时候了。也许几年前。他在下一个避车道靠边停车,从后座上取出电脑打开。叮咚的提示音说明他的某个匿名邮箱收到了一封邮件。这次收到邮件的邮箱是woodyed667@gmail.com,发件人是钙华集团。他从没听说过这个机构,但他很清楚它的背后是什么人。他双击打开,读了起来。

“怎么了?”艾丽斯问。

他给艾丽斯看。钙华集团向爱德华·伍德利在巴巴多斯皇家银行的账户转入30万美元,附言只有三个字——“服务费”。

“转账的是我想的那个人吗?”艾丽斯问。

“肯定是。”比利说。他们继续上路。真是美好的一天。

10

下午5点左右,他们回到了布基家。比利提前在来复打了电话,告诉布基他们还要多久到,以及他们换了辆新车。布基站在门前的院子里等他们,他穿牛仔裤和羊毛夹克,模样完全不像曾经在纽约生活和工作过的人。也许他在这里表现出来的是他更好的一面,比利心想。他知道艾丽斯就是这样的。

车还没停稳,她就跳了下去。布基展开双臂,喊道:“嘿,我的小饼干!”她扑进布基怀里,笑着享受他的拥抱。

看看这一幕吧,比利心想,谁能想到会有这样一幕呢?

[1]蒂华纳卡特尔,墨西哥最大、最著名的贩毒组织之一,费利克斯家族是其创始人。

第22章

1

这次他们在布基的山中隐居处待得比较久,他们碰到一场来得比较早的暴风雪,体验了大雪封山的感受(尽管只有一天)。目睹暴风雪的猛烈程度,艾丽斯同时感到惊异、喜悦和畏惧。她说她在罗得岛也见过下雪,一点也不稀奇,但从来不会下成这样,风把雪堆得比她的头都高。雪停之后,她和布基在后院做雪天使。经过再三恳求,雇佣杀手加入了他们。过了两天,气温回升到60华氏度,积雪开始消融。树林里充满了鸟鸣和雪水流淌的声音。

比利没打算待这么久,这是艾丽斯的主意。她说他必须写完他的故事。她的话是一方面,她说话时沉稳而确信的语气是另一方面,而后者的说服力更强。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她说,比利考虑了一下,认为她说得对。

他在小木屋里写游乐园和当时发生的事情,但小木屋没有电,于是他搬了个电池暖炉上去,把室温提高到能让他写作的程度。当然,外套还是不能脱的。树篱动物的画又被挂了上去,比利敢发誓狮子比先前更近了,眼睛也更红了。牛在两头狮子之间,而不是在它们背后。

本来就是这样的,比利对自己说,肯定是,因为画里的东西不会动。

这是事实,在理性的世界里必定是事实,但他还是不喜欢那幅画。他(再次)把画取下来,(再次)把画转过去面对墙壁。他打开文档,向下滚动到上次停下的地方。刚开始他写得很慢,他一次又一次偷看对面的墙角,像是觉得那幅画会变魔术似的又回到墙上。但它没有,过了半个小时,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屏幕上的字词。记忆敞开大门,他走了进去。大半个10月的白天,他都待在记忆之门的另一侧,就连暴风雪那天,他也穿着布基借给他的靴子艰难地走到了小木屋。

他写完他如何在沙漠里服完兵役,如何决定——真的几乎就在最后一刻——不再继续服兵役。他写他回到美国后体会到的文化冲击,发现没人担心狙击手和土炸弹,汽车回火也不会有人吓得一抖,或立刻捂住脑袋。好像伊拉克正在进行的战争根本不存在,他的兄弟们为之牺牲的事业不重要。他写他接的第一个任务,如何暗杀新泽西那个喜欢打女人的人渣。他写他如何认识布基和接下来的每一单任务。他没有美化他自己,而且他写得太快,不可能面面俱到,不过他基本上全都写出来了。他写得非常顺畅,就像雪融时的雪水顺着山坡流过树林。

他隐约意识到布基和艾丽斯之间的感情愈发牢固。他觉得对艾丽斯来说,这像是为她小时候失去的父亲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替身。而对布基来说,她就是他从未有过的女儿。比利没有在两人之间觉察到任何性吸引力,他也不吃惊。他从没见过布基和女人在一起,尽管——他也必须承认——他很少和布基面对面交谈,但他们见面时布基很少会提到女人。比利认为,尽管布基结过两次婚,但有可能是同性恋。不过比利只知道——也只在乎——艾丽斯过得很快乐。

不过这个10月,艾丽斯的快乐不是他优先考虑的东西。他的故事才是,而他的故事已经变成了一本书。这一点毫无疑问。也许除了艾丽斯·马克斯韦尔,不会有人读到他的这本书,但比利没有因此烦恼。她没有说错,重要的是写作本身。

离万圣节还有一周左右时,阳光灿烂,吹着朝向内陆的大风,比利写到了他和艾丽斯(他把她的名字改成凯瑟琳)回到布基的屋子(布基的名字改成哈尔),布基伸开双臂——嘿,我的小饼干!——她扑进他的怀里。多么美好,就在这里结束吧,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