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闲室更深处,有什么东西倒了。玻璃粉碎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咒骂。比利猫着腰跑过去。电视背后的那块地方没开灯,但比利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了尼克。尼克背对着他,正在按一个夜光小键盘上的按钮,小键盘旁是一道铁门。这块区域摆着一张台球桌和几台古董老虎机,移动式吧台翻倒在地上,碎玻璃闪闪发亮,威士忌的气味熏得他流泪。
尼克疯狂地按按钮,继续用阿尔巴尼亚语——或者他小时候学的其他什么语言,现在只记得骂人的脏话了——咒骂。比利命令他住手,转过来,他这才停下。
尼克听话地转过来。他看上去快死了,这倒也没错,因为他确实离死不远了。但他在笑,尽管只有一丝笑容,但没错,他在笑。“我跑错方向了。我应该和阿布拉莫维茨一样上楼梯,但……”他耸耸肩。
“那是你的避险室?”比利问。
“对。你猜怎么着?我忘记了该死的密码。”然后他摇摇头,“真他妈扯淡。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四个数字,我只记得第二个是2。”
“现在想起来了?”比利问。
“6247。”尼克说,放声大笑。
比利点点头:“最优秀的人也会犯这种错,更不用说我们其他人了。”
尼克打量他,擦了擦沾着白沫、亮晶晶的嘴唇:“你说话不一样了,连样子都不一样了。你其实根本不像你表现出来的那么笨,对吧?乔治警告过我,但我不相信他。”
“在你做掉他之前。”比利说。
尼克瞪大了眼睛,比利敢发誓他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乔治没死,他在巴西。”他打量比利的表情,“你不相信?”
“被你坑了这么一把,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哪怕一个字?”
尼克耸耸肩,像是在说有道理:“能让我坐下吗?我的腿没劲了。”
比利朝台球桌旁的三个观众座挥了挥格洛克的枪口。尼克晃晃悠悠地走过去,坐进正中间的座位。他转身拨动背后的开关,打开照亮绿色台面的三盏吊灯。
“我不该接那个合同的。但钱太多了……蒙蔽了我。”
比利觉得他还有一些时间。待得太久肯定会酿成大错,但他还是想待一会儿。因为他需要答案。钱现在是次要的,更不用说他很可能根本拿不到钱。只有在电影里,黑帮大佬的避险室里才会有满满一墙的现金。如今全是电脑转账了。钱几乎不复存在,已经成了机器中的幽灵。
“大猪乔治得了肝病。他那么胖,你肯定会赌他的心脏出问题,结果出问题的是肝脏。他需要移植。医生说他必须减掉200磅体重,否则就想也别想了。要是他不减肥,就会死在手术台上的。于是他就去巴西了。”
“减肥中心?”
“一家特殊诊所。你进去以后,必须达到目标体重,否则他们就不会放你出门。他知道他只有去这种地方才行,否则只要他馋带奶酪的三层汉堡,就会立刻溜出去。”
比利开始相信了。尼克描述乔治的时候用的是现在时,而且也没有什么对不上的地方。从某个角度说,这就像爱迪生受致命伤后倒下时冲了马桶。有些事情过于怪诞,不可能不是真的。大猪乔治进了减肥集中营无疑就是这种事。
“乔治知道你杀死乔尔·艾伦后,他的身份肯定会暴露,因为他胖得像条该死的鲸鱼,但他能接受。他说这样就可以确保他不会在最后一刻退出了,不管能不能成功换肝。另外,他也想退休了。”
“真的吗?”比利一直以为乔治属于愿意累死在工作岗位上的那种人。
“对。”
“在巴西安度晚年。”
“好像是阿根廷。”
“听上去很烧钱。他这么帮忙暗害我,一定也拿到了一大笔退休奖金吧?”
尼克犹豫片刻,然后说:“300万。”
“乔治300万,干掉我600万。”
尼克瞪大眼睛,在座位里沉了下去。他在想,既然比利知道了这件事,那么他的最后一丝生机就破灭了。他很可能是对的。
“欠我的区区150万你却不肯付了?我知道你很卑鄙,尼克,但我没想到你会黑我的钱。”
“比利,我们根本没——”
“你少骗我。你老老实实说明白,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反正怎么样都会杀了我。”尼克说,尽管他的声音还很平稳,但一滴眼泪淌下他剃得干干净净的丰满面颊。
比利没有回答。
“好吧,对。我们打算杀了你。那是交易的一部分。负责动手的是达那。”
“我就是你们的幸运兔。”
“不是我的主意,比利。我跟客户说过,你无论如何都会守口如瓶的。但他坚持这么做,就像我说的,金钱蒙蔽了我。”
比利可以问尼克收了多少钱,但他真的想知道吗?不,他不想。“客户是谁?”
尼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指着避险室的门说:“我有钱。不到150万,但至少有80万,甚至100万。我给你,余额我也会补给你。”
“我完全相信,”比利说,“我还相信我们赢了越南战争,登月计划是舞台布景。”他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你知道纵火的事情吗?”
听见他忽然改变话题,尼克吃惊得直眨眼睛:“纵火?纵什么火?”
“焰火筒不是那天唯一的障眼法。我开枪前不久,附近一个镇子还发生了一起仓库火灾。我之所以提前知道,是因为霍夫告诉了我。”
“霍夫告诉你的?那个蠢货?”
“你确定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比利相信他,但他想听尼克亲口说,想看着尼克对他说。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对他来说,这段已经翻篇了。“客户是谁?”
“你会杀了我吗?”
我应该杀了你,比利心想,你罪有应得。
“客户是谁?”
尼克抬起手捂住脸,慢慢往下抹,擦掉额头的冷汗和嘴唇上的唾沫。他的眼神说明他已经放弃了本就不多的希望:“要是我告诉你,你会在动手前允许我祷告吗?还是说杀了我还不够,你希望我永远在地狱里接受煎熬?”现在,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你可以祷告。先说客户的名字。”
“罗杰·克拉克。”
比利刚开始以为他说的是“店员” [4],就是便利店里负责结账的那个人,但随后尼克拼给他听。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和尼克的世界没关系,也和布基·汉森的世界没关系。更像是比利在报纸或博客里读到过的名字,或者在播客听到过。也许是看电视。政客?商人?比利对这两个圈子都缺乏兴趣。
“世界娱乐电视网。”尼克说,“你不知道也正常,世界娱乐电视网只是全世界四大媒体巨头中的一个。”
尼克挤出笑容——一个快死的人在说不好笑的笑话——但比利没注意到。他在倒带,几乎一直倒到了最开始的时候。他和肯·霍夫的第一次见面,肯·霍夫肯定没考虑过要退隐南美洲。
“仔细说说。”
尼克说给他听,他听到的内容让他惊愕——还有骇然——以至于忘记了时间。他忘记了岬角山庄不是每一个人都丧失了战斗力,直到他听见楼上传来一声绝望的哀号。只有母亲才有可能发出这样的叫声,这个母亲发现她的儿子不省人事地瘫在地上,也许快要死了——说不定已经死了。
“尼克,想活下去吗?”一个没必要问的问题。
“想。当然想!只要你肯放过我。我会确保你拿到钱的。一分钟都不差。这是我的庄严承诺。”先前讲述秘密的时候,他的泪水止住了,但听到还有可能活下去,眼泪又冒了出来。
无论庄严还是不庄严,比利对尼克的承诺都不感兴趣。他指了指避险室毫无装饰的铁门。楼上又传来一声哀号,然后是喊声:“救命!谁来帮帮我!”
“里面有枪吗?”
尼克不再是黑帮老大了,不再是5个月前伸开双臂迎接比利的热情主人了,不再是喝着香槟帮比利制定逃脱计划的那个人了。他被打回了最普通的凡人原形,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继续呼吸,因此比利认为他的惊讶表情是真诚的。“避险室?那里面为什么要有枪?”
“进去。关上门。看着手表。等一个小时。要是你不到一个小时就出来,我也许已经走了,但说不定还没走。”说得好像我还会在这儿赖一个小时似的,比利心想,“要是我没走,那你就死定了。”
“我不会的。不会的!你的钱——”
“我会联系你的。”
也许吧,比利心想。或许我已经不想要钱了,特别是考虑到我做了什么,以及是为了谁做这些事。当时不知道,这也许是个借口,但恐怕不是个好借口。
“撤掉赏金猎人。就说我来过你这里,在枪战中死了。要是我发现还有人在追捕我,你最好希望他们杀了我,因为要是我没死,我就回来杀了你。你也让克拉克撤掉赏金猎人。我之后会去找他的,要是他说的和你说的有半个字不一样,我就回来杀了你。听懂了?”
“懂了!”
比利指了指休闲室的电视区。“收拾好这个烂摊子。收拾干净。明白吗?”
“救命啊,他醒不过来!”楼上传来叫声。
“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你打算——”
“进去。”
尼克这次没有忘记密码。门的密封性能大概比得上飞船气密舱,因为门打开的时候发出了轻微的咝咝声。尼克进去。他最后看了比利一眼,这双眼睛不再相信它们的主人能主宰一切了,也许这样的报复就足够了——或者,如果这种状态能一直持续下去,就足够了。但比利知道这不可能。
“哪怕一辈子只有一次,请你这次遵守自己的承诺。”比利说。
尼克关上门,门锁砰的一声重新锁住。比利看见观众座椅旁的钩子上挂着装台球的粗棉布袋。他拿起布袋,把台球倒在球案上。他从卫生间拿来爱迪生的格洛克,从雷吉尸体的手旁边捡起尼克藏在沙发里的枪。他把两把枪放在布袋里,然后去翻雷吉的裤子口袋,这件事固然令人不快,但他不得不做,因为他不想开着一辆起动器时好时坏的旧皮卡离开这里。他找到了雷吉的车钥匙。
比利的格洛克在背带裤前面的口袋里。上台阶的时候,他掏出这把枪。他听见弗兰克的母亲——他给她起了个外号:终结者的新娘——在打电话:“尼克家!对,白痴,尼克家!否则我为什么打给你,而不是叫救护车?”
比利顺着走廊来到厨房,依然用脚的侧面走路。他看不见玛吉,也就是猫王老妈,但能看见她的影子踱来踱去,还能看见座机电话绳的影子。他还看见弗兰克·麦金托什分开的双脚旁有一把莫斯伯格霰弹枪。肯定是守门人萨尔的,这把枪先前挎在他的肩膀上。
我有机会的时候应该拿上它的,比利心想。
“快来!他没呼吸了!”
比利跪下,探出身子,伸长手臂。她用毛巾擦弗兰克后脑勺上的鲜血,然后把毛巾留在他的后脖颈上。比利用手指钩住霰弹枪的扳机环,把枪慢慢地拖向他,希望她不要听见响动,然后忽然转过来。他不想再伤害玛吉了。
他的后脖颈突然感觉到一阵冰冷的麻痒,他知道肯定是尼克。看来他还是在避险室里藏了枪。尼克溜出避险室,爬上楼梯,此刻用枪瞄准了比利的后脑勺。比利猛地转身,听见自己的脖子咔吧一声响,他以为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听见的最后一个声音了。但他背后没人。
他爬起来,膝关节响了一声。弗兰克的母亲听见了,绕过冰箱(没电视那么大,但也差不多了)瞪着他。她整张脸又青又肿,比利不由得再次想到艾丽斯。玛吉依然拿着听筒,但电话绳已经被拉到极限,所有的螺旋都拉直了。她双唇分开,因为愤怒而扭曲。
比利用格洛克指了指她趴在地上的儿子,然后举起枪管贴在嘴唇上:嘘——
她的嘴唇依然扭曲,但点了点头。
比利离开,他倒退穿过门厅,直到走出大门。
6
停车坪上那辆SUV的格栅上有个三菱徽标,与雷吉车钥匙上的徽标一样。他上车时,闻到了新车特有的气味,不过它已故的主人留下的烟味正打得它节节败退。中控台上有个圆桌派的铁皮罐头,里面塞满了烟头。比利摇下车窗,把它扔了出去。留给尼克慢慢打扫吧。
玛吉冲出大门。明亮的阳光下,她的脸色仿佛死人。“要是我儿子死了,我就去找你!”她叫喊着,“要是他死了,我就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她很可能真的会这么做,比利心想,但弗兰克罪有应得,你也一样,可敬的女士。
他一直没机会给尼克看他T恤上的标语,但现在他朝她喊了一遍。
他开车经过萨尔的尸体,穿过铁门出去。回到45号公路上,他打电话给艾丽斯,说他一切都好。尽管难以置信,但这是真的。他只受了一处伤,还是玛吉用泥铲留下的刮伤。
“感谢上帝,”艾丽斯说,“你……你有没有……”
“我两个小时后就到了,也许更早。我升级了座驾,现在开着一辆绿色的三菱欧蓝德。你收拾行李。我们立刻离开。路上详说。”
他不会省略任何内容。她有资格知道一切,尤其是他打算请她帮忙完成剩下的事情。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只有一个非常模糊的计划,但他正在朝那个方向努力。是否帮忙由她决定,但他确实有一些相当有说服力的理由需要她加入。而她也会知道的,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