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本来已经垂下了鲁格的枪口,现在又举起来瞄准她的双眼之间:“玛吉,告诉他。”

“没门儿。”

“告诉他,否则我先打爆你的脑袋,然后打爆弗兰克的。”

她又朝他脸上吐唾沫。至少她想这么做,可惜她没什么口水了。因为她口干舌燥,比利心想。她很害怕,但她还是不会打这个电话。就算打,她也会用语气通风报信,甚至干脆豁出去了,大喊就是他,就是那个狗娘养的叛徒比利·萨默斯。

他不禁再次想到艾丽斯,但他提醒自己记住这个女人不是她,也不可能是,他抡起枪,朝着玛吉的太阳穴来了一下。她翻出白眼,向后倒在花丛里。他在她身旁站了一分钟,确定她还有呼吸,然后把她的手机扔进车厢。他正要上车,转念一想,拿起柳条筐,把里面的鲜切花倒了出来。柳条筐最底下压着一部步话机和一把点三五七口径的短管眼镜王蛇左轮手枪。所以她不是园丁,他们安排她看门也不是心血来潮。这是个见过风浪的女人。他把枪和步话机也扔进车厢。

起动器空转了漫长的10秒,引擎迟迟不肯发动,比利心想,为什么非得是现在,上帝啊,为什么?最后,引擎终于发动了,他开车进入庄园。在围墙内开了10英尺,他停车让引擎空转,然后下车关上边门。门上有个巨大的铁门闩。他把门闩插进锁销,然后转身走向皮卡,消声器被他开过孔,排气管发出隆隆巨响。当时他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现在恐怕不是了。

他正要上车,玛吉·麦金托什开始敲打边门并高喊:“来人啊!来人啊!是萨默斯!道奇皮卡里是萨默斯!”就算道奇皮卡的消声器完好无损,比利也不认为屋里的人能听见她在喊叫,但他非常敬佩她顽强的生命力。他用了最大的力气打昏她,而她已经醒过来折腾了。

不,你没有用最大的力气打她。你想到艾丽斯,忍不住手下留情了。

反正现在也来不及了,而且他觉得并不重要。她必须绕过围墙跑到前面去,一路穿过茂密的松林,然后才有可能通知看守大门的警卫……前提是警卫室里真的有人。

事实上,确实有人。比利开车经过谷仓和围场,一个男人从警卫室里走了出来。他有一把步枪或霰弹枪,但枪被挎在肩膀上。他显得很悠闲,他把双手举到肩膀的高度,手掌向外:发生什么事了?

比利本来想驶向主屋,但此刻他把胳膊伸到窗外,朝着男人竖起大拇指,然后在车道上拐向警卫室。

他停车,男人走向他,但枪——莫斯伯格霰弹枪——依然挎在肩上。比利发觉他认识这个人。比利没来过这里,但他去过三四次尼克在双张多米诺的顶层公寓,其中两次见过这个男人,叫萨尔什么的。但萨尔和弗兰克眼神锐利的母亲不一样,他没有认出比利。

“老弟,什么事?”他说,“老太太放你进来了?”

“当然。”比利懒得假装西班牙口音了,否则怎么听都会像是该死的飞毛腿冈萨雷斯 [3],“我有个东西要找人签字。你能签吗?”

“我不知道。”萨尔说,他看起来有点困扰。比利心想,太迟了,朋友,太迟了。“给我看看是什么。”

比利装聋作哑的记事本还插在背带裤前面的口袋里。他拍拍它说:“就在这里。”

他的手越过笔记本,握住了唐·詹森的鲁格左轮。拔枪顺利得出奇,连灯泡形状的消音器也没有碍事。他开枪了。弹孔出现在萨尔西部风格衬衫前襟的两粒珍珠纽扣之间。枪声仿佛戳破气球的爆裂声,然后你猜怎么着?消音器冒着青烟裂成了两块,一块掉在地上,一块掉进车厢。

“你开枪打我!”萨尔说,踉跄着后退一步。他瞪大了眼睛。

比利不想补枪,因为第二枪会响得多,而且也没这个必要了。萨尔跪倒在地,脑袋耷拉下去,姿势像是在祷告。然后他向前一头栽倒。

比利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拿上霰弹枪,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就像他对玛吉说过的,时间紧迫。

4

他开车驶向主屋。停车坪上有三辆车——一辆轿车、一辆紧凑型SUV和一辆兰博基尼,兰博基尼肯定是尼克的。比利记得布基说过,尼克对车情有独钟。比利熄火,吵闹的皮卡顿时安静下来,他踏上门前的石阶。他一只手拿着装聋作哑用的记事本,格洛克藏在记事本背后。他刚刚杀了一个人,萨尔很可能是坏人,为尼克做过很多坏事,但比利无法确定这是不是真的。现在他会继续杀人,只要他不被杀死就行。对错就留给以后去考虑吧——假如他还有以后的话。

他把手指放在门铃上,但又犹豫了。万一出来开门的是个女人呢?假如发生这种事,比利不认为他还能开枪。就算结果是彻底打乱他的计划,他也不认为他能扣动扳机。他希望他能有时间绕屋子转一圈,侦察一下情况,但他没时间了。猫王老妈已经准备好开战了。

他试了试大门。门开着。比利有些吃惊,但不震惊。尼克认为他不会来了。另外,现在是周日的下午,阳光灿烂,正是美国人看橄榄球比赛的时候。比利猜测巨人队刚刚得分了,观众在欢呼,还有几个男人也在欢呼。不太近,但也不远。

比利把记事本塞回背带裤前面的口袋里,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然而,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漂亮娇小的拉丁裔女仆走了过来,她抱着一个易酷乐保温箱(很可能装满了啤酒),上面搁着一托盘热气腾腾的热狗面包。比利不由得想到一首查克·贝里的老歌的歌词:“她太可爱,不可能刚满17岁。”她看见比利,看见他手里的枪,她张开嘴,保温箱开始倾斜,托盘向下滑动。比利连忙把它推回安全位置。

“走,”他指着敞开的大门说,“出去,走得远远的。”

她一个字都没说,抱着保温箱和托盘穿过门厅,走到了外面的阳光下。她体态完美,比利心想,阳光照着她的黑发,说明上帝也许还没有坏到家。她走下石阶,后背笔直,挺胸抬头。她没有扭头看背后。观众欢呼,看电视的几个男人也欢呼。有人喊道:“干翻他们,纽约巨人!”

比利走在铺地砖的走廊中央。乔治娅·欧基夫的两幅画之间(一边是台地,一边是山川),一扇门敞开着。比利从门缝中偷看,见到一道向下的楼梯。电视在插播啤酒广告。比利躲在门背后,等待广告结束,等待他们的注意力回到比赛上。

就在这时,尼克从楼梯底下喊道:“玛丽亚!热狗怎么还没来?”他没有等来回应,又喊道:“玛丽亚!快点!”

另一个人说:“我去看看。”比利觉得像是弗兰克,但不敢确定。

上楼梯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人走进门厅,向左转,大概是要去厨房。正是弗兰克。尽管弗兰克背对着他,但比利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大背头,企图遮住头顶的秃斑。比利从门背后出来,双脚侧面着地,悄无声息地跟着他,庆幸自己穿的是运动鞋。弗兰克走进厨房,东张西望。

“玛丽亚?亲爱的,你在哪里?我们要——”

比利抡起格洛克,使出他浑身的力气,重重地砸在弗兰克头顶的秃斑上。鲜血飞溅,弗兰克向前倒下,脑门撞在房间中央的案台上。他母亲的脑袋很硬,弗兰克说不定连同美人尖一起继承了这个特点,但比利不认为他吃得消这一枪托。他至少有段时间醒不过来了,长眠不醒也有可能。电影里经常看见有人脑袋上挨了一下,几分钟后就爬了起来,不是毫发无损就是只受了点皮外伤,但在现实中不是这样的。弗兰克·麦金托什有可能会死于脑水肿或硬膜下血肿,他有可能5分钟后就咽气,也有可能在昏迷中苟延残喘5年。他也许很快就会苏醒,但不太可能在比利做完他想做的事情之前醒来了。尽管如此,比利还是弯腰搜他的身。没枪。

比利悄无声息地回到门厅里。比赛肯定又开打了,因为他又听见了观众的欢呼声。尼克的休闲室里,一个男人高喊:“他妈的撂倒他啊!对!我他妈就是这个意思!”

比利走下台阶,步伐不快也不慢。三个人正在盯着一台大得惊人的电视看。两个男人坐在沙发椅里。第三把沙发椅空着,很可能是弗兰克的座位。尼克坐在沙发中央,双腿分开,他的短裤太短、太紧,也太花哨了。他的肚子把纽约巨人队的T恤顶得高高的,上面摆着一碗爆米花。另外两个男人也各抱着一碗爆米花,比利很高兴,因为这样他们就腾不出手拿枪了。比利认识这两个人。他在尼克的套房和赌场的办公室里见过其中一个。好像是会计,反正是管账的。比利不记得他叫什么了,麦凯、米凯甚至马基都有可能。另一个是全顺货车上的两个冒牌公共工程部人员之一,雷吉。

“怎么这么久才来,”尼克说,另外两个人已经看见了比利,但尼克死死地盯着电视,“放在——”

他终于注意到了两名同伴的震惊表情,扭过头,看见比利站在离地毯两步远的地方。浮现在尼克脸上的恐惧和惊愕让比利感受到了巨大的满足。尽管不能补偿他损失的5个月——差得还很远呢——但已经朝着正确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比利?”搁在尼克肚子上的碗翻了,爆米花滚向地毯。

“你好啊,尼克。看见我你多半不太高兴,但我很高兴见到你。”他用格洛克指了指管账的男人,后者已经举起了双手,“你叫什么?”

“马、马克。马克·阿布拉莫维茨。”

“马克,趴在地上。雷吉,你也是。脸朝下。双臂双腿分开。就当你们在雪地上画天使。”

他们没有反抗,放下装爆米花的碗——很小心——然后趴在地上。

“我有老婆孩子的。”马克·阿布拉莫维茨说。

“很好。你乖乖的,就还能见到他们。你们两个有枪吗?”他不需要问尼克,因为看他这身滑稽的比赛日打扮就知道他没地方藏枪,连脚踝都不可能绑枪套。

脸朝下趴在地上的两个人一起摇头。

尼克又叫了一次比利的名字,这次的语气不是疑惑,而是喜悦的惊呼。他想努力做出那副老庄园主的敦厚好客派头,但不怎么成功。“你躲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联系你!”

就算没有更紧迫的问题要解决,比利也懒得回应这个可笑的谎言。房间里还有第四把椅子,旁边的爆米花碗空了一半。

“巴克利把球留在了场上,”解说员说,“琼斯一马当先,现在——”

“关掉。”比利说。尼克是山庄的主人和沙发的霸主,因此遥控器当然在他身边。

“什么?”

“你听见了,关掉。”

尼克拿起遥控器指着电视,比利很高兴地看见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比赛的画面随即消失。现在只剩下他们四个人了,但第四把椅子和半碗爆米花说明还有下落不明的第五个人。

“他在哪里?”比利问。

“谁?”

比利指了指那把椅子。

“比利,你听我解释我为什么没有立刻联系你。我这边出了些问题。是——”

“闭嘴。”能这么说真是太愉快了,不需要装傻则更是令人愉快,“马克!”

会计的腿抽搐了一下,像是遭到了电击。

“他在哪里?”

马克很明智,立刻回答了他:“上厕所去了。”

“闭嘴,白痴。”雷吉说。比利朝着他的脚踝开了一枪。在他开枪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做,但他的准头一如既往地好,他对这么做谈不上后悔,就像他在厨房里打昏弗兰克一样。在除掉傻瓜比利·萨默斯的密谋里,雷吉也扮演了一个角色。把他骗进公共工程部的假货车,开出市区几英里,然后给他脑袋一枪,故事结束。另外,休闲室里的这三个人需要知道现在谁说了算。

雷吉惨叫,翻了个身,伸手去抓脚腕:“狗娘养的!你他妈朝我开枪!”

“闭嘴,要么我让你闭嘴。不相信,你就试试看。”他把枪口转向阿布拉莫维茨,阿布拉莫维茨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厕所在哪里?指给我看。”

阿布拉莫维茨指向沙发背后。那里的墙边摆着三台弹珠机,彩灯在闪烁,但为了看比赛,碰撞效果音关掉了。弹珠机再过去是一扇紧闭的木门。

“尼克。叫他出来。”

“达那,出来!”

不在场的人原来是他,比利心想,雷吉在全顺货车上的搭档,红头发的小个子,扎发髻,来杰拉尔德塔挖苦我。除掉肯·霍夫的不一定是他,但比利觉得很可能就是他。当然是爱迪生了,因为故事里的每个角色都必须使用至少两次,这是狄更斯的规则。也是左拉的。

他没有出来。

“出来吧,达那!”尼克喊道,“没事的!”

没有回应。

“他有枪吗?”比利问尼克。

“你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请几个朋友来看橄榄球,他们会带着枪来?”

比利说:“我看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尼克,你这两个趴在地上的朋友知道我枪法很好吗?知道我就靠这个吃饭吗?”

“他枪法很好,”尼克说,他橄榄色的皮肤变成了菜黄色,“他在海军陆战队受过训练。狙击手。”

“现在我要去厕所门口,说服达那出来。雷吉,我看你是没法跑了,但阿布拉莫维茨先生,你还可以试试看。你敢跑,我就一枪崩了你。尼克,你也一样。”

“我哪里都不会去的,”尼克说,“我们有话好好说。你听我解释——”

比利再次命令他闭嘴,然后绕过沙发。尼克现在背对着他了,假如比利非要开枪不可,他的脑袋就是个绝妙的靶子。沙发挡住了雷吉和会计,但雷吉的脚腕断了,而他不认为顾家的阿布拉莫维茨会是个问题。他需要担心的是达那·爱迪生。

他站在离厕所门最近的弹珠机旁边说:“达那,出来吧。你乖乖出来,就还有活路。否则就必死无疑。”

比利知道达那不会回答他,也确实没有等来回答。

“好吧,那我进来。”

我他妈才不进去呢,他心想。他弯下腰,伸手抓住门把手。他刚开始转动门把手,爱迪生就连开了四枪,速度快得比利几乎分不清每一枪的枪声。门很薄,子弹没有打出弹孔,而是把门打得大块碎木飞溅。比利感觉到背后有动静,但没有回头看。尼克和阿布拉莫维茨可能不想坐以待毙,但两个人都不会为了制服他跑进爱迪生的火力覆盖范围,他们不是冲进游乐园去救约翰尼·卡普斯的那对笨蛋。

爱迪生肯定以为就算比利还活着,也会犹豫不前,因此比利没有犹豫,而是一步蹿到碎裂的木门前,对着木门打出了6发子弹。爱迪生尖叫,门里发出咔嗒一声,然后——只有在现实中才有可能发生这么荒诞的事情——马桶冲水了。

比利瞥见阿布拉莫维茨奔向一楼,大步跑着,就像瞪羚在跳跃。比利不知道尼克在干什么,尼克没有跟着阿布拉莫维茨跑上楼梯,但现在不是深究尼克去向的时候。他抬脚踹向挂在锁上的残余门板。门飞了出去。达那·爱迪生趴在马桶上,头部和咽喉在流血。他的格洛克和无框小眼镜都掉在淋浴间里。他显然是在倒下时碰到了马桶的冲水把手。他抬起眼睛,望向比利。

“医……生……”

比利看着鲜血顺着马桶侧壁汩汩流淌。医生已经救不了达那了。达那这就要回那个叫老家的地方了。比利弯腰看着他,手里握着枪:“还记得你来杰拉尔德塔我的办公室那次,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爱迪生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喷出了一口血沫。

“我记得。”比利用格洛克的枪口抵住爱迪生的太阳穴,“你说‘别打偏了’。”

他扣动扳机。

5

走出卫生间,他看见雷吉跪在沙发前。比利能看见他的头顶。他看见比利,举起了一把银色的小手枪,这把枪肯定藏在某个坐垫底下。看来尼克不是手无寸铁。雷吉还没来得及开火,比利就朝着沙发靠背连开两枪,雷吉向后翻倒,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比利跑了三步,躲在沙发背后,然后探头张望。雷吉躺在地上,枪掉在地毯上,旁边是一只因无力而张开的手。他睁着眼睛,但视线已经开始涣散。

你应该趴着别动的,这样就只会断一个脚踝了,比利心想,医生能治好这种小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