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可以,但我知道了。我帮你把那几包肥料搬上车吧。”
他们搬了两趟,然后比利合上车尾的挡板。他们站在那里看着彼此。几个睡眼惺忪的人(两个销售人员,一户家庭)拖着行李出门,准备上路。
“既然你1点之前不需要到那里,你就再待一小时吧,”她说,“甚至待两小时也行。”
“我觉得我该走了。”
“是啊,该走了,”艾丽斯说,“在我崩溃之前走。”
他拥抱她。艾丽斯用力拥抱他。他以为她会说你多保重,以为她会再说一遍你别死,以为她会再次恳求(甚至哀求)他别去。但她没有。她只是仰望他,说:“去要债吧。”
她松开比利,回身走向汽车旅馆。来到旅馆门口,她转向比利,举起手机:“完事了就打给我。别忘记。”
“不会的。”
只要我能打电话,他心想。只要我能,就一定会打给你。
[1]即拉斯维加斯大道。
[2]指墨西哥裔美国人。
第20章
1
比利在拉斯维加斯以北的45号公路上开了一个小时,见到一家和ARCO加油站联营的道吉甜甜圈店,旁边还开着一家便利店,整个设施有个古怪的名字:恐怖赫伯斯特 [1]。这是个供卡车司机休息的地方,周围是巨大的停车场,一侧停满了重型卡车,它们像沉睡巨兽一般打着呼噜。比利加油,买了一瓶橙汁和一个炸圈饼,然后绕到店背后停车。他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艾丽斯,其实他只是想听一听她的声音,他觉得她大概也想听见他的声音。我的人质,他心想,我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人质。但就算她曾经是,现在已经不是了。他想到她说“去要债吧”时的语气,并非毫无畏惧,她没有变成漫画书里的战斗女王(至少还没有),但也相当凶狠了。他掏出了手机,然后想到她昨晚应该和他一样没睡好。她也许正躺在床上,门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他可不想吵醒她。
他喝橙汁,吃炸圈饼,让时间慢慢过去。时间太充足了,疑虑渐渐渗入心灵。从某些角度说(事实上,是许多角度),这次就像游乐园惨剧的重演,但不会再有战友支援他。他无法确定尼克有没有去岬角山庄度周末。他不知道尼克身边会有几个手下——肯定会有好几个,不是其他组织的赏金猎人,而是他自己的手下。他也不知道这些人会部署在哪里。他看过Zillow网站的照片,对屋子的内部结构有大致了解,但尼克买下山庄后,可能做过改造。就算尼克在山庄,躺在沙发上为巨人队加油,比利也不知道他会在哪里看电视。他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从服务边门混进去。也许可以,也许不行。
停车场里有一排移动厕所,他去排掉刚才喝下去的咖啡和果汁。他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穿吊带衫和短得露出内裤边的牛仔裙的黑人小妞站在不远处。她像是彻夜没睡,而且这一夜还过得很累。睫毛膏让比利(比利的愚钝化身)想到了唐老鸭与史高治叔叔老漫画里的比格三兄弟,他有时候会在义卖会或草坪甩卖时捡几本他们的书。
“嘿,帅哥,”应召女郎说,“约一个不?”
这是个检验伪装的好机会。他从背带裤前面的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和铅笔,写下“mi es sordo y mudo”。
“他妈的什么意思?”
比利用双手摸摸耳朵,然后用不拿笔的那只手拍拍嘴。
“算了,”她转身而去,“老娘也不舔湿背佬的鸡巴。”
比利望着她离开,心情很好。不舔湿背佬的鸡巴是吧?他心想。虽然我比不上约翰·霍华德·格里芬 [2],但我就当你是在夸奖我了。
2
他一直在甜甜圈店背后等到11点。在这段时间里,他看着黑人小妞和几个同事勾搭卡车司机,但没有人靠近他。比利觉得这样很好。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下车转一圈,假装检查车上的东西,实际上只是为了伸展腿脚和放松身体。
11点15分,他发动皮卡(第一下没有发动起来,吓了他一跳),然后沿着45号公路继续向北开。派尤特丘陵越来越近。他在5英里外就看见了岬角山庄。尼克在比利下手的那座城市也租过一座庄园,两者虽有差别,但一样丑陋。
GPS说他该在前方1英里处拐上切罗基公路,比利把车开进休息站,这里其实只能算个回车场。他把车停在阴凉处,下车去移动厕所,想着“塔可”贝尔的座右铭:交战前别放过任何一个撒尿的机会。
走出厕所,他看了看表。12点半。假如尼克在他巨大的白色庄园里,应该已经坐下来看赛前的歌舞表演了,他手下的几个硬点子陪着他。也许在吃玉米片,喝多瑟瑰啤酒。比利唤醒Siri,后者说他离目的地还有40分钟车程。他又强迫自己等了一会儿,强迫自己放弃打电话给艾丽斯的念头。他下车,从肮脏的硬纸筒里翻出一根撬棒,在排气管本已受损的消声器上戳出几个窟窿。开着一辆又咳嗽又放屁的旧皮卡驶向服务边门,这样更符合他的角色。
“好了。”比利说。他想到要不要念一遍黑马誓言,然后对自己说别犯傻。另外,上次他们把手叠在一起念完誓言后,结果可不怎么美妙。他转动点火钥匙,起动机转了又转。听见它失去了劲头,他熄灭引擎,静候片刻,踩一脚油门,然后再次尝试。这次道奇皮卡顺利启动了。先前它就很吵,现在更吵了。
比利查看路面,开上45号公路,然后拐进切罗基公路。坡度变得越来越陡。起初1英里左右,路边还能看见一些比较朴素的房屋,但后来就没有了,只剩下岬角山庄耸立在前方。
我以前经常来这里,比利心想,他试着嘲笑这个念头,因为它不仅不祥,而且矫情。但它不肯离开,比利明白这是因为它是事实。他以前确实经常来这里。是啊。
3
拉斯维加斯是个烟霾弥漫的盆地,但城外空气清新,也许甚至还有点放大效应,因为等比利接近庄园大门时,豪宅像在往后仰,免得砸在他身上。围墙太高,他看不见里面,但他知道一进门就有个警卫室,就算没人把守,他这辆破车也肯定出现在监控画面上了。
切罗基公路的尽头就是岬角山庄。在公路到头之前,左侧分出了一条土路。土路左右立着两块牌子。左边的是“维修与送货”。右边的是“仅限授权车辆”,“仅限”二字标红。
比利拐上土路,没有忘记把帽子稍微向上抬了抬。他还拍了拍背带裤前面(带消音器的鲁格)和侧面(格洛克)的口袋。校准这两把枪毫无意义,手枪本来就只适合近距离射击,但他也意识到他没试射过这两把枪,也没有检查弹药。要是他不得不掏出格洛克射击,枪却卡壳了,那他就要闹个大笑话了。还有鲁格的消音器,很可能是某个嗑冰毒的家伙在车库里自己做的,堵住枪口,结果害得左轮手枪在他手里炸膛。算了,现在担心这种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围墙位于他的右侧。左侧的矮松长得过于茂盛,枝叶唰唰扫过皮卡的车身。比利想象更大的车辆(垃圾车、丙烷槽车、吸污净化车)开进来会更加艰难,司机咒骂每次跑完这一趟,车身都会多出一道蓝色的印子。
开了一段,围墙直角转弯,矮松林到头了。20度的山坡也到了尽头。他来到一块平地上,这里很可能是为了屋子和附属设施而特地推平的。供服务人员使用的小路转了一圈,然后通向小得多的边门,比利要找的正是这个出入口。他的视线越过围墙,能看见谷仓上半段15英尺左右的高度。谷仓漆成锈红色,顶盖是金属的,灼灼反射阳光。比利只看了一眼就转开视线,以免损伤视觉。
这扇门开着,左右两侧都是花圃。围墙上有个监控探头,但它耷拉着,就像折断了脖子的鸟。比利很喜欢这样。他认为尼克有可能已经松懈,略微放下了警惕,而这就是证据。
左侧的花圃里,一个墨西哥女人跪在地上,她身穿宽松的蓝色长裙,正在用泥铲挖土。她身旁有个半满的柳条筐,里面装着鲜切花。她带着黄色的手套,说不定和比利是从同一家店里买来的。她的草帽太大了,显得很滑稽。刚开始她背对着比利,在听见皮卡的引擎声——怎么可能听不见呢?——后,她就转了过来,比利发现她并不是墨西哥人。她晒得很黑,皮肤粗糙,但她是个盎格鲁人。事实上,是一位盎格鲁老妇人。
她爬起来,站在皮卡前面,双腿分开,挡住去路。比利停车,放下车窗,她这才走向司机一侧。
“你他妈是谁,想干什么?”除了损坏的监控探头,又一个好兆头。她又用西班牙语问:“Qué deseas?”——你要干什么?
比利竖起一根手指——等一等——然后从背带裤前面的口袋里掏出纸笔。他愣了一下,然后想了起来,写下“Estos son para el jardín.”——这些是花园要用的。
“我知道,但周日你来干什么?告诉我,佩德罗。”
他翻过一页,写下“mi es sordo y mudo.”——我是聋哑人。
“你是聋哑人?懂英语吗?”她夸张地比着嘴型说。
她在打量比利,深蓝色的眼睛镶嵌在窄长的脸上。比利同时想到了两件事。首先,尼克也许放松了警惕,但没有彻底放松。监控探头坏了,他的手下在室内和他一起看橄榄球,但他们留下了这个女人在这里松土和剪花。这有可能只是他的老朋友罗宾说的“瞎猫碰到死耗子”,但也有可能不是,因为附近一棵树的树荫下有一瓶水和一个用蜡纸包着的三明治。这说明她打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也许直到比赛结束,别人来换岗。
另一件事情是,她似乎很眼熟。真他妈的眼熟。
她把一条胳膊伸进车厢,在他鼻尖前打个响指,她的手散发着烟味:“听得懂吗?”
比利把大拇指和食指分开一点点,意思是懂,但只懂一点点。
“要是我叫你出示绿卡,你大概就要倒霉了。”她哈哈一笑,笑声和说话声一样沙哑,“所以你为什么周日来,朋友?”
比利耸耸肩,指了指耸立在围墙之上的谷仓。
“对,我猜你也不是来喝茶吃点心的。你要搬什么东西进谷仓?给我看看。”
比利越来越不喜欢眼下的情况了。一部分是因为她大可以自己去看车斗里的那几袋园艺用品,但主要是因为那种令人不安的熟悉感。他见过这个女人,但这不可能是真的。她太老了,不可能是尼克的看门狗,而且尼克也不会雇女人来做这种工作。他作风老派,而她只是个老仆人,他们在里面看比赛,打发她来这里盯着边门,而她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剪些鲜花,拿回去装点屋子。但他还是不喜欢眼下遇到的情况。
“快点!快点!”她继续在他鼻尖前面打响指。比利也不喜欢她这么做,但另一方面,她理所当然地以这种居高临下的方式(非常特朗普式的褊狭态度)对待他,也证明他的伪装相当出色。
比利下车,没有关上车门,陪着她走到车尾。她没有看车斗,而是走向小拖车。她往硬纸筒里瞅了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转回去看车斗。“为什么只有一袋黑牛?这点肥料够干什么的?”
比利耸耸肩,表示他不知道。
女人踮起脚,拍了拍那个袋子。她的大草帽随着动作翻飞:“只有一袋!一袋!一!袋!——”
比利耸耸肩,表示他只负责送货。
她叹了口气,朝他挥挥手:“算了,管他妈的,去吧。周日下午,我才懒得打电话给赫克托,问他为什么派个聋哑人送这么一丁点粪肥呢,他多半也在看该死的比赛,或者另一场狗屁比赛。”
比利耸耸肩,表示他还是听不懂。
“送进去吧。进去!然后就滚蛋,就近找个小酒馆,说不定还赶得上看下半场。”
他应该在这时候反应过来的。她的眼神不对劲,但他没有意识到。不过运气站在他这边,上车的时候,比利在司机一侧的后视镜里看见她扑了上来。他及时后撤,垂下肩膀,泥铲只隔着背带裤底下的T恤蹭到了他的上臂。他摔上车门,夹住了她的胳膊,泥铲掉在他左脚旁的地板上。
“嗷,妈的!”
她抽回胳膊,动作既快又猛,胳膊甩起来碰掉了草帽,露出了盘起来用发卡固定住的斑白头发。比利终于想起来他在哪里见过她了。
她的手伸进了园艺裙宽大的侧袋。比利跳下皮卡,一记重拳打在她的左脸上。她仰面倒在花圃里。她想去拿的东西从口袋里掉了出来。是手机。这是比利这辈子第一次向女人动手,看见她的面颊开始青肿,他想到了艾丽斯,但他并不后悔。她口袋里有可能是枪。
而她也认出了他。不是一开始就认出来了,但确实是认出来了。而且她掩饰得很好,直到最后一刻。看来背带裤、美黑喷雾、假发和牛仔帽并没有什么用处。贴在仪表盘上的沙尼斯画作也没什么用处,他本来打算在纸上写那是他女儿画的,顺便露出父亲的自豪笑容。是因为这个女人不但在雷德布拉夫见过他,而且仔细看过他的照片吗?还是因为她是女人,而女人更擅长看穿伪装?这很可能是一种性别歧视,但比利觉得说不定是真的。
“狗娘养的杂种。原来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他心想,她在尼克租来的庄园里显得那么温顺,甚至优雅。当然,当时她在扮演仆人。他想起尼克给了她一沓钞票,钱是给阿兰的,就是为他们点燃火焰冰激凌的大厨,不是给她的。因为她是尼克的手下。事实上,她还是他的家人。非常好笑。
她显得晕乎乎的,但有可能还是伪装。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比利都很高兴他把泥铲留在了车厢里。他搂住她的肩膀,扶着她坐起来。她的面颊肿得像个气球,他不由得再次想到了艾丽斯,但艾丽斯不会像这个女人那样瞪着他。假如眼神能杀人,他大概已经死了。
比利用另一只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鲁格,用枪口轻轻抵住她遍布皱纹的额头。弗兰克·麦金托什,人们叫他猫王弗兰奇,偶尔叫他光点猫王。前面的头发往后梳成大背头,和她一样。同样的发型,同样的窄脸,同样的美人尖。比利心想,要不是因为特大号的草帽,他早该看出两人之间有血缘关系的,这样就能省下他许多麻烦了。
“你好,玛吉。那天晚上你给我们上菜的时候似乎比今天有礼貌嘛。”
“狗娘养的叛徒!”她说,朝他的脸啐了一口。
比利险些再次对她动手,冲动强烈得无法遏制,而且不是因为她朝他吐唾沫。他用胳膊擦掉她的口水,松开手让她自己支撑身体。她看上去完全有这个能力。她已经70多岁了,而且抽了一辈子烟,但她从骨子里就不肯认输,比利不得不敬佩她。
“你弄反了。尼克才是狗娘养的叛徒。我做了我的活儿,但他不但不付钱,还出卖了我,企图干掉我。”
“尼克不可能这么做。他一向维护他的人。”
也许是真的,比利心想,但我不是他的人,从来都不是。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独立承包商。
“我们就别吵架了,玛吉。时间紧迫。”
“你他妈好像弄断了我的胳膊。”
“那是因为你企图劈开我的颈动脉。在我看来,我们算是扯平了。里面有几个人在看比赛?”
她没有回答。
“弗兰克在吗?”
她还是不回答,但他注意到她深蓝色的眼睛闪了一下,于是他知道了想要的答案。他捡起她的手机,抹掉上面的泥土,举起来递给她:“打给他,就说有个绿植与园艺的人来送肥料和盆栽土。没什么好担心的。说——”
“没门儿。”
“说你放送货的人进来,把东西卸在谷仓里。”
“没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