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天晚上她并不好。比利睡得很浅,否则就不可能听见艾丽斯在敲门了。声音很轻,怯生生的,几乎不存在。他有一两秒觉得这声音来自他正在做的那个梦(梦里有沙尼斯·阿克曼),然后他回到了拉斯维加斯城郊的汽车旅馆客房里。他起床,走到门口,从猫眼向外看。她站在门口,穿她和布基去购物那次买的蓝色宽松睡衣。她光着脚,一只手按着喉咙,他能听见她在喘息。喘息声比敲门声还响。

他打开门,抓住她没有按在喉咙上的另一只手,拉着她走进房间。关门的时候,他唱了起来:“要是今天你去树林里……跟我唱,艾丽斯。”

她摇摇头,又猛吸一口气:“——不行……”

“不,你可以的。要是今天你去树林里……”

“你最好……”呼哧。“……乔……乔装……”呼哧!

她已经站不稳了,离昏倒不远了。比利觉得她没有在走廊里失去知觉已经是个奇迹了。

他抓住她的肩膀摇了一下:“不对,不是这句。再来。下一句。”

“你肯定会大吃一惊?”她还在喘息,但似乎离昏倒稍微远了一点。

“对。现在我们一起唱。别念,唱出来。要是今天你去树林里……”

她跟着他唱:“肯定会大吃一惊。要是今天你去树林里,一定要乔装打扮。”她深吸一口气,然后一下一下地吐出来:“哈……哈……哈。我必须坐下。”

“趁你还没昏倒。”比利赞同道。他依然握着她的手。他领着艾丽斯走到窗口的椅子前,窗帘现在是拉开的。

她坐下,抬头看着比利,撩开额头新染的金色头发:“我在我房间里试过,但不行。为什么现在可以了?”

“你需要和别人二重唱。”比利坐在床沿上,“怎么了?做噩梦?”

“非常可怕。那几个小子……男人……中的一个,把抹布塞进我嘴里,免得我叫喊。也可能是惨叫。我觉得是杰克。我没法呼吸。我以为我要窒息了。”

“他们又对你做了那些事?”

艾丽斯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但比利知道他们肯定做了,而她也肯定记得。他有过类似的体验,但没这么可怕,而且不像别人那么频繁。他很少和他在伊拉克认识的人保持联系,约翰尼·卡普斯是个例外,但有些专门的网站介绍这方面的知识,而他有时候会上去看看。

“很正常,这是劫后余生者的意识在处理创伤。或者在努力处理。”

“你说的是我吗?劫后余生?”

“对,就是你。唱歌不一定每次都有用。湿毛巾盖脸不一定每次都有用。还有一些其他的办法能帮你熬过惊恐发作,你在网上能找到很多。但有时候,你只需要等它过去就行。”

“我以为我已经好起来了。”艾丽斯轻声说。

“你确实在好转,但你也有很多压力。”而且这些压力来自我,比利心想。

“今晚我能留在这里吗?和你在一起?”

他几乎脱口而出说不行,但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哀求的表情,他犹豫了,这些压力来自我。

“好吧。”他希望他不是只穿了一条宽松的四角短裤,但现在也只能这么凑合了。

她上床,他在她身旁躺下。两人平躺在床上。床很窄,他们的髋部贴在一起。他望着天花板,心想,我绝对不会勃起的。这就像你对狗说,你别给我去追猫。他们的腿部也贴在一起。隔着棉布睡衣,他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和皮肤的弹性。自从菲莉丝那次,他没和女人好过,而且他当然不想和这个女人做些什么,但是,唉,我的天。

“需要我帮你吗?”她的声音很轻,但并不胆怯,“我不能和你做爱……你明白的,真正做爱……但我可以帮你。我很愿意帮你。”

“不,艾丽斯。谢谢,但不了。”

“你确定?”

“确定。”

“好吧。”她翻身侧躺,背对着他,面对着墙。

比利等她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之后,走进卫生间,自己解决了问题。

9

几天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感觉像是在度假,然后他就要开始行动了。汽车旅馆的同一条路上有一家塔吉特超市,吃过午饭,他们去那里购物。艾丽斯买了大瓶保湿液和喷壶,还有泳装。她的是朴素的蓝色连体款。他的是热带鱼图案的沙滩裤。她还给他买了水洗布的背带工装裤、黄色的劳保手套、牛仔布的谷仓夹克和印着非常有拉斯维加斯味道的口号的T恤。

他们在汽车旅馆的游泳池里游泳,两人发现这是这个暂时住所最令人愉快的地方了。艾丽斯和几个孩子打水球,比利躺在睡椅里观看。一切都感觉那么自然。他们怎么看都像一对父女,正在前往洛杉矶的路上,也许是去找工作,也许是投奔亲戚——要么借一笔可以长年不还的钱,要么给个地方让他们落脚。

汽车旅馆的前台没有骗他们,自助餐只有汉堡包、奶酪和放了一万年的原汁烤牛肉。然而,在游泳池里玩了快两个小时,艾丽斯吃完了堆得满满的一盘东西,然后又去取了一盘。比利比不上她的胃口,尽管以前(例如参加基础训练那会儿)他能吃得她磕头认输。午饭后,她说她想打个盹儿,比利并不吃惊。

4点左右,他们又去买东西,这次去的是一家农牧与园艺用品店,名叫“长势喜人”。艾丽斯整个上午都兴致高昂,到这里却阴沉了下来,但也没有企图说服比利改变明天的计划。比利对此心怀感激。劝说会导致争吵,与艾丽斯争吵大概是他最不想做的一件事情了。尤其是,今天也许是他们能够共度的最后一天了。

回到旅馆停好车,比利从裤子后袋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他展开它,温柔地抚平,然后用他从塔吉特超市买的透明胶带贴在仪表盘上。艾丽斯看着画里的小女孩拥抱粉红色火烈鸟。

“那是谁?”

沙尼斯精心绘制的蜡笔画已经有点模糊了,但从火烈鸟的脑袋飘向沙尼斯的红心依然清晰。比利摸了摸其中的一颗:“米德伍德住在我隔壁的小女孩。但明天她会是我的女儿——假如我需要她当我的女儿。”

10

比利相信人们不会偷窃,但信任是有限度的。破旧的工具和肮脏的硬纸筒应该足够安全,但他们从长势喜人店里买来的东西,有人说不定会决定顺手牵羊几件,因此他们把购物袋拎进客房,堆放在比利的卫生间里。他们买了四包50磅装的美乐棵盆栽土、五包10磅装的巴卡鲁蚯蚓堆肥和一包25磅装的黑牛牌有机肥。

艾丽斯让比利去搬有机肥。她皱起鼻子,说隔着包装袋都能闻到牛粪味。

他们去她的房间看电视,她问他能不能留下过夜。比利说最好还是不要。

“我觉得我一个人睡不着。”艾丽斯说。

“我估计我也睡不着,但我们都得试试看。过来,给我抱一个。”

她使劲拥抱比利。他能感觉到她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他,而是在为他担惊受怕。她不该为任何事情害怕的,但比利认为,要是她必须害怕的话,后者总比前者好。好一万倍。

“把手机闹钟设到6点。”他说,松开她。

“不需要。”

他微笑道:“还是设上吧。你说不定会让自己吃一惊的。”

回到隔壁他的房间,他发短信给布基:“有没有N的消息?”

布基几乎立刻回复:“没有。他很可能在家,但我无法确定。抱歉。”

“没关系。”比利回复,然后把手机闹钟设到6点。他不认为他能睡着,但说不定他也会让自己吃一惊的。

他睡着了,尽管只睡了一会儿,他梦见沙尼斯。她把火烈鸟戴维的画撕得粉碎,嘴里说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凌晨4点,他醒了。他走出房间,一只手拿着新买的手套,发现艾丽斯坐在汽车旅馆常备的草坪躺椅上,裹着一件“我爱拉斯维加斯”的运动衫,正在仰望一线蛾眉弯月。

“好。”比利说。

“好。”

他走到水泥步道的边缘,在泥土里搓那双新手套。等他觉得手套看上去够脏了,就拍掉上面的灰土,站了起来。

“很冷,”艾丽斯说,“不过正合适你。你可以穿上外套。”

比利知道等太阳升起来就会迅速升温。现在是10月,但这里是沙漠。不过无论冷热,他都会穿那件谷仓夹克。

“想吃什么吗?麦满分?前面那家麦当劳是24小时营业的。”

她摇摇头:“不饿。”

“咖啡呢?”

“好,就需要喝点热的。”

“加糖加奶?”

“黑咖啡,谢谢。”

他走进空无一人的大堂,在汽车旅馆必备的自助咖啡机上给两人各买了一杯咖啡。他回到外面,她还在看月亮:“看上去好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美极了,对吧?”

“对,但你在打哆嗦。我们回房间吧。”

来到比利的房间里,她坐进窗口的那把椅子,喝了几口咖啡,把杯子放在小桌上,很快就睡着了。运动衫太大,颈部滑向一侧,露出了一个肩膀。比利觉得她至少和月亮一样赏心悦目。他坐下喝咖啡,欣赏她的睡姿。他喜欢她悠长而缓慢的呼吸。时间悄悄溜走。时间啊,就是有这个本事,比利心想。

11

7点半,比利叫醒艾丽斯,她责备他不该让她睡这么久:“我们还得给你喷凝胶呢,凝胶至少需要4个小时才能干透。”

“没问题。比赛1点开始,我打算等到1点半再动手。”

“话是没错,但我本来打算1个小时前就弄好的,以防万一嘛。”她叹了口气,“去我的房间弄吧。”

几分钟后,他脱光了上衣,把保湿液涂在双手、双臂和脸上。她告诉比利别忘记涂眼皮和后脖颈。等他涂完,她开始给他喷美黑喷雾。第一层花了5分钟。喷完之后,他去卫生间照镜子,镜子中的他依然是个白人,只是晒成了沙漠游民的那种棕黑色。

“不够好。”他说。

“我知道。你再涂一遍保湿液。”

她喷了第二遍。这次他走进卫生间,效果好了一些,但还是不够好。“我说不准,”他出来时对艾丽斯说,“也许这是个馊主意。”

“不是。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吗?涂料在接下来的4到6小时内会持续变黑。戴上牛仔帽,穿上背带裤……”她挑剔地扫视比利,“要是我觉得别人不会把你当成奇卡诺人 [2],我会直说的。”

现在她又要恳求我放弃,和她一起回科罗拉多了,比利心想。但她没有。她叫他穿上所谓的“戏服”。比利回到自己的房间,戴上黑色假发,穿上T恤、背带裤和谷仓夹克(劳保手套塞在口袋里),最后是布基和艾丽斯在博尔德买的旧牛仔帽。帽子压到他的耳朵上,他提醒自己,等到行动的时候,他要把帽子稍微抬起来一点,露出夹着灰色的黑色长发。

“看上去不错。”尽管她红着眼眶,但语气很正常,“带记事本和铅笔了吗?”

他拍拍背带裤正面的口袋。口袋很大,除了纸笔,还足以容纳加上消音器的鲁格手枪。

“你已经比刚才黑了。”她没精打采地笑了笑,“还好这里没有政治正确警察。”

“形势所迫嘛。”比利说。他把手伸进背带裤侧面的口袋(不是放格洛克17的那一侧),掏出一卷现金。除了两张20块,这是他身上所有的钱。“拿着。保险起见。”

艾丽斯没有争辩,接过去揣进口袋。

“要是今天下午没接到我的电话,就先等一等。我不知道北面山里的电话信号好不好。要是到晚上8点我还没回来——顶多9点——那我就回不来了。你在旅馆过夜,然后结账,坐灰狗巴士去戈尔登或埃斯蒂斯帕克。打电话给布基,他会去接你的,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