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知道一发地狱火就能干掉阳台上的头巾佬,但同时也会让约翰尼·卡普斯就此殒命。
我说:“我来狙掉他们。”
我没有等待,现在没时间讨论了。我跑出前院,把M4扔在卵石地面上。“老大,你们要撤退了吗?”法里德问。
我没有回答,只顾跑过街道,冲向没完工的公寓楼。公寓楼没有门,里面暗影憧憧,散发着水泥未干的气味。大堂是个食物宝地,有罐头、零食和好时巧克力。有整整一托盘的可口可乐,还有一堆杂志,最顶上是一本《田野与河流》。某位有企业家精神的伊拉克商人把这里当成了他的贸易站。
我跑上楼梯。第一段台阶上扔着很多垃圾。有人在二楼楼梯平台上骂了一句“美国佬,滚回去!”,这句古老的口号永远不会失去它的魅力。我依然能听见暴雨般的枪声和约翰尼·卡普斯的惨叫声从街对面传来。我没听见皮特·卡什曼中弹,但他确实中弹了。丁丁说喇叭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肯定能把他救回来,已经这么近了”。
外墙到四楼戛然而止,阳光像拳头似的击中我。我绕过一辆手推车,车斗里的水泥已经硬化了,我推开一堆木板,然后继续向上爬。我喘得像条狗,汗如雨下。楼梯到六楼结束,不过没问题,因为我已经来到了圆顶顶部的高度,能够俯瞰阳台了。
他们有三个人,跪在地上射击,背对着我。我把M24的背带绕在右肩上,背带的松紧恰到好处,一堵未完工的墙上伸出一段钢筋,我把枪管架在上面。三个人时而大笑,时而彼此大呼小叫,像是在看足球比赛,而他们支持的那一方领先。我瞄准中间那个人的头部。他的头在瞄准镜里没有万圣节南瓜那么大,但也已经够大了。我扣动扳机,他的脑袋就不见了。干净利落,只剩下鲜血和脑浆顺着圆顶的弧度向下流淌。另外两个人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干掉了第二个人,第三个立刻趴在了水泥挡墙上,也许以为挡墙能帮他挡子弹。可惜不能。挡墙太矮了。我的子弹击中他的后背。他倒下不动了,他没穿防弹衣。他也许相信神灵会保护他的后背,可惜那天神灵去别的地方办事了。
我跑下台阶,穿过街道。法里德依然站在门口。丁丁和江湖大夫在游乐园里,江湖大夫跪在约翰尼旁边。他已经剪开了约翰尼的裤腿。骨头的碎片戳出约翰尼的皮肤,卡在布料上。丁丁抓着江湖大夫的步话机高喊,说我们有人受伤,多人受伤,L区,有圆顶的大屋子,撤离,撤离,需要直升机,等等。
“太疼了!”约翰尼惨叫。“我的天,他妈的疼死我了!”
“吞下去。”江湖大夫说。他拿着吗啡药片。
“上帝啊,真希望我已经死了,希望他们干掉了我,上帝啊,让这一切停止吧!”
江湖大夫用两根手指扳开约翰尼的嘴,把药片扔进去:“嚼碎,你就能见到上帝了。”
“发生什么了,士兵?”
我回头看见了赫斯特。他依然分腿挺立,尽其所能扮演巴顿将军,但你一眼就能看出他还嫩得发青呢。
“你看像什么?”丁丁说,“我们被费卢杰了。长官。”
江湖大夫说:“他必须立刻输血,否则就
5
把比利从伊拉克拽回来的可能正是伊拉克——拉拉费卢杰永不停歇的背景音乐的一部分:安格斯·扬的吉他声在Dirty Deeds Done Dirt Cheap [3]中咆哮。布基和艾丽斯买完东西回来了。比利看看手表,发现已经下午3点15分了。他一口气写了好几个小时,根本没感觉到时光流逝。
他写完最后这句话,保存文件,合上电脑。正要离开,他的视线落在他取下来的那幅画上,取下来时他没忘记把画翻过去对着墙,免得自己因为画中刺眼的颜色分心。他把画挂回钩子上,也许(很可能)是因为他还遵守海军陆战队的行为模式,他想起厄平顿中士的训诫:离开一个空间时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他看着画,皱起了眉头。树篱剪成的狗在右边,兔子在左边。之前难道不是反过来的吗?而且狮子是不是逼近了一些?
是我记错了,就这么简单,他心想。但在离开避暑屋之前,他又把画取了下来,而且没有忘记把画翻过去对着墙。
6
他离屋子越近,音乐声越大。附近没有邻居,布基可以想开多响就开多响。肯定是他自己做的集锦磁带,因为等比利回到屋前,AC/DC已经换成了金属乐队。
他们开回来了一辆新车(对他们来说是新车),比利在上台阶前先打量了一番这辆车。门廊底下没有多余的空间了,于是他们把车停在车道尽头。这是一辆道奇皮卡,21世纪初的四门型号,曾经是蓝色,现在大体上是灰色。车头灯周围没贴胶布,但后排座位用一条黑胶布补过,车门槛板锈得厉害。车斗的底板也一样,装在上面的割草机很可能比皮卡还古老。车后拖着一辆破旧的两轮拖车,里面什么都没有。
比利爬上通往门廊的楼梯,金属乐队又换成了汤姆·韦茨用老烟嗓号叫“16 Shells from a Thirty-Ought-Six”。比利在门口停下。布基和艾丽斯在客厅中央跳舞。她穿着新买的无袖上衣,面颊绯红,眼睛放光。她把头发扎成马尾辫——真的是马尾巴,一直垂到背部的半中央——看上去像个少女。她在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也许是因为布基的舞跳得实在糟糕,也许是因为她玩得非常开心。
布基朝比利用双手比V,然后继续拖着步子跳水牛舞。他原地旋转,艾丽斯朝另一个方向旋转。她看见比利靠在门框上,又笑了起来,对着他抖动髋部,扎在背后的头发左右摇摆。汤姆·韦茨唱完了。布基走向音响,鲍勃·塞格还没来得及唱出那首Betty Lou’s Gettin’ Out Tonight就被他关掉了。他倒在沙发上,拍着胸口说:“我太累,跳不动波加洛了。”
艾丽斯离太累跳不动波加洛还差了许多年,她转向比利,雀跃道:“看见那辆皮卡了?”
“当然。”
“简直完美,对吧?”
比利点点头。“这辆车开过去5分钟,就不会有人还记得它了。”他望向她背后的布基,“开起来怎么样?”
“里奇说尽管这老女孩已经走完了一辈子,但开起来毫无问题。就是有点费油。好吧,不只是有点费。艾丽斯和我试着开了一圈,感觉挺好。减震不太行,不过毕竟开了这么多年了,也能理解。价钱还到3300,里奇才松口。”
“是我开回来的。”艾丽斯说。她依然兴致高昂,也许是因为购物,也许是因为跳舞,也可能两者皆有。比利为她感到高兴。“排挡是手动的,不过我学车用的就是一辆手动挡。我叔叔教我开车的。树上一二三,倒车往右打。”
比利不禁笑了。他在“永远在刷漆之家”学会了开车,这样加兹登(他故事里的格伦·达顿)参军后他就可以去帮忙干杂活了。斯特帕尼克先生(故事里的斯派克先生)教过他同样的两句口诀。
“我给你买了点东西,”她说,“等着看吧。”
她跑进另一个房间去拿,比利望向布基。布基点点头,飞快地竖了竖两根大拇指:一切都好。
艾丽斯回来时拿着一个盒子,盒子顶上用涡卷字体印着“舞台定制”。她把盒子递给他。
比利打开盒子,取出一顶新假发。它比他在亚马逊网购的那顶至少贵一倍,不是金色的,而是黑色里交织了相当数量的灰发,比多尔顿·史密斯那顶更长,也更浓密。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万一被警察拦住,它和驾照上的照片对不上。但另一个念头随即冒了出来,这个念头要大得多,一时间把其他念头都挤出了脑海。
“你不喜欢。”艾丽斯说,笑容在快速消退。
“啊,不,我喜欢。非常喜欢。”
他想冒险试着拥抱她。她也拥抱他。一切都好,就是这样。
7
比利和艾丽斯来的那天像是盛夏,但第二个晚上就凉得多了,呼啸着吹过屋子的大风只能用寒冷来形容。比利从门廊底下抱上来一些劈开的枫木,布基点燃了厨房里的杰特火炉。他们在桌边坐下,看着布基打印的照片。照片有些来自谷歌地球,有些来自Zillow [4],展示的是一座房屋的外部场地、内部房间和附属设施。这座屋子位于派尤特镇的切罗基路1900号,派尤特镇是拉斯维加斯以北的一个城郊住宅区,而屋主名叫尼古拉·马亚里安。
屋子背靠派尤特丘陵,通体雪白,共有四层,每一层都比上一层向后退一段,因此看上去像是巨人的阶梯。从那里看拉斯维加斯市区,夜景一定很壮观,比利心想,特别是从屋顶眺望。
谷歌地球显示屋子四周建有高高的围墙,从大门到屋子之间的车道足有1英里,称得上公路了。离屋子200码的地方有个谷仓,旁边是供马匹使用的围场和环形跑道。另外还有三座附属建筑物,一大两小。比利猜测仆人住在最大的那座里,按传统的叫法(现在也许还这么叫)那座是工舍。另外两座估计用于保养和储存。他没看见有可能是车库的地方,于是问布基怎么想。
“我猜是建在第一个斜坡里了,”布基指着屋后的木头棚架说,“但更像是个机库。能容纳十几辆车,甚至更多。据说尼克对经典老爷车情有独钟。要我说,每个人都有一种只有用钱才能止住的心痒。”
有些心痒可是用钱止不住的,比利心想。
艾丽斯在看Zillow上的照片:“我的天,至少有20个房间。看,屋后还有游泳池!”
“确实漂亮,”布基赞同道,“全都是最高级的生活设施。他肯定还添置了一些,因为这些照片是尼克买下前拍的。他花了1500万,Zillow上说的。”
却赖了我区区150万不肯给,比利心想。
Zillow的室外照片里有一些是谷歌地球无法展示的。例如草坪的景观,草坪绿意盎然,点缀着花圃。围场同样一片翠绿。有成片的棕榈树,怡人的树荫下摆放着成组的户外家具。让这个庄园看上去像是沙漠中的伊甸园,需要消耗多少万加仑的水资源?需要多少个园丁打理?室内的工作人员有多少?又有多少个硬点子守在周围,以防某个名叫比利·萨默斯的雇佣杀手上门,讨要他的血汗钱?
“他给这里起名叫岬角山庄,”布基说,“我挖掘了一番,只要你知道怎么深入暗网,如今能用电脑找到的信息真是多得惊人。尼克从2007年开始住在这里,屋子背对山峰,因此没人打扰过他。也许他会变得有点松懈大意,但我觉得不能指望这个。”
是的,比利心想,寄希望于敌人的松懈大意是行不通的。尤其是这个人会随手除掉像乔治·皮列利这种合作多年的高价值助手,你更不能对他掉以轻心。他必须假设尼克正在找他,等他上门。尼克没有料到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比利的愤怒程度。他们谈了一笔交易。他履行了约定中他负责完成的部分,但尼克却没有履行约定中他的部分,反而黑了他的尾款,而且还想杀了他。面对面交涉,尼克肯定会否认这些,但比利知道这都是真的。他们两人都知道。
布基点了点谷歌地图航拍照片上的一个点:“这个小方块是门房,肯定有人驻守。武装警卫。我可以打包票。”
比利毫不怀疑。他再次想到,尼克会用多少人把守他的小王国。在西尔维斯特·史泰龙或杰森·斯坦森的电影里,估计会是几十个,武器从气动轻型冲锋枪到肩扛式导弹发射器不一而足。但他面对的是现实生活,也许5个,甚至仅仅4个,使用自动手枪或霰弹枪或两者都有。但他只有一个人,而他绝对不是史泰龙。
艾丽斯把一张谷歌地图的照片拖到桌子中央:“这是什么?我没在Zillow的照片里看见它。”
布基和比利看照片,照片拍的是围墙西侧与山坡的交界处。过了一会儿,布基说:“我猜应该是服务边门。房地产网站上懒得展示这种东西,就像它们不会展示存放垃圾的小屋一样。房地产网站只展示光鲜的东西。比利,你怎么看?”
“还不确定。”但他开始有想法了。他越是琢磨那辆破旧的皮卡,就越是喜欢这个念头。对了,还有那顶新的假发。
8
吃过晚饭,艾丽斯霸占了卫生间染头发。布基问她要不要啤酒(“就是给你鼓鼓劲”),她接受了。两个人都听见她进去后锁上了门。比利并不吃惊,他猜布基也不吃惊。
布基又从冰箱里拿来两瓶啤酒。布基穿上薄夹克,拿了件套头衫扔给比利,两个人来到门廊,并排坐在摇椅里。布基用瓶颈碰了碰比利的瓶颈:“祝你成功。”
“说得好,”比利说,喝了一口,“我还是想谢谢你肯收留我们。我知道你不想接待客人的。”
“你真的想要个鲁格的消音器?”
“对。顺便还能搞一把格洛克吗?还有两把枪的弹药。”
布基点点头:“在这里山上不成问题。还要什么吗?”
“假胡子,和她买给我的假发配套。我没时间留胡子了。”他还需要其他的东西,不过艾丽斯应该知道去哪里买。
“你打算怎么要债,现在该告诉我了吧?好让我说服你放弃。”
比利告诉了他。布基听得很仔细,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点头:“去他的地盘确实很冒险,类似去摸老虎屁股,但确实有可能成功。赏金猎人会在市区找你,尤其是尼克的赌场附近,叫什么双骰来着?”
“双张多米诺。”
布基坐起来,看着他说:“听我说,要是你担心的是你答应我的钱——”
“不是的。”
“——你放手也没关系。我不缺钱,而且很高兴能离开城市。我他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城里待那么多年。迟早会有人在第五大道爆一颗脏弹,或者什么传染病把从曼哈顿到斯坦顿岛的整个纽约变成一个巨型培养皿。”
比利心想布基肯定听了太多电台的谈话节目,但他没有这么说。“和你的钱甚至我的钱都没关系,但他要是有钱,我也会拿上的。他骗了我。他出卖了我。他是坏人。”比利听见他落入愚笨自我的说话模式,但他不在乎,“他杀了乔治,或者找人杀了乔治。他也打算这么对待我。”
“好吧,”布基静静地说,“我懂了。事关荣誉。”
“不是荣誉,而是诚实。”
“我承认错误。现在喝你的啤酒吧。”
比利喝了一大口,朝屋子里的水声摆摆头。她又在长时间淋浴了:“买东西这一路上她怎么样?还好吧?”
“基本上都挺好。去粗痞服装店给你买牛仔帽的时候——忘记给你看了,真他妈漂亮——她出了点呼吸问题,然后她低声唱歌,我听不清她在唱什么,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了。”
比利知道她在唱什么。
“到了二手车店,她闹腾得很。她一眼相中那辆皮卡,和里奇讨价还价,从4400一直降到3300。砍到3500的时候他不想再松口了,于是她拖着我要走,说什么‘行了,埃尔默,他人很好,但不诚心’。你能相信吗?”
“说起来,我还真的信。”比利说着笑了起来,但布基没有和他一起笑。他的脸色变得严肃。比利问他出了什么问题。
“还没有,但以后很难说。”他放下啤酒瓶,转身直视比利,“我们俩是不法之徒,对吧?如今人们不用这个说法了,但我们就是。艾丽斯不是,但她继续和你跑来跑去,也会变成不法之徒。因为她爱上你了。”
比利也放下酒瓶:“布基,我不是……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