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多尔顿·史密斯的万事达卡付账,开车回到皮尔森街。他在屋子旁边崩裂的车道上停车,拎着买到的东西下楼。公寓里没人,艾丽斯不见了。

6

他买了两个布袋(上面印着“哈普斯”和“本地生鲜”),用来装那些食品。他发现客厅和厨房里都空无一人时,布袋几乎沉到了地上。卧室门开着,他看得见里面也没人,但他还是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他心想她也许在卫生间,但卫生间的门也开着,假如她在卫生间,就算比利不在,她也肯定会关门。他了解她。

他并不害怕。这感觉更像是……什么呢?受伤?失望?

看起来我够傻的,他心想。但事实就是事实。她重新考虑了她的选择,就这么简单。你知道这种事有可能发生,也知道她应该这么做。

他走进厨房,把布袋放在台子上,看见两个人吃早餐的盘子在沥水架上。他坐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却看见糖碗底下压着一张纸巾。她在纸巾上写了两个字:后院。

好吧,他心想,吐出一口长气,她只是去后院了。

比利把需要冷藏的东西放进冰箱,然后走出前门,绕到屋后——还是打着伞。艾丽斯把烧烤炉从积水里搬了出来。她背对着他,正在刮烤架上的污垢。她肯定又去搜刮了詹森家的门口壁橱,因为她穿着唐的一件绿色雨衣。雨衣长得盖住了她的小腿。

“艾丽斯?”

她尖叫一声,吓得跳了起来,险些撞翻烤架。他伸出手,扶住她。

“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吗?”她说,然后开始呼哧呼哧大喘气。

“对不起。不是存心想吓你一跳的。”

“但就是……”呼哧!“……吓了我一跳。”

“唱《泰迪熊在野餐》的第一句给我听。”只有一半在开玩笑。

“我不……”呼哧!“……记得了。”

“要是你今天去森林里……”他抬起手,动动手指,做个跟我唱的手势。

“要是你今天去森林里,肯定会大吃一惊。东西买好了?”

“当然。”

“猪排?”

“对。刚才我还以为你走了。”

“但我没走。我猜你肯定没买钢丝球吧?因为楼上只剩这一个了,而且差不多都磨没了。”

“购物单上没有钢丝球。我又不知道你会冒着雨搞卫生。”

她合上烧烤炉的盖子,用希望的眼神看着他。“想再看几集《罪恶黑名单》吗?”

“好的。”他说,于是他们去看电视。看了三集。第二集和第三集之间,她走到窗口说:“雨快停了。太阳都出来了。今晚我们可以吃烧烤。没忘记买沙拉吧?”

我们会过得很愉快的,比利心想。不应该这样,太疯狂了,但事已至此,就这么过下去吧。

7

下午,太阳出来了,但出来得很慢,就好像并不情愿。艾丽斯烤猪排,尽管外面有点焦,里面有点生(她说:“对不起,我不怎么会做饭。”),但比利还是吃完了他那份,然后慢慢啃骨头。肉很好吃,但沙拉更好吃。直到开吃,他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渴望吃绿色蔬菜。

他们上楼,继续看《罪恶黑名单》,但她坐立不安,从沙发上起来,坐进弹簧坐垫的安乐椅(肯定是唐·詹森在家时的固定座位),然后又回到沙发上。比利提醒自己,每一集她应该都看过,很可能是与母亲和姐姐一起。他已经看穿了“雷德”雷丁顿的小伎俩,所以现在也有点厌烦了。

他们关掉电视,准备回楼下去,她说:“你应该留些钱给他们。因为用了他们的奈飞账号。”

比利说他会的,但他心想,有了那笔天降横财,唐和贝弗利在金钱方面并不需要帮助。

她说今天轮到他睡床了。在沙发上睡了一夜之后,比利没有和她争论。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但大脑深处肯定有个部分还在留意她的惊恐发作,因为凌晨2点15分,他突然醒来,听见她在呼哧呼哧地喘息。

为了预防这种情况,他把卧室门留了一条缝。他抬起胳膊去开门,但握住门把后,他的手又停下了。她在唱歌,声音很轻。

“要是你今天走进森林……”

她唱了两遍第一段。急促的喘息之间隔得越来越久,最终平息了。比利回到床上。

8

他们都不知道(也没人知道)再过半年,失控的病毒就会让美国和几乎整个世界停摆,然而,两个人在地下室公寓里待了4天,比利和艾丽斯提前体会到了被迫禁足的滋味。第4天,离比利预定要逃往黄金西部的日子还有一天,他正在做他的三楼往返跑晨练,艾丽斯在房间里打扫卫生——其实没什么必要——因为他们都是爱干净的人。做完家务,她坐在沙发上。比利跑完6个来回,气喘吁吁地开门进来,她正在看电视上的烹饪节目。

“电烤鸡,”他说,“看上去很好吃。”

“超市里卖的一样好吃,为什么非要在家做呢?”艾丽斯关掉电视,“真希望能弄本书读一读。能帮我下载一本吗?比如侦探小说?别用你的电脑,下载到一台廉价电脑上。”

比利没有回答。一个大胆而可怕的念头跳进了他的脑海。

她理解错了他的表情。“我没乱翻东西。我知道那是你的电脑,因为盖子上有划痕。另外几台是崭新的。”

比利思考的不是她能不能窥探电脑里的东西。她不可能绕过开机密码那一关。他想到的是M151观察手瞄准镜,想到他没有解释它的用途,因为他仅仅在为自己写作。不可能存在第二个读者,但现在他身边多了一个人,既然她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让她读一读又能有什么坏处呢?

但当然有可能造成伤害。对他。假如她不喜欢。假如她说太无聊,要他换点更有意思的东西。

“你怎么了?”她问,“表情很奇怪。”

“没什么。我是说……我正在写东西。算是我的人生故事。我猜你不一定想看——”

“我想。”

9

他无法忍受看着她抱着他的MacBook Pro,读他在这里和在杰拉尔德塔输入的字词,于是上楼去詹森家给达夫妮和沃尔特浇水。他在厨房桌子上放了一张20元的纸币,留言说“奈飞费用”,然后四处走动。事实上,他踱来踱去,就像老动画片里等待孩子出生的父亲。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看着唐的鲁格手枪,拿起来,放回去,关上抽屉。

他没有任何理由紧张,她只是个商业学校的学生,不是文学评论家。她在高中上英语文学课的时候多半全程梦游,得个良或及格就乐开了花,她对莎士比亚的了解很可能仅限于这个名字与“催人泪下”押韵。比利知道他这是在存心贬低她的智力,这样要是她不喜欢他写的东西,他就能保护他的自尊了;他也知道这么想很愚蠢,因为她的观点无足轻重,故事本身也无足轻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但他就是很紧张。

他最后忍不住下楼了。她还在读,但当她从屏幕上抬起视线的时候,他惊慌地发现她两眼通红,眼皮浮肿。

“怎么了?”

她用掌根抹了一把鼻子,这个动作很孩子气,却出奇地动人。“那是发生在你妹妹身上的真事吗?那个人真的……把她活活踩死了?不是你编出来的?”

“不。是真的。”他突然也很想哭,尽管他在写的时候并没有哭。

“所以你才救了我?因为她?”

我救你是因为要是我扔着你不管,警察迟早会来这里,他心想。但这很可能不是全部的原因。我们能够一直坦诚面对自己吗?

“我不知道。”

“我为你的遭遇感到难过。”艾丽斯哭了起来,“我以为我遇到的事情已经很惨了,但——”

“你遇到的事情确实很惨。”

“——但发生在她身上的更加可怕。你真的打死了他?”

“对。”

“好。很好!然后你被送进了寄养家庭?”

“对。要是看得不痛快,就别读了。”但比利不希望她停下,也并不因为激起她的情绪而感到抱歉。他很高兴。他打动了她。

她抓住电脑,像是害怕他会抢走电脑。“我想读完。”然后几乎像是在指责他,“你怎么能不继续写作,而是在楼上看傻乎乎的电视剧呢?”

“觉得不好意思。”

“好的。我明白,我也有这个感觉,所以你别盯着我看了。让我继续读吧。”

他想感谢她的眼泪,但那么说就太古怪了。于是他问她穿多大的尺码。

“我的尺码?为什么问这个?”

“哈普斯不远处有一家慈善商店。我可以去给你买两条裤子和几件衬衫。也许再买双运动鞋。你不希望我看着你读,我也不想看着你读。再说你肯定也穿够了那条牛仔裙。”

她顽皮地朝他笑笑,这是个美丽的笑容——更确切地说,要不是因为淤青,本来会很美。“不怕不打伞出门了吗?”

“我开车去。反正记住一点,要是回来的不是我,而是警察,你就说你太害怕,不敢离开。我威胁你说我会找到你,伤害你。”

“你会回来的。”艾丽斯说,把她的尺码写给他。

他在慈善商店逛得不紧不慢,想多给她一点时间。他没看见认识的人,也没人特别注意他。回到住处,她已经读完了。他写了几个月的东西,她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读完了。她说她有一些疑问,但和观察手的瞄准镜没关系,而是与人物有关,尤其是“永远在刷漆之家”的罗妮、格伦和“可怜的独眼小女孩”。她说她喜欢他的叙事方法,写童年的时候口吻就像孩子,随着长大也逐渐成长。她说他应该继续写。她说他写作的时候她可以去楼上,看电视打瞌睡。“我从早到晚都特别累。很不正常。”

“没什么不正常的。你的身体还在努力修补那几个浑蛋对你做的事情。”

艾丽斯在门口停下。“多尔顿?”尽管她知道他的真名,但她还是这么称呼他,“你的朋友塔可,他死了吗?”

“很多人死在战争结束之前。”

“我很抱歉。”她说,出去后关上了门。

10

他继续写。她的反应鼓励了他。他没有详细描述2004年4月至11月的那段轻松时光,他们应该利用这段时间赢取民心和民意,但两者都没有得到。他又写了几段,然后转向到现在依然让他痛苦的那个部分。

阿尔比牺牲后,他们撤回去待了两天,因为上面在讨论要不要停火,热火九人组(现在是八人组了,他们每个人的头盔上都写着“阿尔比·S.”)回到基地后,比利到处寻找那只婴儿鞋,以为他有可能把它掉在了军营里。其他人也帮他找,但都徒劳无功,等他们回到战场上,任务依然是扫荡房屋,前三座屋子风平浪静,两座是空的,一座只住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见到他们就高举双手,大喊:“没有枪,美国人,没有枪,我爱纽约洋基队,别开枪!”

第四座屋子就是所谓的游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