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比利一跃而起,险些从沙发上摔下去。这是皮尔森街,不是费卢杰,喘不上气的呼吸声也不是阿尔比·斯塔克发出的。
他冲进卧室,看见艾丽斯坐在床上,一只手抓着喉咙,与阿尔比一开始以为被子弹划破了皮时的模样相似得可怕。她瞪大的眼睛里充满惊恐。
“毛……”呼哧!“……巾!”呼哧!
他跑进卫生间,抓起毛巾,拧开龙头,没有等水变热就打湿,然后跑回来盖在她脸上,盖住她眼睛的时候他不由得感到庆幸,因为这双眼睛瞪得太大了,他担心它们会从眼眶里掉出来,吊在她的面颊上。
她继续喘息。
他对她唱《泰迪熊在野餐》的第一段。
呼哧!呼哧!这是她的回应。
“艾丽斯,跟我唱!来!能打开你的气道!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
“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每隔两三个字就喘一口气。
“肯定会大吃一惊。”
艾丽斯在毛巾底下摇头。他抓住她的肩膀——淤青的那一侧——知道他会弄疼她,但他不在乎。只要能让她听见他的话就行。“一口气唱出来,肯定会大吃一惊。”
“肯定会……大吃一惊。”呼哧!
“不算好,但还凑合。现在两句连在一起唱,投入感情。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肯定会大吃一惊。跟着我。二重唱。”
她和他一起唱,湿毛巾堵住了二重唱里她的那一半,每次她吸气时,毛巾上就会出现一块嘴唇形状的新月阴影。
等她的呼吸终于开始恢复正常,他在她身旁坐下,用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肩膀:“你没事了。你很安全。”
她拿掉脸上的毛巾。几绺湿头发贴在额头上:“那是什么歌?”
“《泰迪熊在野餐》。”
“一直这么管用吗?”
“对。”当然了,除非弹片撕掉了你的半个喉咙。
“我要下载到我的手机上。”然后她想了起来,“该死,我的手机丢了。”
“我会下载到一台电脑上的。”比利说,指了指客厅。
“你为什么有这么多电脑?干什么用的?”
“拟真。意思是——”
“我知道拟真是什么意思。你伪装的一部分。就像假发和假肚子。”她用掌根撩开额头上的湿头发,“我梦见他掐我脖子。特里普。我以为他想掐死我。他跟我说‘给我脱裤子’,用的是古怪的喉音,和他平时的声音不一样。然后我突然醒来——”
“——没法呼吸。”
她点点头。
“看过一部叫《生死狂澜》的电影吗?几个人划独木舟?”
她看着他,像是在看疯子:“没看过。和我有什么关系?”
“‘给我脱裤子’是那部电影的台词。”他摸了摸她脖子侧面的瘀痕,动作非常轻柔,“你的梦是复原的记忆。这句话很可能是你彻底昏迷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而你昏迷不完全是因为他给你的酒里下了药,还因为他掐了你的脖子。你能活下来算是运气好。他未必存心想杀你,但如果死了就是死了。”
“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肯定会大吃一惊。很好,后面怎么唱?”
“我不记得整首歌了,但第一段是这样的:‘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肯定会大吃一惊。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一定要乔装打扮。’你母亲没唱给你听过?”
“我老妈从不唱歌。你的声音很好听。”
“随你怎么说。”
两个人一起坐了一会儿。她的呼吸恢复正常了,危机终于过去,比利这才意识到她只穿着那件黑键乐队的T恤(不知怎的,没有沾上她的呕吐物),而他也只穿了一条内裤。他站起来:“你现在没事了。”
“别走。先别走。”
他重新坐下。她挪开位置。比利在她身旁躺下,他刚开始很紧张,把胳膊当枕头垫在脑袋底下。
“说说你为什么杀那个人。”她停顿片刻,“告诉我好吗?”
“这可不是什么睡前故事。”
“我想听。想理解一下。因为你不像是个坏人。”
我总对自己说我不是坏人,比利心想,但最近发生的事情无疑给这句话打上了问号。他愧疚地望向床头柜上的火烈鸟画像。
“我保证你说的话不会离开这个房间。”她试探着对他露出微笑。
这是个糟糕透顶的睡前故事,但他还是说了。从弗兰克·麦金托什和保利·洛根来旅馆接他开始。他考虑要不要换掉人名(就像他刚开始写故事时那样),但觉得似乎没这个必要。她看新闻早就知道了肯·霍夫的名字,还有乔治。但有一个例外,他把尼克·马亚里安改成了本吉·康普森。知道尼克的名字也许会给她带来生命危险。
他以为把整件事和盘托出能帮他理清思路,但并没有。不过她的呼吸又变得轻松了,她恢复了平静。随便了,有这点用处也算是好的。她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个本吉·康普森雇了你,但谁雇了他呢?”
“不知道。”
“那个叫霍夫的为什么会卷进来呢?不能派某个歹徒去帮你弄枪吗?不是更不容易被查到吗?”
“我猜是因为霍夫拥有那栋楼吧。就是我开枪的那栋楼。唔,曾经拥有。”
“你不得不在那里等待天晓得多久的那栋楼。就像是嵌在了里面。”
嵌在了里面,他心想,说得好。就像在伊拉克来来去去的记者,他们穿戴好防弹衣和头盔,把报道发出去就脱掉,跳上飞机回家。
“并不久。”其实很久。
“但情况似乎非常复杂。”
对比利来说尤其如此。
“我好像可以继续睡觉了。”她没有看他,又说,“你愿意留下就躺着吧。”
比利担心他的下半身会再次出卖他,说他还是回沙发上睡比较好。艾丽斯大概也明白,因为她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然后翻身侧躺,闭上了眼睛。
3
第二天早上,艾丽斯说牛奶快喝完了,干嚼麦片可不好吃。就好像我不知道似的,比利心想。他提议吃鸡蛋,她说只剩下一个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只买了半打。”
因为我没想到会有个伴的,比利心想。
“我知道你没想到会有两张嘴吃饭的。”她说。
“我去趟佐尼便利店好了。他们有牛奶和鸡蛋。”
“不如去松树广场的哈普斯,可以买点猪排什么的。等雨停了,我们可以在后院烧烤。再买些袋装的沙拉。离这里并不远。”
比利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想打发他出去,这样她就可以逃跑了。然后他看着她面颊和额头从青色转黄的瘀伤、刚开始消肿的鼻子,他心想,不,恰恰相反,她在安顿下来,她打算留下,至少暂时如此。
置身事外的人肯定会觉得这很疯狂,但身处其中就能说得通了。要不是因为他,她很可能会死在排水沟里,而他没有显露出任何想要二次强奸她的企图。相反,他出去给她买了紧急避孕药,免得那些浑球害得她怀孕。另外,他还要考虑那辆租来的福特蒙迪欧。它在小城的另一侧等他。现在该把车开到这里来了,这样一旦他觉得已经安全,就可以开车去内华达了。
还有,他喜欢艾丽斯。他喜欢她的坚忍劲头。她有过两次惊恐发作,但一个人被下了迷药并遭到轮奸,谁会不惊恐发作呢?她没说要回学校,也没提到朋友或熟人会担心她,更没有急着打电话给母亲(或者当美发师的姐姐)。他觉得艾丽斯目前处于休整期。她给生活按下了暂停键,让自己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比利不是心理学家,但他有个念头,也许有利于健康。
那几个狗娘养的,比利不止一次地想到,轮奸一个丧失知觉的女孩,什么人会做出这种事?
“好的,我去买东西。你留在这里?”
“对。”就好像这是个必然的结论,“我用最后一点牛奶泡麦片吃。鸡蛋归你。”她不确定地看着他:“没意见吧?也可以反过来。毕竟都是你的东西。”
“没问题。吃完早饭能再帮我绑假肚子吗?”
她放声大笑。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笑。
4
吃饭的时候,他问她知不知道什么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她不知道,于是他解释给她听。“要是我被发现,警察抓住了我,他们会来这里。你就说你不敢离开。”
“我确实不敢离开,”艾丽斯说,“但不是因为害怕你,而是不希望别人看见我这个样子。我根本不希望别人看见我,至少这段时间是这样。另外,你不会被发现的。戴上那东西,你完全变了个样子。”她举起一根手指,做出劝诫的手势:“但是。”
“但是什么?”
“你必须打伞,因为假发一淋雨就会露馅。水珠会停留在上面。真正的头发会被打湿,然后贴在头皮上。”
“我没伞。”
“詹森家的壁橱里有。就在刚进门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看过他们家的壁橱?”
“你做爆米花的时候。女人嘛,就喜欢看别人家里都有什么。”她隔着餐桌打量他,她在吃麦片,他在吃鸡蛋,“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5
他离开公寓楼,走向最近的公共汽车站,伞不仅没有让雨水落在金色假发上,还挡住了他的脸,这让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像是显微镜下的细菌了。他完全理解艾丽斯的心情,因为他也有相同的感受。去药店已经够折磨了,但现在更可怕,因为他要去更远的地方。他可以步行去松树广场,距离并不远,而且雨又小了下来,但他不可能一直走到城区的另一头。另外,距离可以离开这座城市的那一天越近,他就越担心会在能够逃跑前被抓住。
先不管警察和尼克的手下,万一他遇到了戴维·洛克里奇生活中的熟人怎么办?他想象他在超市里挎着购物篮,一拐弯面对面碰上了保罗·拉格兰或皮特·法齐奥。他们也许不会认出他,但换个女人就很可能会。别管艾丽斯说戴上假发和假肚子他就变了一个人,菲莉丝肯定认得他,科琳娜·阿克曼也能,甚至酒鬼简·凯洛格也能,哪怕她喝醉了。他非常确定。他知道从统计学的角度说,他不太可能碰到他们,但类似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漂泊止于爱人的相遇,每个智者的儿子都知道。
他出门前查过网上的公共汽车时间表,于是走到堡垒街车站等3路车,雨篷下已经有三个人了。他把雨伞收了起来,因为在雨篷下打伞会显得很古怪。其他人没有看他,他们都在看手机。
来到停车库,福特蒙迪欧无法发动,他有一瞬间陷入惊恐,但随即想到他必须踩住刹车踏板。你怎么回事?他心想。
他开车去松树广场,一方面很享受再次握住方向盘的感觉,另一方面又疑神疑鬼地担心会发生剐蹭事故,或以其他方式引来警察的注意(这段只有3英里的路上,两辆巡逻车从他身旁驶过)。他在哈普斯买了肉、牛奶、鸡蛋、面包、脆饼、袋装沙拉、沙拉酱和罐头。他没遇到他认识的人——说真的,他为什么会遇到呢?常青街在米德伍德,米德伍德的居民去Save Mart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