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你在干什么?”
比利扭过头,从这段白日梦中惊醒,他看见艾丽斯·马克斯韦尔站在卧室门口。她白皙的皮肤衬托淤青,显得触目惊心。她的左眼肿得只能半睁半闭,他不禁想到了中校——中校躺在炎热的帐篷里,电风扇就算开到最高转速也毫无用处。她的头发睡得乱七八糟。
“没什么。玩游戏。”他点击保存,然后关掉电源,合上笔记本。
“你的游戏也太费键盘了。”
“吃点什么吗?”
她思考片刻:“有汤吗?我很饿,但不想吃需要嚼的东西。我好像把腮帮子咬破了。肯定是我昏迷的时候咬的,因为我不记得了。”
“番茄汤还是鸡汤面?”
“鸡汤面吧,谢谢。”
她选得不错,因为堆放物资的角落里有两个鸡汤面罐头,但番茄汤只有一罐。他加热罐头,给两个人各摆一个碗。她喝完一碗,又要了第二碗,问能不能再给一块黄油面包。她用面包蘸鸡汤吃,等她注意到他在隔着空碗看她的时候,愧疚地笑了笑:“我一饿就变成猪了。我老妈总这么说我。”
“她不在这里。”
“谢天谢地。她会说我发疯了。说不定我就是发疯了。她说我离开家就会惹麻烦,她说对了。我先和强奸犯约会,这会儿和一个……”
“继续说,没关系。”
但她没有说下去:“她希望我留在金斯敦,和我姐姐一样去学美发。格里收入很好,她说我也可以的。”
“你为什么来这里上商业学校?我没搞懂。”
“因为这是质量还算好但学费最低的学校。你吃完了?”
“嗯。”
她拿着两人的碗和汤匙去水槽,一放下手里的东西就遮遮掩掩地拉了拉盖住臀部的T恤。从她走路的姿势看得出,她依然疼得厉害。他心想他可以让她唱《泰迪熊在野餐》的第一段,或者他们可以来个男女声二重唱。
“你笑什么?”
“没什么。”
“笑我的样子,对吧?像是刚打完一场拳击赛。”
“不,只是想到了我在军队里的往事。你的衣服应该已经干了。”
“大概吧。”但她又回来坐下了,“有人出钱让你打死那家伙,是这样对吧?”
比利想到存在一家离岸银行里的50万美元(去掉他的活动经费),然后又想到还没给他的150万。“事情很复杂。”
艾丽斯淡然一笑,嘴唇抿紧,没有露出牙齿:“有什么事情不复杂吗?”
11
她打开电视,从后往前浏览有线电视频道。她在特纳经典电影频道停了一会儿,看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杰·罗杰斯跳舞,然后继续换频道。她看了一会儿美容产品的广告片,然后关掉电视。
“你在干什么?”她问。
等待,比利心想,我没别的事情可做。她和他在同一个房间里,他就不可能写作,因为他觉得不好意思,另外,她肯定会问他在写什么。他想到他人生中形形色色的奇特变故(相当多),在皮尔森街遇到的事情很可能是最怪异的。
“外面是什么?”
“一个小院子,然后是一条排水沟,两边稀稀拉拉地有几棵树,然后是一些建筑物,也许是堆放货物的棚子。估计是对面还有火车站的那个时代的。”他指了指拉上了窗帘的潜望镜。雨又大了起来,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我猜那些棚子已经废弃了。”
她叹了口气:“这里肯定是全城最死气沉沉的居住区了。”
比利想说“死”和“独一无二”一样,从本质上说都是不可比较的词语。但他没有说,因为她说得对。
她望着关掉的电视:“你没奈飞,对吧?”
他其实有,在他的一台便宜电脑上,但他意识到还有一条更好的出路:“詹森家有。就是楼上那家人。还有爆米花——除非他们全吃完了。是我买的。”
“我去看看裙子干了没有。”
她走进卫生间,关上门。他听见上锁的声音,这说明比利还没有完全通过考核。她出来时身穿牛仔短裙和黑键乐队T恤。两人一起上楼。他研究怎么在詹森家的电视上打开奈飞(这台电视比他楼下的电视大三倍),艾丽斯从卧室的窗户看后院。
“有个烧烤炉,”她走回来说,“没有盖上,已经泡在水坑里了。整个后院就是个大水坑。”
比利把遥控器给她。她花了几分钟看有什么可选择的,然后问比利喜不喜欢《罪恶黑名单》。
“没看过。”
“那我们可以从头开始看。”
这个剧集的设定很荒唐,但比利看进去了,因为主角“雷德”雷丁顿为人风趣,足智多谋。永远领先其他人一步,比利希望他也能做到。他们看了三集,外面大雨滂沱。比利用詹森家的微波炉做爆米花,两个人都把脸埋在碗里吃。艾丽斯去洗碗,然后放在沥水架上。
“我不能再看了,否则会头疼,”她说,“你要看就接着看吧。我回楼下去了。”
语气随意,漫不经心,好像我们是住复式公寓的室友,比利心想。我们可以是情景喜剧里的角色,剧名就叫《存在主义情侣》。他说他也看够了,但心里觉得他还可以再欣赏一会儿雷德的英姿。
他锁好詹森家的门,两人一起回到比利的住处。享用过了爆米花,两人都不想吃饭。于是他们看着新闻各吃了个布丁杯。“整个儿就是垃圾食品马拉松,”艾丽斯说,“我妈会——”
“你就别提她了。”比利打断她。
乔尔·艾伦遇刺案已经不是头条新闻了。隔壁密西西比州的塞纳托比亚,加油站爆炸,三死两重伤。雷德布拉夫以西的高速公路由于洪水暂时关闭。
“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艾丽斯问。
比利也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假如寻找他的人(当地警方、联邦调查局,也许还有尼克的硬点子)判断他在当地潜伏了下来,很可能会认为他会停留五六天甚至一周。他必须在皮尔森街躲藏足够长的时间,让他们相信他在开枪后立刻逃出了本市。然而,条件是艾丽斯不会逃跑,把情况变得更加复杂。
“再待4天,也许5天。你能做到吗,艾丽斯?”这是不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记不清了。
“我看见避孕药的价钱了,”她说,“我要是留下,我们是不是就算扯平了?”
她也许在哄骗他,但他不这么认为。她需要抚平伤口,而且认为他并不危险。至少对她不构成危险。但她换衣服的时候还是锁上了卫生间的门,因此两人之间依然存在信任问题。假如他企图说服自己相信事实并非如此,就是自欺欺人了。
“好,”比利说,“那就算是扯平了。”
12
那天晚上10点半,他们第一次争吵。原因是谁睡床谁睡沙发。比利坚持要她睡床,说他习惯睡沙发了。
“你这是性别歧视。”
“睡沙发怎么就性别歧视了,这也太荒唐了吧。”
“男人要体现男子气概就是性别歧视。你太高了,没法睡沙发。你的脚会耷拉到地上。”
“放在这里不就好了吗。”他拍了拍沙发扶手。
“那样血从腿上倒流,会麻掉的。”
“你……”他犹豫片刻,搜寻合适的字眼,“……受到了袭击。你需要休息。需要睡眠。”
“你想睡沙发是因为不放心让我留在客厅,你觉得我会逃跑。我不会逃跑的。我们说好了的。”
是啊,比利心想,但假如她能信守承诺,那我们就要谈一谈我离开后,她该怎么处理各种难题了。他思考艾丽斯知不知道什么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要是不知道,那他必须解释给她听。
“我们抛硬币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角子。
艾丽斯伸出手:“我来抛。你是罪犯,我信不过你。”
他不禁大笑。她没有笑出声来,但至少露出了一丝笑意。比利觉得要是她肯放声大笑,一定会笑得很开心。
他把硬币交给她。她说等她出手再说要正面还是反面,她抛硬币的动作一看就很有经验。他说要反面(他永远要反面,这是跟塔可学的),落下来正是反面。
“你睡床。”比利说,她没有争辩。事实上,她显然松了一口气。她走路时还非常小心。
她关上卧室门。门底下透出来的灯光熄灭了。比利脱掉鞋子、裤子和衬衫,躺在沙发上。他伸手关上背后的灯。
她在隔壁房间里轻声说:“晚安。”
“晚安,”他也说,“艾丽斯。”
[1]1971年成立的英国摇滚乐队。
[2]含樟脑、桉树油和薄荷醇的清凉药膏。
第15章
1
比利回到了费卢杰,婴儿鞋不见了。
他、江湖大夫、塔可和阿尔比·斯塔克躲在一辆翻倒的出租车背后,九人组的其他人躲在一辆烧毁的面包店送货车背后。阿尔比躺在地上,脑袋枕着塔可的大腿,江湖大夫在尽力为他包扎——这他妈完全是个笑话,把梅奥诊所的所有医生叫来也治不好他了。塔可的大腿已经成了一片血泊。
没什么,划了个口子,阿尔比说。头巾佬伏击他们,他们四个人躲在翻倒的丰田花冠背后。他用手按住颈部侧面,但还在微笑。然后鲜血从他的手指之间喷了出来,他开始剧烈喘息。
重火力从路口数的第二座屋子向他们倾泻,楼上的窗口有头巾佬,屋顶上还有更多,子弹咚咚咚地打在出租车的底盘上。塔可呼叫了空中支援,他朝躲在面包店送货车背后的其他人大喊,武装直升机已经在路上了,两枚地狱火导弹能让这些浑球永远闭嘴,两分钟,顶多四分钟。江湖大夫跪在地上,撅着他沾满灰土的屁股,双手压住阿尔比的颈部侧面,但怎么都止不住鲜红色的血液,随着阿尔比的每次心跳,都有一股新的鲜血喷出来,比利在塔可圆睁的眼睛里看见了真相。
乔治、喇叭、约翰尼、大脚和大克莱在送货车背后还击,因为他们看见屋顶上的头巾佬与出租车背后的比利和其他人形成了射击角度;出租车难以掩护他们,几何结构在威胁生命。他们也许能坚持到眼镜蛇带着地狱火赶来,也许不能。
比利四处寻找婴儿鞋,心想也许只是在一分钟前弄丢的,心想它应该就在不远处,心想只要他能抓住婴儿鞋,一切都会神奇地好起来,就像齐唱《泰迪熊在野餐》那样,但附近没有婴儿鞋,他也知道它不可能在附近,但寻找婴儿鞋就意味着他不需要看着阿尔比,而阿尔比正在嘶哑地喘息他的最后几口气,放手前他想把整个世界都吸进肺里,不知道他此刻见到了什么,等他去了彼岸又会见到什么,是珍珠大门、黄金海岸还是黑暗虚无,约翰尼·卡普斯在送货车背后大喊,别管他了,别管他了,别管他了,撤到这里来,但他们不会扔下他,因为你不能那么做,你不能抛弃战友,这是厄平顿教练员的头等天条,而婴儿鞋不在附近,哪里都找不到婴儿鞋,他弄丢了婴儿鞋,他们的好运气也跟着消失了,阿尔比快死了,垂死的喘息声是多么可怕,而他的靴子上有个窟窿,比利发现他在流血,他该死的脚上中了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