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雨已经小了,但外面还是很冷,他很高兴自己套上了运动衫。他等一辆车开过去,看着它溅起水花,然后过街走向对面的建筑空地。他看见了厢式货车的刹车印。假如路面干燥,刹车印肯定会更长和更黑。他单膝跪下,他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并没有抱多大希望。不过他真的找到了。他把它放进口袋,穿过皮尔森街走回去,因为市政府用来拆除火车站的大型机械压坏了建筑空地那一侧的人行道。从植物生长的情况来看,估计那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但一直没人来修复水泥地面。
他一边走,一边抚摸她丢失的那枚耳环。警察收押他的时候,它会和他身上的其他东西一起被装进证物袋,恐怕永远也不会还给她了。比利确定她会抛硬币决定怎么处理他。不管她相不相信他救了她的命,她都知道他是被通缉的杀人犯,她或许还认为要是不见到机会就检举他,她就会被指控同谋犯罪。
但她不会的,比利心想。她是个害羞的女孩,一个惊恐的女孩,一个惶惑的女孩,但肯定不笨。她可以声称比利绑架了她,警察当然会相信她。就算她四处乱翻找到了手机,没有SIM卡也打不通,但佐尼便利店很近,她可以去店里报警。她说不定已经去了,等他从药店回来,警察会扑上来逮捕他。一辆辆警车蜂拥而至,警灯闪烁,其中一辆开上他前方的路沿,车还没停下,车门就打开了,警察端着枪冲出来:“举起手来,趴在地上,脸朝下,脸朝下!”
所以他为什么要去药店呢?
也许是因为昨天夜里做的梦——曲奇烧焦的气味。也许是因为沙尼斯·阿克曼,还有她画给他的火烈鸟。也许甚至和菲莉丝·斯坦诺普有关系,她会对警方说她和他约会过,因为他看上去是个好人。他是个作家,甚至是个前途光明的作家,就像一颗明星,一个打工女郎可以蹭点他的光辉。她会告诉警方她和他睡过吗?就算她略过那段,戴安娜·法齐奥也不会的。戴安娜看见他们一起出门,甚至还朝比利竖过大拇指。
也许和以上所有因素都有关系,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没法下手杀死她。他不可能那么做。要是杀了她,他就是个坏人了,像乔尔·艾伦,或者拉斯维加斯的强奸魔,或者拍摄成人强奸儿童的卡尔·特里尔比。于是,他戴上假发、假肚子和平光眼镜,冒着雨去药店。艾丽斯·马克斯韦尔不但知道他是威廉·萨默斯,还知道他是多尔顿·史密斯,这个他花了好几年构建的干净身份。
那几个浑蛋可以把她扔在另一条街上的,比利心想,但他们没有。就算是在皮尔森街,也可以扔得离他远一点,但他们也没有。他可以责怪命运,但他不相信命运。他可以劝自己说一切事情都有原因,但这种屁话只能糊弄不敢面对事实的懦夫。这一切仅仅是巧合,还有接下来发生的所有变故。从他们把女孩扔下车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一头待宰的老牛,除了跟随同伴走向屠宰间,没有其他选择。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像他们在沙漠里喜欢说的,随便吧。
但还有一丝希望:她叫他套上运动衫。她很可能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他以为她大概是站在他那边的,也许她确实是站在他那边的。
也许就是这样。
7
这是一家CVS连锁药店。比利在计划生育货架上找到了事后避孕药。售价50块,比起其他选择,应该算是便宜的。事后避孕药在最底下一排(像是想尽量增加坏女孩的找药难度),他直起腰的时候,在两排之外瞥见了一头毛茸茸的红发。比利的心脏猛地加速。他再次弯下腰,然后慢慢起身,隔着止痒药膏和咪康唑的包装盒张望。不是达那·爱迪生,他心目中尼克那伙硬点子里最坏的那个。甚至不是男人,而是个女人,红发扎成了马尾。
悠着点,他对自己说,你在疑神疑鬼,达那和其他人早就回维加斯去了。
唔,应该吧。
女性内衣在靠墙的货架上。大多数是给漏尿的女性准备的,但也有一些其他种类。他考虑了一下比基尼,但觉得性暗示的味道太重。从某个角度说,这些想法很可笑。他的行为有个大前提,那就是等他回去的时候,她还留在房间里。但还存在其他可能吗?他必须回去,因为他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他拿了一包三件的恒适棉布平角短裤,走向收银台的路上向外张望,看有没有警车停在外面——一辆都没有。当然,他们也不会把车停在门口。万一被他发现,他会抓几个人质躲在店里。收银员是个50多岁的女人。她一言不发地为他算账,但比利很擅长看表情,知道她在心想,有人似乎忙乎了一个晚上。他用多尔顿·史密斯的信用卡付账,然后回到外面,等待警察来抓他,雨已经变成了毛毛细雨。但外面只有三个女人在亲密地聊天,她们走进药店,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比利走回皮尔森街658号。他觉得这段路很漫长,因为现在的希望已经不止一丝,希望可能是长着羽毛的天使,也可能会伤害你。警察有可能埋伏在屋后,或者躲在公寓里。但是,没有穿蓝制服的小子从老旧的三层楼背后冲出来,公寓里除了女孩也没有其他人。她在他的电视上看《今日秀》。
艾丽斯望向他,彼此都在试探。他把药店的购物袋交到左手,右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他向女孩伸出手,看到她往后一缩,以为他想打她。她脸上的淤青颜色正深,满脸都是被侵害和被殴打的痕迹。
“我找到了你的耳环。”
他张开手掌,给她看。
8
艾丽斯去卫生间穿上新内裤,但没换掉长及小腿的T恤,因为她的裙子还没干。“牛仔布要一万年才能干透。”她说。
她就着厨房龙头的水吃药。比利说副作用包括呕吐、眩晕……
“我识字。这栋楼里还有其他人吗?安静得像是……呃,很安静。”
他说还有詹森夫妇,然后解释他们乘邮轮去玩了,两人都不知道,再过6个月,邮轮旅游就会连同其他几乎所有商业活动一起被迫关闭。他领女孩上楼——她欣然接受邀请——介绍她认识达夫妮和沃尔特。
“你浇的水太多了。想淹死它们?”
“当然不想。”
“晾它们几天。”她犹豫片刻,“你还要在这里待几天吗?”
“对。这样比较安全。”
她看了一圈詹森家的厨房和客厅,用的是女人打量屋子的那种眼神。然后她问她能不能和他一起住几天,他离开后还能让她留在地下室就更好了,他不禁吃了一惊。
“淤青消掉之前,我不想出去,”她说,“我这样子像是遇到了车祸。另外,万一特里普来找我怎么办?他知道我在哪里上学,也知道我住在哪里。”
比利心想,特里普和他的同伙已经玩够了,现在恐怕不想再和你打交道了。唔,他们也许会开车来皮尔森街兜一圈,确定把她扔下车的地方没有变成犯罪现场,等他们的酒醒过来(或者嗑药的劲头过去),他们肯定会查看本地新闻,确定她没有成为新闻,但他不想向她指出这些事实。她留下能解决很多难题。
回到楼下,她说她累了,问比利她能不能在他的床上睡一觉。比利说没问题,只要你不觉得眩晕或想吐就行。要是感到不舒服,那还是暂时保持清醒为妙。
她说她挺好的,然后走进卧室。她假装不害怕他,掩饰得很好,但比利确定她的恐惧并没有消退。她要是不害怕,才不正常呢。另一方面,她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依然因为发生在身上的事情感到耻辱。还有羞愧。尽管比利说过她不需要羞愧,但这话她没听进去。过段时间,她肯定会觉得请求留下是个坏主意,坏得不能更坏了,但这会儿她只想睡觉。倦意从她耷拉的肩膀和沉重的步伐中散发出来。
比利听见床垫弹簧的嘎吱响声。过了5分钟,他去看了一眼,要是她是在装睡,那她的表演技能称得上是世界一流了。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拉到先前停下的地方。今天他不可能写了,他心想,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怎么可能写下去呢?更何况隔壁房间还躺着一个女孩,等她睡醒了,很可能会决定非要离开这里不可,尤其是要离我越远越好。
但他又想到了江湖大夫如何用湿毛巾治疗惊恐发作,还有他的疗法如何在艾丽斯身上见效。简直像个奇迹,但克莱·布里格斯创造的奇迹不止这一个,对吧?比利笑着开始打字。刚开始,他感觉没什么灵感,磕磕绊绊,但他很快就找到了节奏。没过多久,他就忘记了艾丽斯的存在。
9
克莱·布里格斯,外号“江湖大夫”,一等医务兵。他救治所有需要救治的人,但从头到脚都完全属于热火九人组。他矮小精瘦,头发稀疏,鹰钩鼻,永远在擦他那副无框小眼镜。他的头盔前面有个和平标志,但只戴了一周左右就被指挥官勒令摘掉,头盔后面是一张贴纸,上面印着“我不需要牛奶,有女人吗?”。
随着幽灵之怒行动的继续(再继续,再再继续),惊恐发作变得越来越常见。人们都以为海军陆战队对这种事情是免疫的,但实际上当然不是这样。士兵会突然呼哧呼哧喘气,弯下腰,有时甚至倒在地上。他们大多数是优秀的锅盖头,不肯承认是自己害怕了,于是说都怪黑烟和尘土,因为空气中永远弥漫着这些东西。江湖大夫一边附和(“对,就是尘土,对,就是黑烟”),一边打湿毛巾盖在他们脸上。“隔着毛巾呼吸,”他说,“能把垃圾清除出来,然后你的呼吸就正常了。”
他对其他毛病也有治疗方法。有些是乱来,有些不是,但至少有些时候能奏效:用书脊砸粉瘤和脓肿能让它们消失(他说这叫《圣经》疗法),捏住鼻子喊“啊”能止住打嗝和咳喘,吸入维克斯达姆膏 [2]蒸汽能止住鼻血,用银圆刮眼皮能治疗角膜炎。
“大部分招数都是我奶奶教我的山区民间医术,”他曾经告诉我,“管用的办法我当然会用,但大多数时候之所以管用,是因为我对病人说会管用。”然后他问我的牙齿怎么样,因为我最里面有颗牙齿出了问题。
我说疼得要命。
“唔,好兄弟,我能解决,”他说,“我包里有个响尾蛇的尾巴。eBay上买的。你拿去塞在面颊和牙龈之间,稍微等一会儿,牙痛就会平息下来。”
我说还是算了吧,他说那也好,因为蛇尾压在包的最底下了,他必须把所有东西倒出来才能拿到。当然了,前提是真的存在那玩意儿。多年以来,我一直在琢磨它到底会不会管用。最后我拔掉了那颗牙。
江湖大夫最神奇的治疗(就我目睹过的而言)发生在2004年8月。那是4月的警示行动和11月疯狂的幽灵之怒行动之间,算是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那几个月里,美国政客忙着应对他们自己的惊恐发作。他们没有命令我们全力进攻,而是决定再给伊拉克警察和军队一个机会,让他们自己去清除叛乱分子和重建秩序。伊拉克政客领袖说没问题,但他们都在巴格达。然而,在费卢杰,警察和军队的很多人本身就是叛乱分子。
这段时间里,我们几乎从不进城。6月和7月有6周时间我们甚至不在费卢杰,而是去了相对平静的拉马迪。就算进入费卢杰,我们的任务也是赢得“民心和民意”。也就是说,我方翻译——我们的助手——会代表我们与穆拉和社群领袖友好交流,而不是在我们飞车驶过街道时举着大喇叭大喊“滚出来,操猪的小人”,时刻等待着挨冷枪或被火箭弹炸上天。我们向孩童发放糖果、玩具和超人漫画书,让他们把传单带回家,传单上列举着政府能而叛军不能提供的种种服务。孩子们吃掉糖果,交换漫画书,扔掉传单。
幽灵之怒行动期间,我们每次进入“拉拉费卢杰”(以洛拉帕卢萨音乐节命名)会连待数天,抽空在屋顶上睡觉,按罗盘在四角布置岗哨,以免头巾佬摸上其他建筑物的屋顶,偷偷搞破坏或伤人。这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迟。我们收缴了数以百计的火箭弹和其他各种军火,但叛乱分子的武器似乎永远也用不完。
那年夏天,我们的巡逻就像朝九晚五的工作。白天进城去赢取民心和民意,太阳升起时出发,天黑前返回基地。即便战争处于平静期,你也不会想在天黑后待在拉拉费卢杰的。
一天回基地的路上,我们看见那辆三菱旅行车翻倒在路边,车还在冒烟,前头被炸烂了,司机座的车门开着,风挡玻璃的残骸上有血。
“我的上帝啊,那是中校的车。”大克莱说。
基地搭了个野战医院的帐篷。它侧面没有帆布,其实就是个凉棚,两头各有两个大电扇。那天足有100华氏度。换句话说,和平时一样。我们听见贾米森在惨叫。
江湖大夫跑了过去,边跑边卸下背包。我们其他人跟过去。帐篷里另外还有两名伤员,显然伤得不轻,但和贾米森比起来,他们的伤势都是小巫见大巫,因为他们还能站着。一个伤员的一条胳膊打着吊腕带,另一个的头部包着纱布。
贾米森躺在折叠床上,胳膊上挂着点滴(好像叫乳酸林格氏液)。他的左脚不见了,那地方现在扎着弹性绷带,但鲜血已经浸透了绷带。他的左脸被撕开了,左眼在流血,歪在眼眶的一侧。两个大兵按着他,一名军医想喂他吃吗啡药片,但中校不肯吃。他左右转动头部,没受伤的那只眼睛鼓了出来,眼神惊恐。视线落在江湖大夫身上。
“疼啊!”他喊道。颐指气使(但有时候也很风趣)的中校已经荡然无存。剧痛吞噬了他的那一面。“疼死了!真他妈的疼啊!”
“直升机在路上了,”一名医务兵说,“别紧张。把药吃了,你会感觉好——”
贾米森抬起一条血淋淋的胳膊,拍飞了药片。约翰尼·卡普斯跑过去捡起来。
“疼啊!疼!疼死了!”
江湖大夫跪在小床边:“听我说,长官。我有个办法能止疼,比吗啡管用。”
贾米森剩下的那只眼睛转向江湖大夫,但我觉得它什么都没有看见。“布里格斯?是你吗?”
“对,布里格斯医务兵。你必须唱歌。”
“太他妈疼了!”
“你必须唱歌。唱歌能让你忽略疼痛。”
“是真的,长官。”塔可说,但给我一个“什么鬼?”的眼神。
“来,跟我唱。”江湖大夫说。他开始唱,他有个好嗓子:“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轮到你了。”
“疼!”
江湖大夫抓住他的右肩,贾米森衬衫的另一侧碎成了布条,鲜血在往外渗。“跟我唱,你就会感觉好起来的。我保证。我再给你起个头。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
“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中校用沙哑的声音唱道,“唱《泰迪熊在野餐》?你他妈开什么玩笑——”
“不,跟我唱。”江湖大夫看看周围,“谁来帮我一把。有人会唱这首歌吗?”
刚好我就会,因为我妹妹还小的时候,我母亲经常唱给她听。一遍又一遍,直到凯西睡着。
我五音不全,但还是唱了起来:“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肯定会大吃一惊。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
“一定要乔装打扮,”贾米森唱完这句,嗓音依然沙哑。
“当然一定要,”江湖大夫说,然后唱,“因为森林里的每一头熊,都会聚在那里……”
头缠绷带的伤兵加入了。他是个浑厚悦耳的男中音:“因为今天是个大日子,泰迪熊要野——餐——!”
“轮到我了,中校,”江湖大夫说,他还跪在小床旁,“因为今天是个大日子……”
“泰迪熊要野——餐——!”贾米森说出了前半句,但到野餐的第一个音节,他像头缠绷带的伤兵那样唱了起来,把音节拖得很长,约翰尼·卡普斯把吗啡药片像扔炸弹似的丢进他嘴里。
江湖大夫扭头扫视热火九人组的其他成员,像是搞砸了的乐队领班,正在鼓励观众参与:“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来,大家一起!”
就这样,热火九人组对着贾米森中校合唱《泰迪熊在野餐》的第一段,他们大部分人在假唱,但唱到第三遍的时候,他们记住了歌词。两个伤兵加入了。军医也加入了。唱到第四遍,贾米森从头到尾唱完,汗水顺着面颊流淌。人们跑向帐篷,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那么疼了。”贾米森勉强说。
“吗啡起作用了。”阿尔比·斯塔克说。
“不是吗啡,”贾米森说,“再来一遍,求你们了。再来一遍。”
“那就再来一遍,”江湖大夫说,“多投入点感情。这是野餐,不是该死的葬礼。”
于是我们合唱:“要是你今天去森林里,肯定会大吃一惊!”
来看热闹的锅盖头们也加入了合唱。到贾米森失去知觉的时候,我们至少有50个人在唱这首该死的儿歌,而且唱得声嘶力竭,甚至都没听见来接贾米森中校的黑鹰直升机飞近军营,直到它在我们头顶上盘旋,卷起漫天尘土。我永远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