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他看,说我觉得是它救了我一命。
“你好好留着,兄弟,”塔可说,“一定要保管好。”
我一直留着它。直到那年11月的游乐园,我们开始扫荡工业区的那间屋子时,我找过它,但它不见了。
8
比利终于关上电脑,站在陆地潜艇的潜望镜窗前,望着外面的小块草坪、街道和街对面火车站曾经屹立的建筑空地。他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也许相当久。他觉得大脑木木的,好像刚参加完全世界最漫长和最复杂的考试。
他今天写了多少字?他可以看一眼文档(现在名叫《比利的故事》,而不是《本吉的故事》)的字数统计,但他的强迫症没那么严重。肯定很多,知道很多就足够了,而且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他要写贾西姆毙命后不到一周开始的4月攻势,还要写政客的胆怯如何导致撤退。然后是名叫幽灵之怒行动的终极噩梦,那是长达64天的地狱般的煎熬。他不会这么说(假如真能写到那么后面),因为这个说法太烂俗了,不过那确实是地狱。这一切在游乐园达到高潮,这一段似乎总结了其他一切。他也许会跳过部分时刻,但不可能跳过游乐园,因为游乐园是费卢杰篇章的意义。但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意义就是毫无意义。它仅仅是一座需要扫荡的屋子,但你看看他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几个人从皮尔森街上走过。几辆车经过,其中一辆是警车,但没有引起比利的担忧。警车开得很悠闲,没有特定的目的地,也不是急着要去哪里。城市的这个区域依然让他感到惊奇,尽管离商业区很近,看起来却如此荒芜。在皮尔森街上,高峰时段就是寂静时段。他猜在市中心工作的人每天结束劳碌后会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城郊居住区——都是环境更好的地段,例如本顿维尔、舍伍德高地、平原镇、米德伍德,甚至科迪,他为一个小女孩赢了一只毛绒玩具的地方。此刻他所在的城区甚至没有名称,或者就算有他也不知道。
他需要了解最新情况。比利打开NBC新闻的第八频道——他不想看第六频道,第六频道肯定还在播放艾伦遭到枪击的录像。第八频道一出来就是“突发新闻”徽标,配乐是不祥的小提琴和咚咚的鼓点。比利心想,刺客还没落网,现在恐怕不会有什么像样的突发新闻。刺客花了一天时间写他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极有可能会成为一本书。
案情确实有了发展,但没有比利预料之外的内容,也配不上那么可怕的背景音乐。一名播音员说,本地商人肯尼斯·霍夫疑似牵扯进了“愈发复杂的暗杀阴谋”。另一名播音员说,肯尼斯·霍夫看似自杀的死亡很可能是谋杀。福尔摩斯,你的推理能力让我震惊,比利心想。
播音员把镜头交给现场的记者,他站在霍夫家的街对面,这套房子一看就很昂贵,不过和尼克租用的超级豪宅相比,这套房子的奢侈程度还是要低几个档次。记者是个腿特别长的金发女郎,看模样似乎上周刚从新闻系毕业。她说肯尼斯·霍夫与用来射杀乔尔·艾伦的雷明顿700步枪“百分之百有联系”。他与疑似枪手之间本来就有多重联系,枪支只是又增加了一重而已。枪手的身份已经得到“百分之百地确认”,此人名叫威廉·萨默斯,海军陆战队退伍兵,曾参与伊拉克战争,获得过数枚勋章。
铜星和银星,比利心想,还有紫心绶带,绶带上有一颗星,表明在战斗中受的伤不是一处,而是两处。他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详细列举。他在这个案件里是反派,为什么要用讲述他英雄般的过去来混淆视听呢?混淆视听是小说手法,不适用于新闻报道。
有两张并排的照片。一张是他第一天作为驻场作家来到杰拉尔德塔时,欧文·迪安为他拍摄的证件照。另一张照片里的他是个新兵,锅盖头使他显得既严肃又呆傻。后者是入伍时的拍照日拍摄的,他看上去比金发记者还要年轻。事实上很可能真的更年轻。这张照片肯定是从海军陆战队的档案里调取的,因为比利没有亲人可以提供他的照片。
金发记者说,当地警方认为萨默斯可能已经逃离本市,由于他同样有可能已经逃离本州,因此联邦调查局接管了此案。说完这些,金发记者把画面还给演播室,播音员接下来展示的照片是乔治·皮列利的,他们还念出了他的江湖匪号,好像他有可能用“大猪乔治”这个化名潜逃似的。乔治·皮列利与拉斯维加斯、里诺、洛杉矶和圣迭戈的有组织犯罪存在关联,但从未被逮捕过。他们的潜台词是,假如你见到一个体重超过370磅的意大利裔中年胖子,脚下很可能踩着一双鳄鱼皮鞋,手里拿着奶昔喝得正起劲,就立刻联系你当地的执法部门。
所以,比利心想,霍夫死了,现在几乎可以肯定,乔治也死了,尼克的不在场证明好得无懈可击。因此,他就是摊子上的最后一个西瓜、豆荚里的最后一粒青豆、盒子里的最后一块巧克力了——喜欢哪个比喻你自己随便挑。
插播广告,某种神药,可能引发的副作用足有二三十种,其中不乏会致命的,然后又是访问他在常青街的邻居们。比利起身想关电视,但又坐了回去。他披着伪装混进羊群,伤害了这些人,他至少应该看一看和听一听他们讲述受到的伤害——还有困惑。
简·凯洛格,这个街区的常驻酒鬼,似乎一点也不困惑。“我第一眼见到他就知道他不对劲,”她说,“他眼神闪烁。”
放什么狗屁,比利心想。
丹尼的母亲戴安娜·法齐奥告诉记者,当她发现他们竟然曾经允许自己的孩子与一个冷血杀手在一起玩时,感受到的惊骇是多么强烈。
保罗·拉格兰感叹于他的表演是多么圆熟和自然:“我真的以为戴维是个作家。他看上去完全是个好人。这可能证明了你不能信任任何人吧。”
科琳娜·阿克曼提出了一个其他人似乎都视而不见的问题:“事情当然很可怕,但他杀死的那个人去法院也不是因为扒窃,对吧?要是我没弄错,他也是个铁石心肠的杀手。要我说,戴维为本县节省了审判的开销呢。”
上帝保佑你,科琳娜,比利心想,真的感到泪水涌出了双眼,好像这是生活频道 [5]的电影结局,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普通人的是非观里恐怕总是少不了一点私刑正义……就乔尔·艾伦的个案而言,比利没有任何问题。
在播报交通信息(抱歉了父老乡亲,由于警方设置的检查站,车流依然缓慢)和天气预报(正在转冷)前,法院刺杀案还有最后一则报道,比利忍不住笑了。维克里局长刚开始被调查排除在外,不是因为他的囚犯遇刺时他逃跑了,并把那顶可笑的斯泰森帽子扔在台阶上——更确切地说,不只因为这个——还因为他带着囚犯走上了门前台阶,而不是走稍微远一点的员工边门。起初,有人怀疑他参与了密谋,但他说服了调查人员情况并非如此,多半是承认了他想博取媒体的关注。
走边门我也一样能打中他,比利心想,妈的,就算下雨我也能打中,除非那时候来一场创世记里的大洪水。
他关掉电视,走进厨房,清点冷冻餐的库存。他已经在考虑明天要写什么了。
[1]塔可贝尔是美国著名的连锁快餐厅。
[2]85华氏度,约等于29.4摄氏度。
[3]指赴麦加朝圣过的伊斯兰教徒,也可泛指伊斯兰教徒。
[4]色彩鲜艳的宽松套头男装,常见于西非国家。
[5]成立于1984年,是以女性为主要观众群的电视媒体。
第13章
1
他在费卢杰的幻梦中度过了3天。
比利写了热火九人组,“塔可”贝尔、乔治·迪纳斯坦、阿尔比·斯塔克、大克莱、“喇叭”卡什曼。他花了一个上午写约翰尼·卡普斯如何算是收养了一群伊拉克孩子,他们来讨要糖果和香烟,留在军营打棒球。约翰尼和巴勃罗·“大脚”洛佩斯教他们怎么打球。有个叫扎米尔的孩子喜欢一遍又一遍念叨“他安全了,狗娘养的!”和“给我中!”,他似乎只会这两句英语。扎米尔坐在板凳上,身穿红裤子和史努比狗狗T恤,头戴蓝鸟队帽子,见到有人跑到游击手的位置上就大喊:“他安全了,狗娘养的!”
比利写了医务兵克莱·布里格斯(他们叫他“江湖大夫”)同时与苏城的5个女孩保持既活跃又色情的联系。塔可说他无法理解这个丑八怪怎么能睡到那么多女孩。喇叭说那些小妞都是虚构的。阿尔比·斯塔克说“他安全了,狗娘养的!”和江湖大夫与女孩保持既活跃又色情的联系毫无关系,每次他这么说都能逗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比利在写作的间隙坚持运动:俯卧撑,仰卧起坐,举腿,蹲跳。头两天他还原地跑,伸展双臂,用手掌拍膝盖。第三天,他忽然想了起来——真傻!——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于是他不再原地跑,而是从地下室到三楼来回跑楼梯,直到气喘吁吁,脉搏冲到150。他没有因为幽闭过久发狂,毕竟目前还不到一周,但长时间静坐写作不是他习以为常的生活,这些爆发性运动能确保他神智健全。
运动也有助于思考,一次在爬楼梯的半路上,比利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无法相信他先前居然没想到。比利用詹森家的钥匙开门。他看了看达夫妮和沃尔特的情况(两者都很好),然后走进卧室。唐是个淳朴的男人,喜欢橄榄球和纳斯卡赛车,喜欢烧烤肋排和鸡肉,喜欢周五晚上和兄弟们喝两瓶啤酒。这种男人,你几乎可以肯定他有一两把枪。
比利在唐那一侧的床头柜里找到了一把。鲁格左轮手枪,弹仓里装满了6发子弹。枪旁边是一盒点三八中发式子弹。比利觉得没理由把枪拿下楼,要是警察冲进来要逮捕他,他肯定不会和他们展开枪战。但是,没人说得准你什么时候会需要用枪,知道到时候你能去哪里拿枪,这自然是一项优势。这个需要究竟是什么,他此刻还无从想象,但在人生这个兔子洞里,谁也不知道前方还有多少个曲折和转弯。他比任何人都懂得这个道理。
他拿起喷壶,朝着贝弗利的两株植物各喷一下,然后小跑回到地下室。他听见外面的风大了起来,正吹过街对面的建筑空地。天气预报说要下雨,气温还会降得更低。“你也许不会相信,”今天一早播报天气的女士快活地说,“但事实上有可能会下雨夹雪。看来大自然母亲她不会看日历!”
比利不在乎外面是下雨、下雨夹雪、下雪,还是稀里哗啦地下香蕉。无论什么天气,他都会待在地下室的公寓里。他正在写的故事已经取代了他的生活,因为就目前而言,他只有这一种生活,不过他能接受。
他和布基·汉森简短地交流了两次。昨晚他发短信:“你还好吗?”布基回答:“好。”他发短信:“付钱了吗?”布基不出比利所料地回答:“没。”他不能打电话给乔治,就算用一次性手机也不行,因为警方很可能在监听乔治的电话。即便他甘愿冒这个风险,又能得到什么呢?他几乎可以肯定,电话里是个机器女声说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因为乔治已经不在服务区了。比利对此非常确定。
在他故事里的平行世界中,比利已经写到了2004年11月的幽灵之怒行动。他估计这个部分需要10天左右写完,也有可能两周。等他写完这个部分,等他把游乐园的故事安顿好,他就收拾行李离开这座城市。到时候检查站肯定都撤掉了,说不定现在就已经没了。
他坐在电脑前,看着刚才停下的地方。行动开始两天前,贾米森命令约翰尼和巴勃罗把打棒球的孩子们赶出基地,他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又要进城了,这次要一直待到任务结束。
比利记得扎米尔回头看着基地大门,最后一次大喊:“他安全了,狗娘养的!”然后他们就永远分别了。这么多年后,孩子们已经长大了——如果他们还活着。
他开始写遣散棒球少年们的那一天,但感觉起来很平淡。灵感之井暂时枯竭了。他保存文档,关机,然后走向另外几台电脑。他轮流打开那三台廉价笔记本,更新骗点击率的文章(《迈克尔·杰克逊的遗愿》《解决坐骨神经痛的小妙招》《初代米老鼠俱乐部现在的模样》),然后关机。他的小世界里一切安好。他有个计划,他要写完故事里的伊拉克篇章,游乐园是自然而然的高潮。等大功告成,他就收拾东西,离开这座倒霉的小城。他要往西走,而不是向北,不太遥远的未来某个时候,他要去探望尼克·马亚里安。
尼克欠他钱。
2
比利的计划只坚持到午夜差一刻。他当时穿着内衣看动作片,尽管电影情节很简单——一伙暴徒杀了一条狗,狗主人向他们寻仇——但比利还是越看越糊涂,于是他决定今天就到此为止了。他关掉白痴盒子,朝卧室走去,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声和刹车保养极差的嘎吱声。他为撞车的声音做好了心理准备,车辆迎面撞上电线杆的轰鸣很像你摔上一扇大门的巨响,但他只听见了微弱的音乐和响亮的大笑。这声音听起来,是醉汉的笑声。
他走到潜望镜窗口前,撩开窗帘。不远处的马路上有一盏路灯,投下的光线足以让他看清那是一辆车身生锈的旧厢式货车。一侧的车轮开上了建筑空地旁的人行道。外面在下雨,雨很大,因此车头灯像是穿过了纱帘。乘客一侧的车门在轨道上拉开,车厢里的灯亮了,但隔着风雨,比利只能分辨出几个人影。至少三个,在动来动去。不,四个。第四个瘫坐在座位上,耷拉着脑袋。两个人影一左一右扶着这个人影的胳膊,那两条手臂从手肘向下垂落,就像折断的翅膀。
又是一阵笑声和交谈声。两个人把瘫软的人影拖出货车,第三个人像监工似的站在他们背后。丧失意识的人影有一头长长的黑发,很可能是个女孩。他们把她拖到货车背后,然后扔在地上。她上半身在人行道上,下半身在排水沟里。两个人跳上车,车门关上。旧货车在原地停了几秒钟,引擎空转,车头灯照穿雨幕。然后它开走了,轮胎嘎吱作响,喷出一团尾气。车的后保险杠上有个贴纸,比利当然不可能看清。车牌上方的灯在闪烁,几乎不亮。
确实是个女孩。她穿运动鞋,裙摆卷了起来,一条蜷曲的腿几乎全露在外面,上身穿皮夹克,露出来的那条腿有一半泡在排水沟的流水里。她的皮肤看上去非常白。她会不会死了?三个男人会不会是因为她死了才笑?比利在沙漠里见过一些事情(永远也不可能忘记),他知道这是有可能的。
他必须去救她,不仅因为如果他不去,她很可能死在外面。尽管这一块城区即便在工作日的中午也非常安静,但迟早会有人路过发现她。他们未必会停车,好撒玛利亚人永远短缺,但他们很可能会报警。谢天谢地,现在很晚了,更要谢天谢地的是,他没有在5分钟前回卧室休息。警察会在皮尔森街的这一侧排查,询问有没有人见到这女孩是怎么被扔在那里的,他们肯定会来敲他的门,假如敲门的时间是凌晨一两点,他不可能有机会戴上多尔顿·史密斯的假发,就更别提假孕肚了。其中一个警察会说,咦,朋友,你看起来似乎很眼熟嘛,跟我们走一趟吧。
比利没浪费时间穿外裤和鞋子,只穿一条四角短裤就跑上了楼梯。他穿过门厅,跑下门前台阶,他没有关门,任凭风吹得门来回碰撞。他感觉到一根木刺扎进了一只脚的拇趾里,而且插得很深,但令他印象更深的是外面真他妈冷。虽然没冷到下雨夹雪的地步(至少现在还没有),但已经差不多了。他的胳膊立刻起了鸡皮疙瘩。他缺失的那一节大脚趾也在疼。就算那女孩还活着,也未必能坚持多久。
比利单膝跪地,把她抱起来,他肾上腺素飙升,根本不知道她是轻是重。他左右看看,雨水淌下他的面颊和赤裸的胸膛。他的短裤湿透了,贴在他的胯骨上。他没看见任何人。谢天谢地。他踩着积水回到街道靠住处的一侧,就在他抱着她走上步道的时候,她转动头部,从喉咙里发出哕哕声,一口吐在了他的身体侧面和一条腿上。呕吐物温热得惊人,简直像是电热毯。
唔,他心想,看来她还活着。
上台阶的时候,他的脚又被扎了一根刺,然后他就回到了室内。他不能放任大门被风吹得砰砰响,于是把她放在门厅的地上,回身去关门。等他重新转过来,女孩睁开了一半眼睛,他看见她的面颊和鼻梁侧面有一大块青紫。这不可能是在人行道上摔出来的,因为她不是面朝下倒在那里的。另外,淤青已经有段时间了,不是刚刚受的伤。
“你是谁?”女孩口齿不清道,“这是——”她再次呕吐。这次呕吐物反流回了她的喉咙,她开始呛咳。
比利在她旁边跪下,一条胳膊搂住她的上腹部,用她的胸部当支撑点,把她抱在身前。他该死的四角短裤被雨水淋湿了,而且短裤本来就有点大,这会儿开始顺着他的腿部往下滑。他把两根手指插进她嘴里,祈求上帝让她别咬他,他可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弄个伤口感染。他掏出一团呕吐物,甩在地上,然后勒紧她的上腹部。这一招奏效了,她像勇者似的一挺身子,喷出的呕吐物画出弧线,啪的一声落在门厅的墙上。
一辆车开了过来,这辆车要是早3分钟出现,恐怕比利的末日就到了。比利看见车头灯照亮了前门洒满雨点的玻璃窗。他单膝跪地,依然把女孩抱在身前。他可笑的四角短裤滑到了两膝之间,他忍不住思考自己为什么不再穿拳击短裤了。她的脑袋向前耷拉下去,但他觉得此刻他听见的哧哧声是打鼾,而不是咳嗽声。她又失去了知觉。
车头灯越来越亮,没有停下,随即变暗。比利抱着女孩站起来。他一条胳膊在她的双膝底下,另一条搂着她的肩膀。她的头部向后垂下去。他抖动双腿,短裤落在脚踝上。他迈步走出来,把短裤踢到一旁。感觉像是噩梦里的杂耍表演。
他侧身下楼梯,努力不失去平衡摔倒;她湿透的长发滴着水,前后摆动。她仰着脸,惨白得像一轮满月。她额头左眼上方还有一块淤青。
上帝呀,他的脚要疼死人了,倒不是因为那缺了半截的大脚趾,而是该死的木刺!他走到楼梯底下,好不容易才没摔倒,用屁股顶开公寓的门。她从他的怀中往下滑,身体瘫软变成U字形。他抬起一条腿抵住她的腰窝,把她推回他怀里,然后踉跄着进门。她又开始往下滑。比利不顾他被冻得冰凉的双脚和继续往肉里钻的木刺,快步走向沙发。他到得非常及时。她扑通一声落在沙发上,嘴里不清不楚地哼了一声,然后继续打鼾。
比利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上方,松弛即将抽筋的腰背肌肉。呕吐物的臭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害得他也想呕吐。他还能闻到酒味,但只是一丝。
好吧,吐出来是好事,他心想,但是,假如她真的喝醉了,他应该能从她的呼吸里闻到酒味才对。他在门厅里就应该闻到了,然而——
他抬起头,闻了闻身上最接近液体的呕吐物,但只能闻到微弱的酒味。
他上下打量女孩,她穿的是牛仔短裙,裤腿被磨得起毛。要是她穿了内裤,他应该能看见,但她没穿。他还有另一个发现,她的大腿外侧颜色苍白(就像月亮),但内侧最顶上能看见星星点点的干掉的血迹。
3
女孩再次反胃,但动静不大,而且只从嘴角淌出了几滴浑浊的口水。然后她开始发抖,她当然会发抖,因为她湿透了。比利脱掉她的运动鞋,小小的船袜跟着鞋一起下来了,袜口印着一圈红心。他扶着她坐起来,小声嘟囔着“来,你也帮点忙”,但他心里知道她帮不上忙。她的眼皮忽闪着,她想说什么。她很可能以为自己正在说话,以为她在问一个人碰到这种情况会提的那些问题,但他只能分辨出“谁”和“你”这两个字,除此之外只有呜呜哇哇的含糊声音。
“没关系,”比利说,“都过去了,但你别死在我面前。”
但此时此刻,他开始认真思考该怎么处理这个麻烦的局面,比利意识到要是她死了,事情反而变得更简单。这么想固然非常糟糕,但不等于不正确。
他脱掉她的皮夹克——便宜,很薄,不是真皮,而是人造革。底下的T恤印着“黑键乐队2017北美巡演”。他把T恤从她头上脱下来,却被她的下巴钩住了。她呻吟起来,他清楚地听见了四个字:“不,别掐我。”
她开始往下滑。他脱掉她的T恤,刚好来得及抓住她,没让她摔在地上。她白色的棉胸罩歪斜着,只盖住一侧胸部,另一侧胸部露在外面,因为左肩带断了。他把胸罩往下拉,翻过来,解开挂钩。
脱掉她上半身的衣物后,他扶着她重新躺下。他脱掉她透湿的牛仔裙,扔在地上和其他衣物堆在一起。现在她完全赤身裸体了,只戴着一只耳环,另一只不知去向。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依然不断发抖。发抖的原因既有寒冷,也有休克。他在费卢杰见过这样的颤抖,见到颤抖变成痉挛。当然了,她不像倒霉的约翰尼·卡普斯那样腿部多处中弹,但她身上有血,他看见她一个小小的乳房上也有三处淤青,形状细长。有人抓住她的胸部使劲捏,力气非常大。她的左侧颈部也有两道手指形状的淤青,比利回想起她说“不,别掐我”。
他想到她有可能还没吐完,于是把她翻成侧躺的姿势,然后把她往里推,直到她的后背贴到沙发靠背,免得她掉下来。她又开始打鼾,声音很响,但有规律。她的牙齿在打架。这是个一塌糊涂的美国人。
他快步走进卫生间,拿来两条浴巾之中的一条。他跪在沙发前,用浴巾摩擦她的后背、臀部、大腿和小腿。他很用力,看见惨白的皮肤渐渐有了血色,他不禁松了一口气。他抓住她的一侧肩膀(也有淤青,但比较小),把她翻成平躺的姿势,然后继续摩擦:脚、腿、腹部、乳房、胸部、肩膀。到她面部的时候,她无力地抬起双手,像是想要推开他,但胳膊随即垂了下去,仿佛是觉得太费劲了,真的太费劲了。他尽量擦干她的头发,但难度很大,因为她的头发太多了,而排水沟里的雨水一直泡到了她的头皮。
比利心想,我完蛋了。无论情况怎么发展,我都完蛋了。他扔下毛巾,想把她翻回侧躺的姿势,免得她再呕吐的时候把自己呛死。但他转念一想,抓起她的右腿往下拉,直到脚掌贴地,露出阴部。阴唇是发炎的亮红色,能看见几处撕裂伤,其中一处依然在向外渗血。阴部和直肠(他知道那个部位叫什么,但在这个过度紧张的时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之间的撕裂伤比阴唇更严重,天晓得内部的情况怎么样。他还看见了几团干掉的精液,大部分在她的下腹部上和阴毛内。
那男人是拔出来射精的,比利心想,随即想到厢式货车里有三个人影,而且从笑声判断,都是男人。其中至少有一个是拔出来射精的。
这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处境。考虑到沙发上这个女孩的遭遇,真是不可能更加讽刺了:她昏迷不醒,双腿分开,他们都赤身裸体,像是刚从娘胎里出来。要是常青街的邻居见到这一幕,他们会怎么想?估计心地善良的科里·阿克曼恐怕都不会继续为他辩解了。他仿佛能看见《雷德布拉夫新闻》的标题:《法院杀手强奸幼女!》
完蛋了,他心想,从头到尾,从上到下全都完蛋了。
比利想把她弄到床上去,但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先处理。女孩的情况已经稳定,他意识到他的脚疼得火烧火燎。他为这个窝点储存物资的时候,少买了很多东西,比如镊子。但卫生间里还有上个房客留下来的创可贴和过氧化氢,过氧化氢肯定早就过了保质期,但乞丐没资格挑三拣四。
他尽可能用脚步的侧面走路,去厨房拿了一把水果刀,然后去卫生间取另外两样东西。创可贴背面是《玩具总动员》的角色。他在发抖酣睡的女孩旁边的地上坐下,用水果刀往外挑木刺,直到能用手指拔出来。木刺一共有5根,其中两根相当大。他用过氧化氢给伤口消毒,刺痛让他认为这玩意儿应该还能有点作用。他贴住最大的两个伤口,不过创可贴未必能坚持多久。他估计它们有些年头了,说不定是两代甚至三代以前的租客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