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知道你在哪里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完成了任务,发生的就是这个。他只需要打开电视就能看见。”比利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牛仔裤的后袋,发现里面有一张戴维·洛克里奇的购物清单。去过商店之后,他总会忘记这种东西的存在。

“他说他定过计划。全都安排好了。”

“我确定他安排的是陷阱。”

布基回味着这句话,线路陷入寂静。他做掮客生意很久了,从没被抓住过,一点也不笨。他最后说:“你确定?”

“他付不付尾款,就能说明问题了。或者他根本没付。他付了吗?”

“先等一等吧。事情发生才两个小时。”

比利望向厨房墙上的挂钟。“3个小时了,转账需要多少时间?我们生活在电脑时代,你不会忘记了吧?替我查一下。”

“等着。”敲键盘的声音从1200英里外传进这套地下室公寓。布基回到电话上:“还没有。要我联系他吗?我有个电子邮件渠道。多半通向他的胖子助手。”

比利想到了肯·霍夫,他一脸绝望,散发着上午喝烈酒的怪味。他是一个破绽。而他,比利·萨默斯,是另一个。

“你还在吗?”布基问。

“等到3点左右,再查一次。”

“要是还没到,我就发邮件?”

布基有权问这个问题。比利那150万酬金里有15万属于布基。一笔非常可观的抽成,而且不需要交税。但有个问题:你要是死了就没法花钱了。

“你有家人吗?”比利和布基共事多年,他从没问过这个问题。妈的,他上次和这家伙见面已经是5年前了。他们只谈生意。

他突然改变话题并没有让布基吃惊。这是因为他知道话题并没有真的改变。唯一能把比利·萨默斯与多尔顿·史密斯联系起来的就是他。“两个前妻,没有孩子。与第二个前妻分手是12年前了。她有时候会寄张明信片。”

“我认为你必须离开。我认为你应该挂了电话就叫出租车去纽瓦克机场。”

“谢谢你的建议。”布基听上去并不生气,而是听天由命,“更不用说这彻底毁了我的生活。”

“我会让你得到补偿的。他欠我150万呢。我会保证你拿到你那份的。”

这次比利在沉默中读出了惊讶。布基最后说:“你确定你是认真的?”

“确定。”他确实是认真的。他甚至想承诺布基把所有的钱都给他,因为他已经不想要了。

“假如你没有看错,”布基说,“你很可能正在向我承诺雇主不打算给你的东西。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

比利再次想到肯·霍夫,“替罪羊”三个字几乎刻在他的脑门上。尼克也是这么看待比利的吗?这个念头让他愤怒,他喜欢这种情绪。感到愤怒比羞愧强一万倍。

“他会给的。我会确保他给的。但与此同时,你必须翻山越岭远走高飞。而且要用化名出行。”

布基大笑:“小子,这事爷爷我不用你教。我有地方可去。”

比利说:“我确实想要你通过邮件渠道送个信给他。你记一下。”

片刻停顿,然后:“说吧。”

“‘我的客户完成了任务,用自己的方法消失,句号。他是胡迪尼,没忘记吧,问号。午夜前转账,句号。’”

“就这些?”

“对。”

“有回音了我就发短信给你。”

“好。”

3

他很饿,怎么可能不饿?他今天只吃了些干吐司,而且是很久以前了。冰箱里有一包碎牛肉。他撕开塑料包装闻了闻,似乎没问题,于是他倒了半磅左右在平底锅里,加上少许植物黄油。他站在炉子前,用铲子分开牛肉,搅拌均匀,另一只手又摸到了后袋里的购物清单。他掏出那张纸,发现根本不是购物清单,而是沙尼斯画的她和粉红色火烈鸟,这只鸟曾经叫弗雷迪,现在叫戴维,但恐怕很快就不会叫戴维了。这张纸是折起来的,但透过纸背,他依然能依稀看见红色蜡笔画的一串红心从火烈鸟的头部飘向她。他没有展开它,只是把它塞回口袋里。

他为这段潜伏时间准备了物资,炉子旁边的碗柜里塞满了罐头:汤、吞拿鱼、炖牛肉、午餐肉、通心粉。他取出一个番茄罐头,倒进热气腾腾的牛肉。锅里的东西开始冒泡,他把两片面包插进吐司炉。等吐司跳出来的时候,他从口袋里取出沙尼斯的蜡笔画,这次他展开了那张纸。应该处理掉,他心想。撕碎,从马桶冲下去。但他没有,而是重新折起来,又放进了口袋。

吐司跳了出来,比利取出来放进盘子,用勺子舀出红烩牛肉浇在上面。他拿了罐可乐,坐在餐桌前。他吃完盘子里的东西,回去又舀了一盘,同样吃得干干净净。他喝完可乐。然而,就在洗平底锅的时候,他的胃里忽然一阵翻腾,他跑进卫生间,跪在马桶前,把刚才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他冲马桶,用厕纸擦嘴,再次冲马桶。他喝了几口水,然后去潜望镜窗口前向外看。街上空无一人。人行道也一样。他猜这大概是皮尔森街的常态。没什么可看的,除了街对面的建筑空地,几块标牌(“禁止通行”“市政用地”“危险勿入”)守护着火车站犬牙交错的残垣断壁。扔在那里的购物车不见了,但男式短裤还在,这会儿挂在了一丛野草上。一辆旧本田旅行车驶过,然后是一辆福特平托。比利都不敢相信竟然还有这种车在路上跑。一辆皮卡。没有全顺厢式货车。

比利拉好窗帘,躺在沙发上,一闭眼睛就睡着了。没做梦,至少他不记得做过梦。

4

手机吵醒了他,是电话铃声。他以为是布基,也许是有什么消息,但太复杂,短信说不清楚。但不是布基,而是贝弗利·詹森,这次她没有笑。这次她在……什么呢?也不是哭,更像是婴儿不高兴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她在小声哭。

“哦,呃,你好,”她说,“希望我没有……”她发出哽咽的抽泣声:“……没有打扰你。”

“没有,”比利说着坐了起来,“完全没有。出什么事了?”

小声哭升级成了出声的抽泣:“我母亲死了,道伦!她真的死了!”

呃,妈的,比利心想,我知道。他还知道另一件事,她喝醉了,然后打电话给他。

“对你失去母亲,我感到非常难过。”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下,他只能挤出这么一句。

“我打电话是因为我不希望你觉得我是个很糟糕的人。笑一笑就过去了,然后说要去坐邮轮玩。”

“你们不去了?”真是让人失望,他以为可以一个人独享整座屋子了。

“哦,去还是要去的。”她闷闷不乐地吸了一下鼻子,“唐想去,我大概也想去。我们在圣布拉斯角度过几天蜜月,就是人们说的红脖子里埃维拉那边,但后来就哪里都没去过了。我只是……我不希望你觉得我是会在老妈坟头跳舞的那种人。”

“当然不会,”比利说,这是实话,“你们得到一笔意外之财,一时间喜出望外。这个反应完全正常。”

听到这里,她终于失去了控制,痛哭、抽噎、喷鼻息,听上去像是快要溺水了。“谢谢你,道伦。”她把他的名字说成道伦,和她丈夫一样,“谢谢你能理解我。”

“嗯哼。也许你该吃两粒阿司匹林,然后躺一躺。”

“似乎是个好主意。”

“没错。”他听见叮咚一声轻响,肯定是布基,“那就这样——”

“家里一切都好吗?”

不好,比利心想,一切都他妈乱套了,贝弗利,谢谢你的问候:“一切都很好。”

“我说过我不在乎植物的死活,那也不是真心话。要是我回来,发现达夫妮和沃尔特死了,我会非常难过的。”

“我会照顾好它们的。”

“谢谢你。非常、非常、非常感谢你。”

“不客气。我要挂电话了,贝弗利。”

“好的,道伦。非常、非常感——”

“回头再聊。”他说,挂断了电话。

短信来自布基与他联络的诸多假名之一,很简短。

大老爹1982:“还没转账。他想知道你在哪里。”

比利用他的一个假名回短信。

帅哥77:“想得美。”

5

他炒了几个鸡蛋,热了个番茄汤罐头当晚饭,这次食物留在了胃里。吃完东西,他打开电视看6点的新闻,他调到NBC(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的附属电视台,因为他不想也不需要再看第六频道的那段录像了。自由互保公司的广告过后,他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他笑呵呵地站在常青街小屋的后院里,身上的围裙写着“不仅是性客体,我还会做饭!”。后院里其他人的脸都打了马赛克,但比利认识他们每个人。他们曾经是他的邻居。照片是在他款待邻居们的那次烧烤派对上拍的,他猜拍照的是戴安娜·法齐奥,因为她永远在按快门,用的不是手机就是小尼康。他注意到他的草坪(他依然把它当作是他的)看上去真他妈不赖。

照片底下的字幕说:“戴维·洛克里奇是谁?”他很确定警察已经知道了。如今在电脑上搜索指纹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海军陆战队档案里有他的指印。

“警方认为正是此人在法院门前的台阶上暗杀了乔尔·艾伦。”两名播音员之一说,他有点像银行家。

另一个播音员——像杂志模特——接过话头:“目前还不清楚他的动机,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逃离现场的。但警方很确定一点——有人帮助他。”

我没有,比利心想。有人提出要帮助我,但我拒绝了。

“开枪后仅仅几秒钟,”银行家播音员说,“发生了两次爆炸,一次在枪手所在的杰拉尔德塔对面,另一次在主大道和法院街的路口。根据局长劳伦·康利的说法,它们不是高性能爆炸装置,而是焰火表演和摇滚乐队使用的闪光弹。”

杂志模特播音员接过话头。比利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话头传来传去,真是个不解之谜。“拉里·汤普森就在现场,由于法院街已经封锁,他只能尽可能地靠近现场。拉里?”

“没错,诺拉。”拉里说,仿佛在确认他就是拉里。他背后是一条警用的黄色胶带,五六辆警车的警灯依然在法院周围闪烁。“警方目前认为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黑帮暗杀。”

这一点倒是说中了,比利心想。

“在今天的记者发布会上,康利局长称,嫌犯戴维·洛克里奇——这很可能是个化名——今年初夏就已经来到本地,他的托词非常独特。请听她是怎么说的。”

局长召开记者发布会的画面取代了拉里·汤普森。维克里局长和他那顶可笑的斯泰森帽都没有出席。康利开始讲述枪手(她没有装模作样地称呼他为嫌犯)如何假装自己在写书,比利关掉了电视。

某些东西在啃咬他的内心。

6

半小时后,比利在二楼詹森家的公寓里给达夫妮和沃尔特浇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本来不打算在枪击当天离开这间地下室的。事实上,他计划在这里待上几天,甚至一周。但情况有变,而且不是朝着好的方向变,他需要了解一些情况,而布基帮不了他。布基已经完成了任务,假如他足够聪明,他现在应该在飞机上逃离余震的影响了。当然,前提是余震会把他卷进去。比利依然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在疑神疑鬼,但他必须搞清楚。

他回到楼下,穿戴多尔顿·史密斯的伪装。这次他把假孕肚几乎打满了气,也没有忘记角质框的平光眼镜,眼镜一直在书架上,和他那本《戴蕾斯·拉甘》待在一起。暮色已深,这个因素对他有利。佐尼便利店很近,这同样对他有利。对他不利的是尼克的爪牙有可能依然在街上搜寻他,猫王弗兰奇和保利·洛根一辆车,雷吉和达那另一辆,而且到傍晚时肯定已经不是那辆全顺货车了。

但比利认为值得冒险一试,因为他们肯定认为他这会儿躲了起来,甚至有可能认为他已经逃离小城。另外,就算他们凑巧开车从他身旁经过,多尔顿·史密斯的假发应该也能骗过他们。至少他希望如此。

他认为他终究还是需要一部一次性手机的,尽管今天上午他扔掉的那部并未暴露,但他没有因此责备自己。只有上帝能预见一切,更何况那和险些身穿科林·怀特的伪装离开小巷不是一个等级的愚蠢。做比利的这个行当(脏活儿,我们就别粉饰太平了),你能做的仅仅是制订计划,然后希望你没有预见的因素不会反咬你一口,否则你就会来到一个绿色小房间里,胳膊上插着静脉注射的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