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点半,比利正在斟酌不同的脱逃计划(不过无论如何,第一步都是拆开步枪)时,一辆车身标着“县警察局”的黑色SUV拐上了法院街。警灯在车顶和车前格栅里闪烁。第六频道百无聊赖的小报道组立刻有了精神。一个女人走出转播车,她的短裙装和菲莉丝的秋季大衣的颜色完全相同。她一只手拿着麦克风,对着另一只手里的小镜子检查妆容。镜子把明亮的晨光反射向比利,他转过头去,以免晃了眼睛。

两个手持步话机的警察走出法院,跑下石阶,去迎接在路边徐徐停下的SUV。前排乘客座的门开了,一个魁梧的男人下车,他身穿棕色制服,头戴一顶大得可笑的白色斯泰森帽。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从驾驶座下车。电视报道组在拍摄。记者走向魁梧男人,他无疑是县警察局局长,其他人不会有勇气戴这么一顶斯泰森帽。法院里的警察想拦住记者,但魁梧男人示意她过来。她问了一个问题,举起麦克风让他回答。比利能猜到大致内容:我们知道怎么处理他这种危险分子,正义必将得到伸张,11月记得投我一票。

记者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向后退开一步。魁梧男人转向SUV,后门打开,另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下车。这个警察宽阔的身板要穿特大码制服。比利举起枪,观察局势,等待机会。司机和特大码警察会合,一起转向打开的车门,乔尔·艾伦下车了。这次只是提审,不需要给陪审团留下好印象,所以他穿着橘红色的连体服,而不是便服。他的双手铐在前面。

记者想向艾伦提问,很可能是诸如犯罪动机这种很有见地的问题,但这次魁梧男人伸出双手挡开了她。艾伦怪笑着对她说了句什么。比利不需要瞄准镜也能看见。

特大码警察抓住艾伦的胳膊肘,拽着他转向法院台阶。他们开始上台阶。比利把枪管伸出窗户上的洞口,他用枪托底板抵住肩窝,两个胳膊肘撑住略微分开的双膝,这种距离的狙击只需要这个支撑就够了。他从瞄准镜向外看,底下的景象出现在眼前。他看见魁梧男人晒伤的后脖颈,看见特大码警察腰带上晃动弹跳的钥匙环,看见艾伦的后脑勺上支棱着一撮浅棕色的头发。比利的子弹会穿过那一撮乱毛,打进底下的大脑。穿过艾伦保守的秘密,他一直指望把这个秘密换成一张出狱卡。

这次闪现的记忆是德里克在最后一次《大富翁》中击败他之后,几个孩子在他身上叠罗汉。他驱散记忆。现在只有他和艾伦,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就看他这一枪了。比利轻轻吸气,屏住,扣动扳机。

6

子弹的冲击力带着艾伦挣脱了警察的手。他展开双臂,向前飞出去,扑在台阶上。他的前颅骨比身体的其他部分先落地。魁梧男人逃向能藏身的地方,丢掉了他可笑的斯泰森帽。女记者同样转身就跑。摄影师本能地蹲下,但没有逃跑。特大码警察也一样。招募比利的陆战队南方土佬中士肯定会喜欢这两个家伙。尤其是特大码警察,他扫了一眼艾伦,然后原地转身,拔枪搜寻子弹的来源。这家伙很镇定,而且动作敏捷,但比利已经收回了步枪。他把枪扔在地上,走进外间办公室。

他朝走廊里张望,没看见任何人。第一个焰火筒引爆了,响亮的轰隆一声。比利以最快速度跑向男厕所,边跑边掏出钥匙。他转动钥匙开锁,就在他钻进男厕所的时候,听见走廊另一头传来了高亢而激动的纷乱叫声。青年律师、助理和秘书正在跑向新月会计所,完全符合他的时间表。

比利弯下腰,抓起纸巾扔掉,取出伪装的几个组件。他把伞兵裤套在牛仔裤外面,收紧拉绳,打了个活结。不需要拉拉链。他穿上滚石乐队夹克衫,然后对着洗手池镜子戴假发。黑色假发只到后脖颈的一半,但遮住了两侧面颊和到眉毛的额头。

他打开男厕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律师和会计师(包括菲莉丝)正在欣赏底下的混乱大戏。他们很快就会决定离开大楼,有一部分人会走楼梯离开,因为电梯容不下所有人。但不是现在。

比利走出厕所,开始下楼梯。他能听见底下传来乱哄哄的声音,而且相当响,但四楼和三楼之间的楼梯上没人。这两个楼层的人还在看窗外的热闹。但二楼不一样,整个二楼都是商业解决公司,就算去掉半透明的遮光帘,他们也没有楼上临街窗户的全景视角。他能听见他们挤挤攘攘地下楼,边走边七嘴八舌地聊天。科林·怀特肯定在他们之中,但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现在多了个复制品,因为比利会跟在他们后面,而他们不会回头看。今天上午肯定不会。

比利在快到二楼楼梯平台的地方停下。他站了一会儿,等嘈杂的人流变得稀疏,然后继续向下来到一楼,跟着一个穿卡其工装裤的男人和一个穿不合身的格子裤的女人。有一瞬间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很可能是因为一群人堵住了一楼大堂通往外面的正门。他很紧张,因为较高楼层的人很快就要下来了,其中会有一些来自五楼的人。

还好人群很快就又动了起来,5秒后(比利希望吉姆、约翰、哈里和菲莉丝还在高处向下张望),他走进大堂。欧文·迪安离开了岗位。比利能看见他在小广场上,他身穿蓝色的保安马甲,一眼就能认出来。身穿亮橙色衬衫的科林·怀特也很容易认出来。他举着手机,正在拍摄混乱的景象:咖啡馆和隔壁旅行社之间冒出滚滚浓烟,警察沿着街道跑向那里;警察和法警大声命令人们退回法院里和就地躲藏;路口同样浓烟滚滚,逃跑的人们喊得撕心裂肺。

用手机拍摄的不止科林一个。还有一些人也在做相同的事情,他们似乎以为高举iPhone就能让他们刀枪不入,但这种人毕竟是少数。比利来到外面时看见大多数人只顾逃命。他听见有人在喊“狙击杀人狂!”,还有人在喊“他们炸了法院!”,也有人喊“武装暴徒!”。

比利向右穿过门前小广场,走上法院街步道。这条树木林立的斜穿步道通向第二街,而第二街就位于停车库背后。他不孤单,前方有三四十个人,背后至少也有这么多人,大家都想利用这条捷径逃离混乱,但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了停在路边的那辆全顺货车。达那坐在驾驶座。雷吉身穿市政人员的工作服,站在后门口扫视人群。逃离法院街的大多数人都在打电话。比利希望他也能假装这么做,但多尔顿·史密斯的手机在伞兵裤底下的牛仔裤里。一个小失误,但你毕竟没法面面俱到。

他知道他不能低下头,因为达那或雷吉也许会注意到(尤其是达那),他走到一个身材丰满的女人身旁,她气喘吁吁,把手袋像盾牌似的抱在胸前。快走到厢式货车的时候,比利转向她,模仿科林表演“我是全世界最基的基佬”时的声音,尖着嗓子说:“发生什么了?我的上帝,发生了什么了?”

“好像是恐怖分子袭击,”女人答道,“我的天,爆炸了好几次!”

“我就知道!”比利大叫,“我的上帝,我听见了!”

这时他们走过了货车。比利冒险扭头扫了一眼,他必须确定他们没有看到他或追赶他。他们没有。法院街步道上从未有过这么多人,他们挤满了人行道,都想通过这条捷径逃跑。雷吉踮着脚尖,目光灼灼地扫视人群,想在其中找到比利,达那多半也在找他。比利加快脚步,抛下那个丰满的女人,在人群中穿梭。他的速度不能说是竞走,但也差不多了。他左拐走上第二街,到月桂街再次左拐,然后到燕西街右拐。他终于甩开了逃难的人群。街边的一个年轻人抓住比利肩膀,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比利说。他甩开年轻人,继续向前走。

警笛声在他背后撕裂天空。

7

他的笔记本电脑不见了。

比利掏出包装纸(垃圾箱满了出来,中餐剩菜的胶状物溅在了包装纸上),但底下空空如也,只有古老的鹅卵石地面。他的意识突然跳回了费卢杰和那只婴儿鞋。回到塔可对他说,兄弟你一定要保管好。他把婴儿鞋用鞋带系在裤带环上,它贴着髋部起起落落,旁边是他携带的其他装备。他们所有人都携带的装备。

他不需要这台该死的电脑,本吉的故事在U盘上,鲁迪·“塔可”贝尔和其他人的遭遇还没写出来,都在排队等待。等他回到地下室公寓,立刻就可以继续写作。就算小偷是电影里的超级天才,有能力破解开机密码,电脑里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把他和多尔顿·史密斯联系起来。除了詹森夫妇,与多尔顿·史密斯有联系的只有布基·汉森一个人,而他用来给布基打电话的那部手机已经销毁了。

所以,由它去吧。没办法了,但也没什么损失。

但他感觉还是很不吉利,一个非常坏的兆头。就像总结陈词,总结了这个他早该拒绝的糟糕委托。

他捶了一拳垃圾箱的侧壁,重得足以感觉到疼痛,他听着外面的警笛声。这会儿他不担心警察,警察都在赶往法院,那里发生了严重的大案;但他不得不担心雷吉和达那。一旦他们厌倦了等待,他们就会推测比利要么被困在了杰拉尔德塔里,要么背叛了他们。假如他还在大楼里,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但假如他决定抛开计划,自己想办法逃生,那他们就会开着车在街头转悠,搜寻他的踪影。

这和婴儿鞋不一样,比利心想。而且,真见鬼,婴儿鞋也没有魔法,只是他迷信而已。我遗失婴儿鞋后发生了坏事,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战场就是充满不确定性,宝贝儿,没别的。有人发现电脑,偷走了它,它已经不见了,你必须在全顺货车慢吞吞地驶过街道前躲起来。

他想到达那·爱迪生无框眼镜背后的那双小眼睛是多么锐利。比利躲过了一次它们的窥视,他不想给那家伙第二次机会了。他必须尽快赶到皮尔森街,躲进他的地下室公寓。

比利站起来,快步走到巷口。他看见了几辆车,但其中没有全顺货车。他刚想右转,突然愣住了,他的愚蠢让他感到既惊讶又厌恶。就好像他真的成了他的愚钝化身。他正要以这身打扮前往皮尔森街:假发、滚石乐队夹克和该死的伞兵裤。这就像身上挂着一个“快看我”的霓虹标牌。

他跑回小巷里,边跑边摘下假发和脱掉夹克衫。他回到垃圾箱背后,解开活结,脱掉伞兵裤。他蹲下,把三样东西团成一团。他把这团衣物尽可能往沾满垃圾的包装纸底下塞……却摸到了一个东西。很硬,很薄,似乎是棒球帽的帽檐?

确实是棒球帽。他真的把它塞到了这么深的地方吗?他把棒球帽扔到一旁,肩膀抵住垃圾箱生锈的侧板,把胳膊伸向更深处,饭菜腐败的怪味仿佛瘴气。他伸直的手指扫过了另一样东西。他知道那是什么,但不敢相信。他继续伸展手臂,面颊贴着垃圾箱生锈的侧板,手指抓住了电脑包的提手。他把电脑包拉出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发誓他没有把它们推到那么深的地方,但看起来他就是这么做的。他对自己说,这和他以为他扔错了手机不是一码事,两者毫无相似之处,但事实上就是。

答应在小城待这么久是个错误。玩《大富翁》是个错误。后院烧烤派对是个错误。在射击场打倒那些铁皮小鸟呢?当然是个错误。有时间像普通人一样思考和行动,这是最大的错误。他不是普通人。他是收钱杀人的刺客,假如他失去了真实身份的思考方式,就不可能干净脱身了。

他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包装纸擦干净棒球帽和电脑包。他把背带挎在肩上,戴上棒球帽,曾经干净的帽子现在污秽不堪。他走到巷口,再次向外张望。一辆警车急转弯拐过前面的路口,警灯闪烁,警笛尖啸。比利缩回来,等它驶过才出去,他轻快地走向皮尔森街,返回拆除的火车站对面的小公寓楼。他再次想到费卢杰,他没完没了地扫荡狭窄的街道,婴儿鞋贴着髋部起起落落。他等待巡逻结束,他期待返回城外1英里相对安全的基地,那里有热乎乎的食物和触身橄榄球,说不定还能在沙漠星空下看个电影。

9个街区,他对自己说。9个街区,你就能回家洗澡了。9个街区,这趟巡逻就结束了。没有星空下的露天电影,那是比利·萨默斯的生活,不过多尔顿·史密斯的AllTech电脑上既有YouTube又有iTunes。没有暴力,没有爆炸,只有人们做的滑稽的事情。结尾永远有人接吻。

9个街区。

8

他走完了7个街区,把这座城市比较现代的区域抛在背后,这时他看见一辆市政的全顺货车缓缓驶过前方的十字路口。比利猜测有可能是另一辆公共工程部的全顺货车,它们看上去都一样,但这辆车开得很慢,在西大道中央几乎停下,然后才重新加速。

比利躲进一个门洞。厢式货车没有回来,于是他继续向前走,不断在前方搜寻藏身处,提防着它开回来。假如他们折回来,发现了他,那他很可能会死。他身上最接近武器的东西就是钥匙环上的钥匙。当然,也有可能尼克没有对他动任何坏心思,这样的话,他顶多只会挨一顿骂,但他不想试探他们。总之,假如他还想回到他的地下室公寓,就绝对不能停下。

他在路口停下,望着全顺货车消失的方向。他只看见了几辆轿车和一辆UPS卡车。比利小跑过街,低着头,忍不住想到费卢杰那条别名为“土炸弹巷”的10号公路。

他拐上皮尔森街,最后一个街区他是跑完的,他的公寓就在前方了。为了进门,他必须穿过马路,他的右肩胛骨突然一阵奇痒,就好像某个人(当然是达那了)正在用带消音器的手枪瞄准那里。几乎从不停歇的风吹过遍地瓦砾的建筑空地,载着当地报纸附送的一张优惠券贴在他的脚踝上,吓得比利跳了一步。

他沿着658号结霜的步道跑到屋前,爬上台阶。他扭头去找那辆全顺货车,确定他肯定会见到它,但街道空荡荡。警笛声已经离他很远了,就像他扮演戴维·洛克里奇的那段人生。他试了一把钥匙,不是这把。他换了一把钥匙,依然不对。他想到有可能被他扔掉的手机和有可能被他弄丢的电脑,他就是以这种方式失去了婴儿鞋的。

悠着点,他心想。这些是常青街的钥匙,你还没来得及从钥匙环上取下来,你冷静一点。你马上就要到家了。

接下来的一把钥匙打开了大门。他走进门厅,关上门,然后隔着破旧的网眼窗帘向外看,窗帘也许是贝弗利·詹森挂上去的。他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看见一只乌鸦落在街对面的一块参差的断壁上,看见乌鸦飞走,什么都没看见,看见一个孩子骑着三轮车,他母亲耐心地陪着他走,看见一张报纸滚过修补过的沥青路面。他刚开始想皮尔森街的路面修补过,就看见了那辆全顺货车缓缓驶来。比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能隔着网眼窗帘看见外面,乘客座上的雷吉不可能看见室内,但有可能会注意到窗帘背后的突兀动作。比利心想,另一个人肯定会注意到。

全顺货车继续向前开。比利等待它亮起刹车灯,但刹车灯没有亮,车很快就开出了视野。他不敢确定自己完全安全了,但认为他应该是安全的。或者希望。他下楼,开门进公寓。这里不是家,只是一个藏身之处,但就目前而言,已经足够好了。

第11章

1

一块酒红色的窗帘遮住了地下室公寓唯一的窗户。比利拉开窗帘,坐下,再次想到这套公寓就像潜水艇,而窗户是他的潜望镜。他在沙发上坐了15分钟,双臂抱在胸口,等待全顺货车回来。假如达那(他可不是傻瓜)认为这地方值得检查一下,那他们甚至有可能会停车。可能性不大,因为有好几个破败的住宅区环绕着中心城区,但仍然有这种可能性。

比利越来越确定了,假如他们找到他,就会试图杀死他。

尽管搞一把手枪并不困难,但比利没有手枪。这个地区几乎每周每天都有枪店在搞促销活动,但他不会走进正在搞促销的建筑物,因为他可以在停车场买到可靠的武器,而且对方绝对不会多问什么。最简单的那种手枪,点三二或点三八,很容易就能藏在身上。他不是忘了要这么做,而是没预见到他会身陷可能需要手枪的险境。

然而,他心想,既然你改变了计划,但没有告诉尼克,就应该预见会发生些什么的。

假如他们真的回来——疑神疑鬼,但依然在可能的范畴内——比利能怎么做呢?他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厨房里有一把切肉刀,还有一把烤肉叉。他可以用烤肉叉捅死第一个进来的人,他知道走在前面的肯定是雷吉,容易应付的那个。然后不容易应付的达那会做掉他。

15分钟悄然过去,冒牌的公共工程部车辆没有回来,比利认为他们有可能去了另一块城区(比如常青街的黄色小屋),也可能回超级豪宅去等待尼克的进一步指示了。他拉上窗帘,遮蔽视野,看了看手表。11点差20分。玩得开心的时候可真是时光飞逝啊,他心想。

第二频道和第四频道都在播放上午常规的废话节目,但画面底部的滚动字幕在播报枪击和爆炸的消息。真正重要的是第六频道,他们取消了上午的所有节目,把时间让给现场直播。他们有能力这么做,是因为他们的新闻部派了一组人去法院报道艾伦的提审,而没有在仓库失火时派他们去科迪,这可能是出于疏忽或懒惰。假如你是沃尔特·克朗凯特 [1],你肯定不会在雷德布拉夫这么一个南方边境小城主管新闻报道。不过事后回头再看,这个派人去法院的决策者无疑会显得无比睿智。

画面底部的字幕说,法院惨剧中一人死亡,无受伤情况报告。穿红裙的播音员还在直播,不过此刻她站在主大道的路口,因为法院街已经封路。比利估计全城所有的警力都去了那里,外加两辆鉴证人员的厢式货车,其中一辆属于州警。

“比尔,”播音员说,应该是在对演播室的主持人说话,“我确定他们晚些会召开记者发布会,但目前我们没收到任何官方消息。不过我们有现场的第一手资料,我想让大家看看乔治·威尔逊——我无比英勇的摄影师——仅仅几分钟前发现的东西。乔治,麻烦你再向大家展示一下好吗?”

乔治举起摄影机,对准杰拉尔德塔,然后拉近五楼。就算变焦拉到了最大,画面也几乎没有抖动,比利不得不表示赞赏。摄影师乔治在天下大乱时依然坚守阵地,周围所有人失去镇定时依然保持头脑清醒,他拍到的画面无疑会在全国流传,而他锐利的眼神使他很可能只比警察落后了一步半。他可以成为海军陆战队战士的,比利心想。也许他真的当过,一个在战场上吸引子弹的倒霉锅盖头。我说不定曾经和他在所谓的布鲁克林大桥上擦肩而过,或一起和他蜷缩在约兰的墓地里,看着风卷起地上的粪便。

第六频道的观众(包括比利)在屏幕上看到了被枪手割出射击孔的窗户。正如达那所说,玻璃反射的阳光有利于隐藏洞口。

“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里就是枪击地点,”记者说,“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谁在使用这间办公室。警方应该已经知道了。”

画面切回演播室里的比尔。他一脸肃穆。“安德莉亚,也许有些人刚刚打开电视,我们想再播放一遍你们拍摄的事发画面。真的非常可怕。”

画面切到录像。比利看见SUV闪着警灯驶近,车门打开,魁梧的局长下车。他有一双克拉克·盖博那样的招风耳,他那顶可笑的斯泰森帽似乎就是靠这对大耳朵固定的。安德莉亚走向他,伸出麦克风。法院的警察想拦住她,但局长专横地举起手,示意让她提问。

“局长,乔尔·艾伦承认了霍顿先生是他谋杀的吗?”

局长微笑,他的南方口音像粗玉米粉和甘蓝菜一样标准:“我们不需要他承认,布拉多克女士。我们有了定罪需要的一切证据。正义必将得到伸张。你就等着看吧。”

这位名叫安德莉亚·布拉多克的红裙记者退开。乔治·威尔逊把镜头对准SUV打开的车门。乔尔·艾伦下车了,就像电影明星走下他的拖车。安德莉亚·布拉多克想上前提问,但局长向她举起双手,她乖乖退开。

安德莉亚,你这样就永远也爬不上去了,比利心想。女孩,你必须进攻。

他坐了起来。就是这个时刻,从另一个方位、另一个视角观看这一幕使他着迷。他听见了枪声,像是从水下发出的甩鞭炸响。他没有看见子弹造成的伤害,第六频道的剪辑人员做了模糊处理,他只看见艾伦的身体向前飞去,落在台阶上。画面晃动和压低,因为摄影师乔治本能地蹲下了。摄像机对着身体拍了几秒钟,然后转向那位特大码警察,后者抬头张望,寻找枪击的源头。

就在这时,咖啡馆背后那条街上响起了轰隆一声。人群开始尖叫。威尔逊把他的魔法之眼朝那个方向转动,拍到了奔逃的行人(安德莉亚·布拉多克也在其中,她的红裙太显眼了),还有从咖啡馆和隔壁旅行社之间冒出来的滚滚浓烟。安德莉亚开始往回走——比利不得不为此给她加分——这时第二个焰火筒爆了。她吓得一抖,原地转身,望着那个方向,然后跑回最初的位置。她头发蓬乱,气喘吁吁,麦克风的发射机靠连接线挂在腰上。

“两起爆炸,”她说,“有人中弹。”她咽了口唾沫:“乔尔·艾伦正要因为詹姆斯·霍顿一案被提审,在法院门前的台阶上中弹身亡!”

接下来她无论说什么都会让人觉得索然无味,于是比利关掉了电视。今晚的电视上会有采访常青街居民的镜头,他在戴维·洛克里奇的那段人生中结识了这些人。他不想看到他们。贾迈勒和科琳娜不会允许摄像机靠近孩子们,但光是采访贾迈勒和科琳娜就够糟糕了。还有法齐奥夫妇。彼得森夫妇。甚至简·凯洛格,住在那条街另一头的酗酒寡妇。他害怕他们的愤怒,更不愿见到他们受伤和惶惑的表情。他们会说他们以为他是好人,他们会说他们以为他为人善良,他感觉到的这种情绪是不是羞愧呢?

“是啊,”他对着空荡荡的公寓说,“总比什么情绪都没有强。”

假如沙尼斯、德里克和其他孩子发现他们的《大富翁》玩伴打死的是个坏人,这样会不会好一些呢?这么想当然能安慰他,但怎么解释他们的《大富翁》玩伴是藏在隐蔽处开枪的呢?而且子弹还是从后脑勺打进去的。

2

他打给布基·汉森,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这在比利的预料之内,因为来电者是“未知号码”(布基知道不能把多尔顿·史密斯放进联络人),他猜到这是客户从南方边境一个偏僻小城打来的,即便手机就在布基面前,他也不会接。

“打给我,”比利对布基的语音信箱说,“尽快。”

他拿着手机,在盒式公寓里踱来踱去。不到一分钟,电话就响了。布基没有浪费时间,也不提任何人名。两人都没提到任何人名。谨慎小心已经深入灵魂,尽管布基的线路是加密的,比利的号码是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