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达那咧嘴一笑,牙齿和他的整个人一样小而整齐。“没关系。但就在手边,对吧?”
“那当然。”
“有割玻璃的工具吗?”
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没关系,他应当被当成愚蠢的人。“当然。”
“今天别拿出来用。阳光整个下午都照在楼的这一面,很容易被人看见多了个窟窿。”
“我知道。”
“嗯,我猜你也知道。尼克说你当过狙击手。在费卢杰杀过人,对吧?感觉怎么样?”
“挺好。”其实并不好。这次交谈给他的感觉也不好。自从爱迪生走进房间,这里就好像多了一团雷暴云,虽然不大,但非常细密。
“尼克要我来确定一下你记住了整个计划。”
“我记住了。”
爱迪生继续执行命令:“你开枪。5秒钟后,顶多不过10秒,咖啡馆背后会轰隆一声巨响。”
“焰火筒。”
“对,焰火筒,那是猫王弗兰奇的职责。再过5秒钟,顶多不过10秒,路口那家报刊文具店背后也会引爆一颗,那是保利·洛根。人们开始四散奔逃。你混在人群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办公室职员,想瞅一眼发生了什么,然后跑得能多远就多远。你拐过路口。公共工程部的车就停在那里。雷吉会敞着后门,而我坐在驾驶座上。你一上车就以最快速度换上工作服。明白了吗?”
我一直是明白的。比利并不需要最后再被领着走一遍。“明白了。但是,达那,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要做一些事情来准备行动,一旦我动起来,就没有回头路了。你确定就是明天吗?”
达那张开嘴,想说当然确定,但比利摇了摇头。
“回答前先想清楚。仔细想一想,因为万一情况改变,计划泡汤,我跑掉了,但乔尔·艾伦还在用他的肺呼吸。所以……你确定吗?”
达那·爱迪生打量着比利,也许在重新评估这个人,然后突然笑了:“当然确定了,就像我确定太阳会从东边升起一样。还有什么吗?”
“没了。”
“好。”爱迪生迈开他的弹簧步,走向外间办公室。他的发髻像个深红色的门把手。他走到门口,转身盯着比利,他明亮的蓝眼睛里没有任何神色。他说:“别打偏了。”然后就走了。
比利回到写作室,望着暂停的克里比奇游戏。他想到达那·爱迪生只字不提科迪会有一所仓库失火,假如爱迪生知道,他不可能不说。他还想到假如他按照尼克的计划逃跑,结局很可能是脑门上多个弹孔,尸体被扔在乡间小路的排水沟里。假如真是那样,他猜给他开这个窟窿的很可能就是爱迪生。欠他的150万会去哪里呢?当然是尼克的腰包了。比利很愿意相信这是他在疑神疑鬼,但爱迪生的突然到访增加了这个可能性的分量。尽管双方合作多年,但尼克肯定至少动过这样的念头:干掉肯·霍夫,干掉比利·萨默斯,其他人就可以干干净净做人了。
比利合上他的笔记本电脑。写小说变得前所未有的遥远。妈的,今天他甚至静不下心来玩克里比奇纸牌。
9
回家路上,他去了一趟冠军五金店,购买他需要的最后一件东西:一把耶鲁锁。他回到黄色小屋(他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了),发现门廊最顶上一级台阶上有块石头,底下压着一张纸。他把电脑包从肩膀上放下来,捡起那张纸,坐下,看了一会儿,心想他可不希望这件事在这里就谢幕。这是一张蜡笔画,显然出自孩童之手,但无疑体现出了一定的天赋。是多是少还很难说,因为这位画家今年只有8岁。她在最底下签上了名字:沙尼斯·阿尼亚·阿克曼。最顶上用大写字母写着:送给戴维!
画里是个笑嘻嘻的小女孩,皮肤是深棕色的,用亮红色的绸带扎着发辫。她怀里抱着粉红色的火烈鸟,从火烈鸟的脑袋里飘出一连串红心。比利盯着这幅画看了很久,然后叠起来放进裤子后袋。他把自己关进了一个做梦都没想到过的死局。他愿意付出包括200万酬金在内的一切,只求时间倒转3个月,回到他坐在旅馆大堂边看《阿奇的伙伴们》边等车的那一刻。等猫王弗兰奇和保利·洛根进来,他会请他们向尼克说非常对不起,他改变主意了。但现在他不可能回头了,只能向前。比利想到达那·爱迪生来这个住宅区打听情况,甚至用他那双漂亮的手抓住沙尼斯的肩膀,他不由得把嘴唇抿得只剩下了一条缝。他陷入了死局,只能用子弹开出一条血路。
[1]50分和史努比狗狗均为美国说唱歌手。
[2]一款用橙汁和伏特加调制的高球鸡尾酒。
[3]美国作家,作品多是法律惊险小说,代表作有《造雨人》《非常正义》等。
[4]原文如此,唐叫错了名字。
第10章
1
周四清晨。行动的日子。比利5点起床。他就着白水吃吐司,不喝咖啡,完成任务前他不摄入咖啡因。等他用步枪抵住肩膀,从利奥波德望远镜向外看时,他需要他的双手绝对稳定。
他把吐司盘和空水杯放在水槽里。他的四部手机在桌上一字排开。他取出其中三部的SIM卡——比利的、戴维的和一次性手机的——用微波炉加热两分钟。他戴上烤箱手套,捡出烧焦的残骸,扔进垃圾处理机碾碎。他把三部没有SIM卡的手机装进一个纸袋,然后把多尔顿·史密斯的手机、耶鲁锁和灰色棒球帽也放进去。先前他戴着这顶帽子去皮尔森街,放下多尔顿·史密斯的物品,顺便给贝弗利的植物浇水。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电脑包挎在肩膀上,左右看了一圈。这里不是家,自从F.W.S.马尔金警官开车把他从山景拖车园的地平线公路19号带走(那里也很难算是他的家,尤其是鲍勃·雷恩斯杀死他妹妹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一个能真正称之为家的地方了,但他觉得这地方曾经无限接近于一个家。
“好了,就这样吧。”比利说着出去了。他没有锁门。没必要让警察来撞坏这扇门。他们肯定会把他费了很大心血修复的草坪踩得一塌糊涂,那已经够糟糕了。
2
比利没有开车去停车库。停车库已经完成了使命。6点差5分,他把车停在主大道离杰拉尔德塔几个街区的地方。时间很早,路边有很多停车位,人行道上空无一人。他的电脑在肩上的挎包里,纸袋拎在手里。他把丰田车的钥匙留在杯托里。也许有人会把车偷走,尽管他没必要这么处理车。他同样没必要把三部不插卡的手机分别扔进三个阴沟格栅,而且每次蹲下前都要先扫视周围,确定没人看见他。在海军陆战队,这种行为叫“扫清隐患”。扔掉第三部手机后,他摸了摸口袋,确定他带上了沙尼斯画的她自己和火烈鸟——她把火烈鸟的名字改成了戴维。还在,很好,这个要留下。
他穿过杰里街,朝杰拉尔德塔的反方向走了一个街区,来到他勘察过的那条小巷。他再次扫视周围,确定没人在看(还确认了有没有酒鬼睡在小巷里),然后他走进小巷,在第二个垃圾箱背后蹲下。这座小城市每周五清运垃圾,因此两个垃圾箱都满了,散发着恶臭。他把电脑和灰色棒球帽藏在垃圾箱背后,然后又捡了些包装纸盖好。
这个环节比开枪更让他担心。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讽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想弄丢他的笔记本电脑,就像他不想弄丢他来小城时在读的那本《戴蕾斯·拉甘》(书现在安稳地藏在皮尔森街658号)。它们是他的幸运符。就像他在警示行动和大半个幽灵之怒行动期间随身携带的那只婴儿鞋。
如果有人走进这条小巷,在垃圾箱背后乱翻,拿开沾着垃圾的包装纸,偷走他的笔记本电脑——发生这种事的概率微乎其微——他们也不可能破解密码,但这件东西仍然很重要。然而,他不能把它带在身边,因为他不能挎着电脑包跑出杰拉尔德塔。比利见过科林·怀特带手机,还见过几次他戴着工作时用的耳麦下楼吃午饭,但从没见过他带笔记本电脑。
6点20分,他来到了杰拉尔德塔。再过一段时间,法院斜对面的这个死胡同将是个挤满工蜂的蜂巢,但现在它静如坟场。他只看见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把写着“早餐特选”的广告牌放在咖啡馆的门口。比利想知道焰火筒有没有就位,然后抛开了这个念头。焰火筒不是他的问题,肯·霍夫承诺的科迪火灾也不是。无论如何,比利都会开那一枪。这是他的工作,他一座接一座地烧掉了他走过的所有桥梁,因此他已经下定决心。他别无选择。
欧文·迪安没有坐在保安台里,他要到7点甚至7点半才来上班,但大楼的两名勤杂工之一正在大堂拖地。他抬起头,看着比利像个好市民似的乖乖刷卡。
“你好啊,汤米。”比利说,走向电梯。
“戴维,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上帝都还没起床呢。”
“我有死线要赶,”比利说,心想对今天的任务来说,这个词还真是贴切,“等上帝回去躺下,我多半也走不了呢。”
这话逗得汤米大笑:“勇敢地上吧,老虎。”
“我就是这么想的。”比利说。
3
他拿着两个纸袋来到五楼的男厕所,把科林·怀特的伪装(没有忘记黑色长假发,它很可能是最重要的一部分)藏在洗手池旁的垃圾桶里,然后用纸巾盖住。标牌和耶鲁锁挂在门上。他把钥匙揣进口袋,与多尔顿的手机和本吉·康普森的U盘做伴。
回办公室的路上,他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来杰拉尔德塔的路上,他有几秒钟精神涣散,心思飘向了沙尼斯的蜡笔画,而不是待在它应该待的地方:今天早上的准备工作。他会不会把多尔顿·史密斯的手机扔进阴沟,而留下了应该扔掉的某只手机?这个念头太恐怖了,他在某个瞬间完全确信他就是这么做的,等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来的会是比利或戴维的手机,甚至是那部毫无用处的一次性手机。假如他真的犯了错,他可以换一部手机,多尔顿·史密斯的信用卡都记录良好,但万一在联邦快递把新手机送到皮尔森街658号之前的那一两天里,唐或贝弗利·詹森打电话给他呢?他们会琢磨为什么联系不上他。也许无关紧要,但也许未必。好邻居,知道感恩的邻居,甚至会打电话给警察,请警察去他的地下室公寓,看看他是不是一切都好。
他抓住手机,有几秒钟只是紧握着它,感觉自己像个赌棍,不敢去看小球究竟落在轮盘的哪个颜色上。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知道自己疏忽大意了,这比搞错带来的不便更加糟糕,甚至比有可能造成的危险还要可怕。他放任思绪飘向一段已经被他抛在身后的人生。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松了一口气,正是多尔顿的手机。他没有真的犯可能犯的错误。他绝对不能再这么做了。命运不会原谅。
4
7点差一刻。比利在多尔顿·史密斯的手机上打开本地报纸应用,用多尔顿·史密斯的信用卡穿过付费墙。头版头条自然是本州即将到来的选举,但在接近这一版底部的地方(假如是以前印在纸上的报纸,肯定就在折缝之下了),有个新闻标题是“艾伦即将受审,被控谋杀霍顿”。报道是这么说的:“经过漫长的引渡斗争,乔尔·艾伦终于即将在法庭上度过许多天中的第一天了。检方打算指控他在詹姆斯·霍顿(享年43岁)一案中犯下了一级谋杀罪,并在另一起近乎致命的枪击案中犯下了杀人未遂……”
比利没有看完剩下的内容,他把手机设置为接收报纸的更新提醒。他坐在外间的办公桌前,拿起一本从未使用过的便笺纸,撕下一张,在上面写道:“正在赶死线,请勿打扰。”他把这张纸贴在大门上,然后反锁大门。
他从头顶储物柜里取出雷明顿700的零件,摆在他写作的桌子上。它们看上去就像枪械使用手册里的分解图,这一幕把他带回了费卢杰。他推开记忆,那段人生已经是过眼云烟了。
“不能再犯错了。”他说,开始组装步枪。枪管和枪栓、退壳器和抛壳挺、枪托板和枪托板垫片,以及其他所有部件。他的双手动得飞快,几乎拥有自己的意识。他短暂地想到了亨利·里德的一首诗,这首诗开头是:“今天,我们学习各个零件的名称。昨天,我们做了日常清洁。”他把这个念头也从脑海里推开。别再去想小女孩的画了,也别再去想诗歌了。事后可以慢慢想。事后他还可以继续写作。现在,他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任务上,把视线凝聚在猎物上。尽管他已经不再在乎赏金了,但这不重要。
他最后装上瞄准镜,然后再次使用手机应用校准,以确保它的精确。按照军队里的说法,一切就绪。他推拉三次枪栓,加了一两滴润滑油,重新校准。假如只打算开一枪,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但他就是这样被训练的。最后,他装上弹匣,拉动枪栓,把那发致命的子弹推进枪膛。他小心翼翼地(但没什么敬意,那个时期早已过去)把枪放在桌上。
他用图钉、绳子和马克笔在窗户上画了个直径两英寸的圆。他用遮蔽胶带在圆上贴了个十字,然后开始割玻璃。正在一圈接一圈转动切割器的时候,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但他没有停下。他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为玻璃很厚,不过最后那块圆形的玻璃还是被取了下来,干净利落得就像从酒瓶里拔出软木塞。清晨的凉风从洞口吹了进来。
他拿起手机,发现收到了报纸的短信提醒。科迪仓库火灾,四级火警。比利望向窗外,看见了一道黑色烟柱。他不知道肯·霍夫的情报是从哪里来的,但完全正确。
7点半了,他做好了一切能做的准备。他希望他做好了一切需要做的准备。他坐进写作时坐的椅子,双手叠放在大腿上,耐心地等待着。就像他在费卢杰那样,趴在河对岸的高处看着一家网吧,经营网吧的阿拉伯人泄露了黑水雇佣兵的身份,引发了一场烈火风暴。就像他在另外十几个屋顶上听着枪声和垃圾袋在棕榈树上的飒飒声那样,他的心跳缓慢而规律。他不紧张。他望着法院街上的车辆渐渐多起来。停车位很快就会停满。他望着顾客走进咖啡馆,有几个人坐在外面,几个月前,比利也曾和肯·霍夫一起坐在那里。第六频道的新闻转播车缓慢地驶近,但媒体只来了这一家。可能是仓库火灾吸引走了其他人,也可能乔尔·艾伦的关注度并不高。很可能两者皆是,比利心想。他继续等待。时间流逝,它永远如此。
5
8点差10分,商业解决公司的员工开始走进办公楼,有些人手里拿着外带咖啡杯。等到8点15分,他们会开始勤奋工作,逼着负债累累的倒霉蛋还钱,半透明的遮光帘落下来,盖住宽阔的窗户,免得他们的视线从工作上转开哪怕几秒钟。有几个人在走向大门的路上停下,望着科迪方向的黑色烟柱在法院上空冉冉升起。这当中就有科林·怀特,他拿的不是外带咖啡杯,而是一罐红牛。今天他穿扎染的喇叭裤和亮橙色的T恤,与比利藏起来的那身行头毫无相似之处,但在一片混乱中这并不重要。
又来了一些人,但杰拉尔德塔的出租率不高,因此走向这栋楼的人不怎么多。大多数人走向法院。8点半,吉姆·奥尔布赖特和约翰尼·科尔顿沿着法院街走来,穿过办公楼前的小广场。他们拎着方方正正的大公文包。菲莉丝·斯坦诺普在他们背后。她的秋季大衣第一次从壁橱的夏眠中醒来,这件衣服是猩红色的,比利不禁想到了小红帽。一段清晰的记忆从脑海里闪过:她俯视他,要他继续深入,而他用拇指轻捻她的乳头。他推开这段记忆。
不算比利,五楼一共有12个人,律师事务所5个,会计所7个。律师事务所的人不一定会听见枪声,但比利寄希望于他们听见第一个焰火筒爆炸的巨响。他们会愣住一小段时间,面面相觑,问刚才是什么声音,然后他们会穿过走廊去新月会计所,因为会计所的窗户正对着法院街。这时第二个焰火筒刚好引爆。他们会聚在一起往外看,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和他们该怎么做。是下楼还是卧倒?意见会各不相同。他认为他们会拖延5分钟,然后一致决定下楼,因为他们拥有居高临下的视角,会看见混乱要么在街对面的法院门前,要么在路口的报刊文具店。比利不需要5分钟,3分钟足矣,甚至两分钟。
他的手机叮咚一声,又收到了一条新闻推送。仓库火灾蔓延到了附近的一个贮存设施,其他消防支队的人马正在赶来。64号公路将至少封闭到中午,建议司机改道47号州内公路。9点差5分,新的一条推送宣布火势已经得到控制。目前没有报告人员伤亡。
比利坐在窗口,步枪横放在膝头。天空晴朗,尼克担心的下雨没有发生,顶多有一丝清爽的微风。第六频道的报道组已经摆开阵势,准备为《正午新闻》拍摄镜头,节目的主角在哪里呢?比利本以为押送艾伦的会是县警车辆,而不是囚车;时间应该是9点整,他会先被送进拘留室,等待法官提审。但现在已经9点过5分了,还没有任何官方车辆从荷兰街县拘留所驶向法院的迹象。
9点10分,依然没有。在咖啡馆吃早餐的人群逐渐散去。再过一阵,管事的女人(不再睡眼惺忪)会把“早餐特选”的告示牌收起来,换上“午餐特选”的牌子。
9点15分,法院上空的烟柱渐渐变淡。比利开始怀疑是不是出了问题。
9点20分,他确定了。也许艾伦病了,或者是装病。也许有人在县拘留所袭击了他。也许他进了医务室,甚至死了。也许他假装精神失常,借此推迟出庭。也许他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