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6点刚过,咖啡的香味唤醒了他。菲莉丝在厨房里,光着脚,身穿他的衬衫。

“睡得好吗?”比利问。

“挺好。你呢?”

“非常好。咖啡真的很好闻。”

“我偷了你几粒阿司匹林。昨晚我好像喝得太多了。”她给他一个眼神,里面好笑和尴尬各一半。

“只要你别偷我的须后水就行。”这话逗得她大笑。一夜情之后的早晨有可能非常难熬,他经历过几次这样的倒霉事,不过比利认为这次不会,他很高兴。菲莉丝是个好女人。

他说他可以来做嫩炒蛋,她做个鬼脸,摇摇头。于是他请她吃了不涂奶油的吐司。吃完早饭,他把卧室和卫生间让给她,这样她就可以单独洗澡和穿衣服了。等她重新出现时,她看上去神采奕奕。衬衫有点皱,除此之外都很体面。以后她有个传奇故事可以说给别人听了,比利心想。我和杀手共度的一夜。当然了,前提是她决定说出去。她也许不会说。

“戴维,能开车送我回家吗?我想换身衣服。”

“当然。”

她在门口停下,伸出手按住他的胳膊:“不是报复前任炮。”

“不是?”

“有时候女孩就是希望被需要,而你想要我……对吧?”

“对。”

她使劲一点头,意思是那就没问题了:“而我也想要你。但我认为恐怕只会有这么一次。虽然永远不要说永远,但我就是这么感觉的。”

而比利知道只可能有这么一次,也点点头。

“还是朋友?”菲莉丝问。

他拥抱她,亲吻她的脸蛋:“永远都是。”

时间还早,但常青街的居民起得很早。街对面,戴安娜·法齐奥坐在前门廊的摇椅上。她裹着一件粉红色的羊毛家居服,一只手端着咖啡。比利拉开丰田车的副驾驶座车门请菲莉丝上车。他从车尾绕到驾驶座的路上,戴安娜友好地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比利忍不住笑了。

6

中午,快餐车来了,比利下楼买了墨西哥夹饼和可口可乐。吉姆·奥尔布赖特、约翰尼·科尔顿和哈里·斯通——那位青年律师,就像电视剧或格里森姆 [3]小说里的角色——挥手叫他过去,请他坐下一起吃饭,但比利说他想回办公室吃饭,顺便再干干活。

吉姆竖起一根手指,背诵道:“没人会在临终时说:‘真希望我能在办公室里多待一待。’奥斯卡·王尔德,说完他就去了未知的彼岸。”

他可以告诉吉姆,据说奥斯卡·王尔德的遗言是“要么那墙纸滚蛋,要么我走”,但他只是笑了笑。

事实上,由于任务将近,他不想和这些人在一起消磨时间了,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他们,反而正是因为他喜欢他们。菲莉丝今天似乎请假了。他希望她周三和周四也都请假,不过这个希望似乎过于渺茫。

他回到办公室,多尔顿的手机响了。是唐·詹森。

“道伦! [4]我的好兄弟!回来了吗?”

“回来了。”

“过得怎么样?达夫妮和沃尔特呢?”

“我们三个都很好。你怎么样?”听唐的声音,他似乎已经喝得口齿不清了,虽然现在刚过中午12点。

“哥们儿,我不可能更好了。”他把“好”说成了“哈”,“贝弗利也是。来,贝弗利,说声你好!”

贝弗利的声音很遥远,但他听得非常清楚,因为她在扯着嗓子喊:“你好啊,甜心宝贝儿!”然后是尖着嗓子的一阵狂笑,看来她也在喝酒,两个人似乎都没什么哀悼的情绪。

“贝弗利说你好。”唐说。

“嗯,我听见了。”

“道伦……好哥们儿……”他压低声音,“我们发财了。”

“真的?”

“律师今天上午宣读了遗嘱,贝弗利的老妈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她。股票和银行存款。将近20万美元!”

背景里传来贝弗利的欢呼声,比利忍不住笑了。等她清醒过来,也许会重新陷入悲伤,但此时此刻,这座小城一个不怎么招人待见的住宅区里的两位租客正在庆祝,而比利觉得情有可原。

“那就太好了,唐。真的很好。”

“道伦,这次你会在家里待多久?我打电话就是为了问这个。”

“应该会比较久。我签了个新合同,给——”

唐没有等他说完:“好,那就好。你继续给达夫妮和沃尔特浇水,因为……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你猜!”

“猜不到。”

“必须猜,我的电脑天才,必须猜!”

“你们要去迪斯尼乐园。”

唐笑得太响了,比利不得不皱起眉头,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但同时他也在微笑。好事发生在好人身上,无论他的处境会因此而如何改变,他都很喜欢这样的发展。不知道左拉有没有写过类似的情节。很可能没有,但狄更斯——

“很近了,道伦,很近了。我们要去坐邮轮了!”

贝弗利在背景里欢呼。

“这次你要待多久?一个月?六周?因为——”

这时贝弗利抢过了手机,比利再次把手机拿开了几英寸,免得他的耳膜过于劳累。“要是到时候我们还没回来,就让它们去死好了!我可以买新的!买它一个温室!”

比利抓住机会送上哀悼和祝贺,然后唐又拿回了电话。

“等我们回来,我们就要搬家了。再也不用看街对面那块该死的建筑空地了。道伦,我不是在鄙视你的公寓。贝弗利一直想租那套来着。”

贝弗利叫道:“现在不了!”

比利说:“我会给达夫妮和沃尔特浇水的,别担心。”

“我们会开你工资的,电脑天才花草保姆!我们出得起钱!”

“不用了。你们是我的好邻居。”

“你也是,道伦,你也是。知道我们在喝什么吗?”

“香槟?”

比利再次不得不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你他妈真是说他妈中了!”

“别喝过头了,”比利说,“替我向贝弗利问好,听见了吗?她失去母亲我感到抱歉,但对你们继承遗产感到高兴。”

“好的,我记住了。100万个感谢,好兄弟。”他顿了顿,等他再次开口,语气接近清醒,像是充满敬畏,“20万。你能相信吗?”

“嗯。”比利说。他挂断电话,坐回办公椅里。他挣到的远远不止20万,但他认为真正富有的是唐·詹森和贝弗利·詹森。是的,先生,他们才是真正富有的。听起来有点伤感,但这是真话。

7

第二天上午,他刚拐进杰拉尔德塔路口另一头的停车库,戴维·洛克里奇的手机响了,收到了短信。他开到四层停好车,然后才读短信。

乔治·鲁索:支票已经上路。

比利不太相信,西海岸现在才6点半,但他明白支票肯定很快就上路了。艾伦要来了,很可能搭乘商业航班,一只手和本市或本州的一名刑警铐在一起,这是个好消息。好戏即将拉开大幕。胜负就此一举。

他打开后排车门,拿起座位上的购物纸袋。袋子里是伞兵裤和背后印着滚石嘴唇徽标的丝绸夹克衫。虽然科林·怀特最喜欢金色,但这条裤子不是金色的。天人交战一番后,比利觉得金色恐怕过于招摇。他在亚马逊买的是条金色波点的黑裤子。他相信科林肯定会喜欢。

比利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以免——可能性不大,但永远存在——欧文问他为什么拎着购物袋来上班,但欧文正在和几个商业解决公司的漂亮女人聊天,比利刷卡走向电梯时,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朝他挥了挥手。

他在办公室里打开购物袋,从衣物底下翻出他在史泰博买的一块标牌。上面印着“暂停使用”。文字左右各有一张悲伤的哭脸。底下是一块空白,用于书写简短的解释。比利用记号笔写上:“停水。请使用4楼或6楼卫生间。”他拿着标牌扇了几下,防止文字被弄花,然后把它放回购物袋里。他把黑色长发的那顶假发也放进去,然后把购物袋放进壁橱。

他回到办公桌前,把本吉的故事转移到U盘上。等事情结束,他会用自杀程序销毁MacBook Pro上的所有资料。电脑会留在这里。电脑上沾满了他的指纹,房间里也到处都是,因为他在这里待得太久,无论怎么擦都会有所遗漏,但问题不大。等他开完枪,看见乔尔·艾伦的尸体倒在法院门前台阶上,比利·萨默斯就会不复存在。至于他个人的电脑……他可以让那台也自杀,扔着不管,然后使用皮尔森街的一台便宜AllTech,但他不想这么做。他的电脑要和他一起离开。

8

一小时后,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大门。他出去开门,再次以为会是肯·霍夫(也许他想临阵退缩),但他再次猜错了。这次来的是达那·爱迪生,尼克从拉斯维加斯调来的打手之一。他今天穿的不是公共工程部的连体服,而是不起眼的黑色长裤和灰色运动上衣。他个子不高,戴眼镜,乍看之下,你会以为他来自菲莉丝·斯坦诺普工作的会计所。但仔细再看,你就会发现(尤其是假如你参加过海军陆战队)另一些东西。

“你好,老兄,”爱迪生的声音低沉而有礼貌,“尼克叫我给你带句话。我能进来吗?”

比利让到一旁。达那·爱迪生抬起他漂亮的棕色懒汉鞋,轻快地穿过外间,走进小会议室,比利把这里当作写作工作室,当然也是从高处狙击的地点。爱迪生的动作敏捷而自信。他扫了一眼桌子,比利的个人电脑开着,一盘克里比奇纸牌游戏正玩到一半,然后他望向窗外。他扫视比利的射击路线,比利在这个夏天已经扫视过无数次。不过,现在夏天已经过去,空气中透着秋季的凉意。

还好爱迪生给了他一点缓冲时间,因为比利已经习惯于在杰拉尔德塔扮演一个名叫戴维·洛克里奇的聪明人,很容易露出马脚。不过等爱迪生转回来面对他的时候,比利已经戴上了愚钝化身的面具:瞪大眼睛,嘴巴微张。这不足以让他显得像个乡下傻蛋,但足以让他看起来像是那种认为左拉是超人宿敌的人。

“你叫达那,对吧?我在尼克那里见过你。”

他点点头:“还见过我和雷吉开着市政车转来转去,对吧?”

“对。”

“尼克想知道你有没有准备好明天动手。”

“当然。”

“枪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