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一周过去了,他一直在等乔治的消息,但什么都没等到。周五晚上,他邀请邻居来后院烧烤,比利、贾迈勒和保罗·拉格兰在后院里玩了一阵三人传球,孩子们玩捉人游戏,在保罗和贾迈勒扔出的快球底下左躲右闪。尽管贾迈勒给比利找了一只衬垫很厚的捕手手套,洗碗时他的手还是感到微微刺痛。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先拿起的是戴维·洛克里奇的手机,但不是这个。然后他拿起比利·萨默斯的手机,也不是这个。这就只剩下他以为不可能会响的那只手机了,肯定是布基从纽约打来的,因为只有他知道多尔顿·史密斯的号码。他从客厅的威尔士衣柜上拿起多尔顿·史密斯的手机,却意识到实际上未必如此。他在房产经纪人默顿·里克特给他的表格上填过这个号码,也把它留给了楼上的邻居贝弗利·詹森。
“你好?”
“你好,邻居。”不是贝弗利,而是她丈夫,“亚拉巴马州怎么样?”
比利有一瞬间完全不知道詹森在说什么。他愣住了。
“多尔顿?你还在吗?”
各种细节忽然对上了。他应该在亨茨维尔为衡平保险公司安装电脑系统。“在,我在。还能怎么样?热,就是这样。”
“除了热,天气都还好吗?”
比利完全不知道亨茨维尔是个什么天气,按理说应该和这里差不多,但天晓得呢。但凡他做过一丁点唐·詹森有可能打电话给他的思想准备,他就会预先查一查。“没什么特别的,”他说,“有什么事吗?”
嗯哼,我们在琢磨你他妈到底是什么来头,他想象唐这么回答,那个假肚子也许能骗过大多数人,但我老婆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是这样的,”唐说,“贝弗利母亲的病情昨天突然恶化,今天下午去世了。”
“天哪,我非常抱歉。”比利真的觉得很抱歉。也许不至于“非常”,但至少是“有点”。贝弗利比不上科琳娜·阿克曼,但也是个好人。
“是啊,贝弗利非常难过。她在卧室里,收拾一会儿东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收拾一会儿东西。我们明天飞去圣路易斯,然后在机场租车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小镇迪金斯。除了葬礼,我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很可能要待一段时间。”唐叹了口气,“我讨厌花钱,但她的什么律师会在周二宣读遗嘱,我猜里面也许给我们留了些钱。至少听起来是这个意思,不过你知道律师都是什么德行。”
“谨慎。”比利说。
“没错,谨慎。不过呢,安妮特生性节俭,而贝弗利是她唯一的孩子。”
“啊哈。”
“我们大概会在那里待一段时间,我给你打电话就是因为这个。贝弗利问我们能不能把我们家的钥匙从你的门底下塞进去。等你从亚拉巴马州回来,麻烦你有空时看看我们家的冰箱,顺便给贝弗利的吊兰和凤仙花浇浇水。她对植物特别疯狂,甚至会给它们起名字,你能相信吗?要是你还有一周多才能回来,我们可就要挠头了。我们在这里认识的人不多。”
因为那附近的人本来就很少,比利心想。他还心想,这太好了,岂止是好,简直是天降的好运气。这下皮尔森街那座屋子就只有他一个人了——除非詹森夫妇在乔尔·艾伦离开加利福尼亚前回来。
“要是你不行……”
“我当然行,我很高兴能帮你们。你们会离开多久?”
“很难说。至少一周,也许两周。我请了事假。当然了,没工资的,但要是能分到点遗产……”
“好的。我懂了。”越来越好了,“浇水就交给我吧。我应该很快就会回来,这次出差已经够久了。”
“那就太好了。贝弗利叫我转告你,冰箱里的东西你随便吃。她说有人吃总比放坏了好。不过到时候牛奶多半已经没法喝了。”
“是啊,”比利说,“我遇到过这个问题。祝你们一路顺利。”
“多谢,多尔顿。”
“不用客气。”比利答道。
2
那天夜里,比利躺在床上,双手插在枕头底下,看着天花板上那块朦胧的泛黄亮光,光线是法齐奥家门口的路灯投出来的。他总是忘记买窗帘,他考虑过买,但每次都会忘记。现在他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应该能记住了。
他希望等待的时间别太长,不仅因为唐和贝弗利出门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更因为没法写本吉的故事会让他在杰拉尔德塔虚耗的时光变得格外难熬。接下来要写的是费卢杰,比利知道他想讲述哪段经历,他想捕捉哪些精彩的细节。挂在棕榈树上的垃圾袋碎片,在热风中像旗帜似的飘舞。穆斯林乘出租车去和海军陆战队拼杀,他们从车上鱼贯而出,就像马戏团的小丑群演钻出小车。区别在于马戏团小丑不会抱着枪下车。身穿50分和史努比狗狗 [1]T恤的少年负责搬运弹药,他们穿着破旧的耐克或查克泰勒运动鞋跑过瓦砾堆。三条腿的狗叼着一只人手,慢吞吞地穿过约兰游乐场。比利能清晰地看见沾在狗爪上的白色粉尘。
素材都准备好了,但在任务完成前,他不可能把它们写成文章。按照威廉·华兹华斯的说法,最好的写作永远是在平静中回想的强烈情感。但比利失去了他的平静。
他终于坠入梦乡,但在深夜的某个时刻,手机收到短信的叮咚轻响惊醒了他。换在平时,这样的响动不可能打扰他的睡眠,但现在他睡得很浅,梦境总是犹如薄雾。战场上的情况永远是这样。
三只手机在床头柜上一字排开充电:比利的、戴维的、多尔顿的。屏幕亮起来的是他的手机。
Db1Dom:打电话给我。然后是一个拉斯维加斯区号的号码。Db1Dom就是双张多米诺,尼克的赌场大饭店。现在比利这边是凌晨3点。在拉斯维加斯,尼克多半刚刚准备睡觉。
比利打了过去。尼克接起电话,问比利好不好。比利说他很好,除了现在是凌晨3点。
尼克笑得很开心:“现在最适合打电话了,想找的人肯定在家。我刚刚收到消息,我们的朋友很可能下周三往你那里去。本来应该是周一的,但他有点食物中毒,多半是自己搞的。他的车会送他去旅馆,他会在旅馆过夜。明白了吗?”
比利听明白了。艾伦的旅馆指的是县拘留所。
“第二天上午,他会去你那里赴约。明白我说什么吗?”
“明白。”提审。
“红毛朋友把你要的东西送过来了吗?”
“嗯。”
“东西可以吗?”
“嗯。”
“那就好。你的经纪人会再给你发短信的,然后你就可以就位了。等事情结束,你就去度假。都听懂了?”
“嗯。”比利说。
“别忘记付这个手机的账单,还有你在用的另一只手机。明白了吗?”
“嗯。”比利答道。尼克说一句就问他一次明不明白,这固然让人厌烦,但也是个好兆头。尼克依然认为他在和一个脑子永远半通不通的家伙说话。销毁比利·萨默斯的手机,销毁戴维·洛克里奇的手机,销毁他这一路上使用过的所有一次性手机,我记住了。他只会留下一只尼克不知道其存在的手机。
“我们回头再聊,”尼克说,“愿意的话,手机你可以保留一段时间,但记得删除我发给你的短信。”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比利删除短信,躺下,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
3
这是个凉爽的周末,秋天似乎终于来了。比利能看见常青街的行道树上出现了最初的几抹秋色。周日下午照例是《大富翁》,比利的对手是三个孩子,还有五六个孩子围着棋盘叽叽喳喳。骰子平时总是他的朋友,但今天不是。他掷出三个双倍,连续三个回合进监狱,这在统计学上不正常得可以和超级百万彩票的六个号码全选对相提并论。他坚持了很久,把两个对手熬到破产,但最后还是输给了德里克·阿克曼。银行没收他最后一项抵押资产后,孩子们欢呼雀跃,把他压在底下叠罗汉,高喊“输了输了酒海沉船了”。科琳娜下楼来看他们在闹腾什么,大笑着命令他们从他身上起来,让这位老兄喘口气。
“你完蛋了!”丹尼·法齐奥兴高采烈地大喊,“被一个孩子打败了!”
“是啊,”比利说,自己也笑了,“要是我每次都能摇到铁路,而不是进监狱——”
沙尼斯的朋友贝姬朝他吐舌头,所有人又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他们上楼,在客厅里吃馅饼,贾迈勒正在客厅看棒球季后赛。沙尼斯和比利坐在沙发上,她把火烈鸟抱在大腿上。比赛打到第七局,她睡着了,脑袋靠在比利的胳膊上。科琳娜留他吃晚饭,但比利拒绝了,说他想去看早场电影。他一直在等《死亡快车》上映。
“我看过预告片,”德里克说,“好像很吓人。”
“我使劲吃爆米花,”比利说,“这样就不害怕了。”
比利没有去看电影,而是在车上找了个播客听影评,他开车穿过小城,去他存放福特蒙迪欧的停车库。稳妥永远好过后悔。他开着蒙迪欧来到皮尔森街658号,把多尔顿·史密斯的装备放进壁橱。然后他去楼上,给贝弗利·詹森的吊兰和凤仙花浇水。吊兰精神很好,但凤仙花似乎垂头丧气。
“好了,达夫妮,”比利说。凤仙花前面的小牌子说她叫达夫妮,而吊兰叫——天晓得为什么——沃尔特。
比利锁好门,走出屋子,用一顶棒球帽遮住他并非金色的头发。尽管天快黑了,但他还是戴着墨镜。他开着蒙迪欧回到停车库,开着丰田回到米德伍德,看了一会儿电视,上床。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4
周一下午,有人敲门。比利去开门,心直往下沉,以为会是肯·霍夫。但来的不是霍夫,而是菲莉丝·斯坦诺普。她在微笑,但眼睛红肿。
“想请个女孩吃晚饭吗?”直截了当,“我男朋友甩了我,我需要给自己打打气。”她停了停,又说:“我请客。”
“不用请我。”比利说。他知道吃饭会引出什么,这很可能不是个好主意,但他不在乎。“我很愿意请你,但你要是真的特别介意,我们可以AA。”
但他们没有AA,比利付了钱。他觉得她很可能决定用和他睡觉来庆祝一段孽缘的结束,灌下肚的三杯螺丝刀 [2](餐前两杯,餐中一杯)让他更加坚定了这个信念。比利把葡萄酒单递给她,她挥手表示不要。
“不混着喝就没事,”她说,“这是——”
“《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比利替她说完,她放声大笑。
她吃得不多,说分手闹得很不愉快,先是面对面闹了一场,然后在电话上吵了一架,所以她并不饿,她真正想要的是喝酒。他们也许不会各付各的,但她需要分一些勇气来应付接下来的事情,因为现在看来,这已经不是一种可能性,而是不可避免的结果了。他也想要,他很久没睡过女人了。比利用戴维·洛克里奇的信用卡付账,想到孩子们压在他身上喊“输了输了酒海沉船了”。而仅仅过了一天,他就见到了一条酒海沉船,一个情场输家。
“我们去你家吧。我不想回我家看见他的须后水摆在我家卫生间架子上。”
好的,比利心想,你可以看我的须后水摆在我家卫生间架子上。你甚至可以用我的牙刷。
他们来到常青街的黄色小屋,她用赞赏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夸奖他在市区二手店买的《日瓦戈医生》海报,然后问他有没有喝的。比利的冰箱里有6听啤酒。他问她要不要杯子,菲莉丝说她喜欢对着易拉罐喝。他拿了两罐啤酒到客厅里。
“我记得你说这段时间要滴酒不沾的。”
他耸耸肩:“承诺就是用来打破的。再说我也下班了。”
他们刚打开啤酒,她就说“这里好热”,然后开始解罩衫的纽扣。啤酒会在咖啡桌上晾到明天早上,几乎没碰过,已经跑了气。
做爱令人愉快,至少比利这么觉得。他认为她也是这样想的,但他从来都看不透女人的心思。有时候她们会表现得像是希望你快点完事,这样她们就可以去睡觉了。不过,如果她在装高潮,那她真的装得很好。有一个瞬间,就在他忍不住的时候,她抵着他的肩膀发出“嗯嗯嗯”的声音,指甲险些在他身上抠出血来。
他翻身下来,在床的另一侧躺平,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在说小伙子不错:“你别告诉我这是个同情炮。”
“不是的,相信我,”他说,“我就不问你是不是报复前任炮了。”
她大笑:“最好别问。”然后她翻身侧躺,和他拉开距离。5分钟后,她已经在打鼾了。
比利醒着躺了一会儿,不是因为她在打鼾——这个鼾声很淑女,更像猫的呼噜声,而是因为他的思绪就是停不下来。他想到她如何出现,又如何跟他回家,感觉就像左拉小说里的情节,每个角色都必须物尽其用,在结尾前像谢幕似的再出场一次。他希望他本人的故事没有结束,但觉得故事的这个部分就快结束了。等他做完这一单,收到酬劳,就会走入新生活(也许作为多尔顿·史密斯,也许作为其他什么人)。也许是一种更好的生活。
一段时间以来,很可能是自从开始写本吉的故事,他就意识到了他不可能继续过现在这种生活了,否则一定会被活活憋死。只杀坏人的理念(不,幻想)只能欺骗自己到这一步了。这条街上有很多好人正在家里睡觉。他不会杀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但等他们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他们内心的某些东西就会被他杀死。
这么说是不是太诗意了?过于浪漫化了?比利不这么认为。一个陌生人来了,成为大家的好邻居,然后是个精彩的转折:事实证明,从头到尾没有人真的认识他。
凌晨3点,菲莉丝在卫生间呕吐的响动吵醒了比利。冲马桶,开自来水,她回到床上,她哭了一会儿。比利装睡。哭声停止,鼾声重启。比利睡着了,梦见垃圾袋挂在棕榈树上飘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