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警车里讲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又来了几批警察,还有一辆标着“梅维尔警察局鉴证科”的厢式货车。货车里下来的一个警察到处拍照,后来我在聆讯时见过其中一部分照片,但我看到的照片里没有尸体。我不知道为什么聆讯会上的那些人会认为我不该看尸体的照片,我早就亲眼见过尸体了。不过,我真正想说的是,他拍的一张照片后来被登在报纸上。照片拍的是我妹妹做的曲奇散落在地上,底下的一行字是“她因为曲奇饼而被杀”。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标题,因为它既残忍又真实。
我不得不去参加聆讯会。主持者不是法官,而是三个人,两男一女,他们的模样像教师,说话也像。房间里只有他们、我、我母亲和最早赶到拖车(他们管它叫“现场”)的那几个警察。我们不像《法律与秩序》电视剧里那样有律师,而且我们也不需要。女人说我是个勇敢的孩子,对我母亲说我应该接受心理治疗。我母亲说这是个好主意,后来对我说有些人以为钱是从树上长出来的。
我们可以走了,我以为事情结束了,但一个男人说等一下,康普森太太,我有话要说,我要说在这场悲剧中,你必须承担一定的责任。然后他讲了个故事,说的是蝎子求好心的青蛙背它过河,但蝎子在半路上蜇了青蛙,青蛙问你为什么要蜇我,现在我们都要死了,蝎子说蜇你是我的天性,你让我爬上来之前就知道我是蝎子。
然后这个男人说,你选中了那只蝎子,康普森太太,而他蜇死了你的女儿,你本来还会失去这个儿子的,你没有,但这段经历会伴随他一辈子。听我一句劝,下次再碰到蝎子,你应该一脚踩死它,而不是让它爬上你的后背。
我妈气得涨红了脸,说你怎么敢说这种话,要是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怎么可能让我的孩子冒险。男人说你能保留小本吉的监护权,是因为我们无法证明你的失职。但你如果非说你没看出任何雷恩斯先生的残暴天性的迹象——也许很少,也许很多——那我就会非常吃惊了。
我母亲哭了起来,害得我也想哭。她说你这么说太不公平了,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什么时候需要累死累活40个小时才能养家糊口?他说康普森太太,出问题的不是我,你因为错误的选择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别再失去另一个了。聆讯会到此结束。
2
那年夏天,也就是他拥有多重身份的这个季节,比利重读了鲍勃·雷恩斯之死和随后聆讯会的章节,然后他起身走到窗口,俯视底下的法院,县警局的一辆警车刚在路边停下。两个穿棕色县警制服的警察从前排下车,一个拉开后排车门,等里面的男人钻出来。这个犯人四肢瘦长,皮包骨头,工装牛仔裤的臀部空荡荡地挂着,亮紫色套头衫(这时候穿这个太热了)上印着“阿肯色剃须刀队”。即便隔着500码,比利也觉得他是个时运不济的倒霉蛋。两个警察各抓住他的一条胳膊,领着他踏上宽阔的台阶,走向等待他的正义判决。等到时机来临(假如真的要行动),比利应该就在这一刻开枪,但他现在心不在焉。他在思考他的小说。
他开始时打算让愚钝化身开口,但写着写着他就变了。他写完放下一阵后重读才意识到,愚钝化身确实在场,这一点毋庸置疑,任何读者(例如尼克和乔治)都会觉得,作者基本上只看《明星》周刊、《内幕透视》和阿奇漫画。但还有一些东西,那就是孩子本人的声音。比利没有打算透过那个声音写作(至少不是有意为之),但结果就是这样了。好像他在催眠下退回到那个年龄。也许这就是写作,尤其是在写作对你来说真的重要的时候。
真的重要吗?这些文字的读者只有他和两个拉斯维加斯混混,后者说不定已经失去兴趣了。
“重要,”比利对着窗户说,“因为这是我的故事。”
是的,也因为这是真事。他略微修改了人名,把凯瑟琳改成凯西,他母亲不叫阿琳,而是达琳,但大部分情节都是真实的。孩子的声音是真实的,那个声音从未得到过开口的机会,甚至在聆讯会上也没有。他只回答了别人提出的问题,但没人问他抱着胸膛被踩塌的凯西是个什么感受。没人问他,母亲叫他照顾好妹妹,而他却没能完成这个全世界最重要的任务时他是个什么感受。没人问他,你把舔湿的手放在妹妹的嘴巴和鼻子前面,尽管知道没有希望但还是怀着希望是个什么感受。就连拥抱他的那个警察也没问他这些问题,终于能让那个声音开口,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解脱啊。
他回到打开的MacBook Pro前坐下。他看着屏幕,心想,等我写到斯特帕尼克之家那部分(不过我会管那里叫斯派克之家),就可以让这个声音稍微长大一点了。因为我稍微长大了一点。
比利开始敲键盘,刚开始很慢,然后越来越快。夏日在他身旁慢慢流逝。
3
聆讯会结束,我和我妈回到家。我们埋了凯西。我不知道谁埋了我妈的男朋友,我也不想知道。秋天,我回到学校,有些孩子叫我“砰砰本吉”。我开始跟不上了,我没有打架惹麻烦,但我经常逃课。我母亲说我必须提高成绩,否则就会被带走,送进寄养家庭。我不希望那样,于是第二年我认真学习,通过了课程考试。我被送进斯派克之家不能怪我,而是我妈的错。
凯西死后,她开始喝酒,以在家里喝为主,但有时候去酒吧,有时候带男人回家。在我看来,这些男人都像那个坏男朋友,换句话说,都是浑球。我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发生了那种事,我母亲还要找同一个类型的男人,但她就是要找。她就像一条狗,要把拉出来的东西再吃回去。我知道这话不好听,但我不会收回。
她和那些男人——至少三个,也许五个——会钻进卧室不出来,她说他们只是在闹着玩,但那时候我已经不是小孩了,知道他们在做爱。一天夜里,她在拖车里喝酒,脑子一热去便利店买奶酪饼干,回家路上被警察拦了下来。她被控酒后驾驶,拘留24小时。那次她还是保住了我的监护权,但驾照被吊销了6个月,只好坐公共汽车去洗衣房上班。
她取回驾照后只过了一周,就再次因为酒驾被拦了下来。又是一场聆讯会,这次的主角是我,但你猜怎么着,之前讲蝎子与青蛙故事的男人就坐在台上,旁边是两张新面孔!他说怎么又是你。我母亲说是啊,又是我,你知道我失去了女儿,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男人说我当然知道,但是康普森太太,你似乎没有吸取教训。我母亲说,你没经历过我经历的那些事情。这次她有个律师,但他没怎么开口。事后,她骂了他一顿,说你有什么用处。律师说康普森太太,是你让我没事可做的。她说你被解雇了。他说你不能解雇我,因为我辞职了。
一天后,我们回到聆讯室,他们说由于她是个不称职的母亲,我必须去一个名叫斯派克之家的地方生活。她说你们全在满嘴喷粪,我要把官司打到最高法院去。讲青蛙与蝎子故事的男人说你是不是一直在喝酒。她说去他妈的吧死肥猪。他没有和她吵,只是说康普森太太,我们给你24小时收拾本吉的东西,好好和他道个别。告别的时候你最好别喝酒,这对他来说很重要。然后他和另外两个人就出去了。
我们坐公共汽车回家。她说本吉,我们逃跑吧,我们去另一个城市,改名换姓,从头开始。但第二天我们还是在老地方,那是我在山景拖车园的最后一天,我和我母亲住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一个县警察来送我去斯派克之家。我希望是拥抱我的那个警察,可惜是另一个。不过马尔金警察也不是坏人。
总之,我妈没有惹麻烦,因为她已经清醒了。她对警察说我还没收拾好他的东西,因为我不想认为这件事真的会发生,给我15分钟。警察说没问题,我等着。她给我收拾了满满一行李包的衣服。他在外面等着。然后她给我做了两个花生酱和果酱三明治,放在午餐盒里,叮嘱我要乖乖的。然后她开始哭,我也哭了。我被送走当然是她的错,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答应要送蝎子过河的,是她每天喝醉酒,然后说都怪凯西死了,而我哭是因为我爱她。
我们来到外面,警察说等我到了埃文斯维尔的斯派克之家,应该可以往家里打电话。我母亲叫我打给隔壁的蒂利森太太,然后对警察说那是因为我们家的电话坏了。这意味着账单又没付。马尔金警官说这个安排听着不错,然后叫我抱一抱我母亲。我拥抱她。我使劲闻她的头发,因为她的头发总是很好闻。去埃文斯维尔开车要两个小时。我坐在前排。前排后面有个铁丝网,所以后排是个笼子。警察说只要我别惹麻烦,就永远不会坐在后面。他问我会不会远离麻烦,我说会的,但我心想,一个人正在被警车送往寄养家庭,那他就已经在麻烦里了。
我吃了一个花生酱和果酱三明治,发现她还在午餐盒里放了个魔鬼蛋,想到她动手做这个,我忍不住又哭了。警察拍拍我的肩膀说,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的姓名牌上印着F.W.S.马尔金。我问他F.W.S.是什么的缩写,我以为那是个什么特殊工种。他说那是他的姓名,他叫富兰克林·温菲莉丝德·斯科特·马尔金,不过本吉,你可以叫我弗兰克。
这会儿我已经不哭了,但他肯定注意到我很难过,也许还很害怕,因为他伸手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本吉,你会好起来的,那里有很多好孩子,他们都相处得很好,只要你注意言行举止,就也能和他们相处得很好。他说,我知道三县地区所有寄养家庭的情况,斯派克那里肯定不是最差的,他们也算不上最好的,但从没惹过需要我们去处理的麻烦,我见过的一些事情啊,你是绝对不想知道的,只要你好好表现,过好你自己的小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说我想念我母亲。他说那是当然,等她重新站稳脚跟,可以再次申请聆讯会,然后你就能回家了。在这段时间里,每周三晚上,以及周六或周日晚上7点之前她都可以来探望你。给她打电话的时候记住告诉她。
但我母亲一直没能重新站稳脚跟。她继续喝酒,交了个带她吸冰毒的男朋友,一旦吸上那东西,你的脚跟就不太可能再站稳了,因为大多数时候你都飘在天上呢。刚开始她经常来看我,后来偶尔来,再后来几乎不来,最后干脆不来了。她最后一次来看我的时候,不但头发脏兮兮的,而且掉了几颗牙齿。她说本吉,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样,我说我也不想。我说你一塌糊涂。当时我已经是个少年了,少年受到伤害的时候就会说伤人的话。
斯派克之家在乡下。屋子很破,但大得像个庄园,到处都是房间,一共3层。也许4层。斯派克之家外面看上去很气派,但里面很旧,漏风漏水,冬天能冻死人。按照龙尼的说法,冷得像婊子在冰库里和你搞。但我刚到的时候不知道它很旧,我以为它很新,因为破归破,它外面漆成蓝色绲边的亮红色。我很快就发现,斯派克之家这里的寄养儿童每年都要重新粉刷屋子,一个工时能收到两块钱。一年是白色绲边的绿色,再一年是绿色绲边的黄色。现在你明白我和龙尼为什么叫它“永远在刷漆之家”了吧!我离开加入海军陆战队那年,屋子又刷回了红色和蓝色。龙尼说,这房子全靠油漆固定,否则这堆破烂早就塌了。这是在开玩笑,她总是逢人就开玩笑,但这也是真的。我猜大部分笑话里都有一部分是真的,所以笑话才会好笑。
F.W.S.马尔金警察说斯派克这里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坏的,事实证明他的结论很正确。我在那里待了5年,直到够年龄参加海军陆战队,斯派克太太偶尔会用毛巾或抹布给我脑袋上来一下,但从不上手,更没打过佩姬·派伊那样的小孩子,佩姬·派伊只有6岁,被烟头烫瞎了一只眼睛。而且她打我的时候都是我活该。我只见过斯派克先生两次对孩子动手。一次是吉米·戴克曼扔石头打碎了一扇防风窗,还有一次是他逮住萨拉·皮博迪迪绕着佩姬边跳舞边唱:“佩姬·派伊,佩姬·派伊,在我胸口画十字,希望早点见阎王,佩姬·派伊,佩姬·派伊,她是一个独眼龙。”斯派克为此扇了她一耳光。萨拉是个残忍的女孩,一个坏人。有一次我问她长大了想干什么,她说她要去当应召女郎,睡有名的男人,挣他们的钱,然后她哈哈大笑,好像只是开个玩笑,也许她真的在开玩笑。
斯派克夫妇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只是想挣田纳西州州政府的钱。他们通过了州政府的所有检查。我们坐巴士去学校,衣服总是干干净净,我决定去参军之后,斯派克先生陪我出席了一场聆讯会,解除我母亲与我的关系,然后是另一场,让他成为我的法定监护人。这样他就可以在文件上签字,让我在17岁半参军,而不必等到18岁了。我以为我母亲会在解除关系聆讯会上露面,但她从头到尾都没来,不过她怎么可能来呢?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场聆讯会。我本来想告诉她的,但她早已搬出拖车园地,也不在她和带她嗑冰毒的男朋友一起住的公寓里。两场聆讯会过后,斯派克先生说本吉,愿上帝保佑你,现在你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我说我不信上帝,他说时间久了你自然会的。
我在“永远在刷漆之家”学到一个道理:世界上的人不是非好即坏的,但我小时候确实觉得人只有好坏两种,那会儿我的大部分概念都来自电视里的人们的表演。其实有三种。第三种人就像F.W.S.马尔金警察叮嘱我的,只过自己的小日子。世界上最多的就是这种人,我觉得他们是灰色的。他们不会伤害你(至少不会有意伤害你),但也不怎么会帮助你。他们会说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愿上帝保佑你。
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你必须帮助你自己。
我加入“永远在刷漆之家”的时候,算上我一共有14个孩子。龙尼说这是好事,因为13是个不吉利的数字。最小的孩子是佩姬·派伊,她偶尔还会尿裤子。有一对双胞胎,蒂米和汤米,他们6岁或7岁。最大的孩子叫格伦·达顿,他17岁,我来了不久他就去参军了。他不需要斯派克先生担任法定监护人和为他签字,他母亲签了字,因为格伦说他会把安家费寄给她。格伦对我和龙尼说,只要有钱可拿,就算把我卖给缠头佬当奴隶,那个老婊子也会签字的。格伦块头很大,总在说脏话,龙尼成天像水手似的骂骂咧咧,格伦比她还严重,但他从不欺负比他小的孩子。他还是个油漆高手,上最高层脚手架的永远是他。
马尔金警察把警车开上车道的时候,隔壁的东西险些晃瞎我的眼睛。我放眼望去,这里全都是报废的车辆,不是几辆几十辆,而是几百几千辆。它们停满了山坡的这一面,我很快发现,山坡另一面也全都是,越往下就越旧、锈得越厉害。风挡玻璃还在的车辆全都在反射阳光。离斯派克之家半英里的地方有家汽修店,铺子是用绿色波纹铁皮搭的。我能听见里面的人在用手钻和扳手。店门口有个牌子标着“斯派克汽车部件”“小修小补”和“最低价超划算”。
马尔金警察说那是斯派克的弟弟开的,特别难看对不对。店刚好在县界之外,所以他才能蒙混过关。你要去的斯派克之家刚好在县界之内,所以它必须在侧面和背后拉上铁丝网。我告诉你是不希望你看见铁丝网就以为进了监狱。汽车坟场是个危险的地方,本吉,禁止入内不是没有原因的,你可千万别动去那里玩的念头,记住了吗?我说记住了,但我当然去玩了。我和格伦还有龙尼和唐尼。或者只有我和龙尼,格伦去参军后有时候唐尼和我们一起去,龙尼逃跑后基本上就是我一个人了。有时候我会想她去了哪里。希望她一切都好。没有她,我很难过。也许这就是我参加海军陆战队的原因,但实话实说,我大概反正都会去的。
我当斯派克小子的那5年很长,长到让我目睹了3次“永远在刷漆之家”改变配色。我在那里的那段时间里有几件事情让我记忆犹新,比如有一次我因为打架被停学,因为两个小子叫我“砰砰本吉”,虽然我经常被人这么叫,但那次我忍无可忍了。他们的个头比我大,但我一直不认输,尽管他们一个打了我一个黑眼圈,另一个险些打断我的鼻梁。后一个小子叫贾里德·克莱因,我抓住他的裤子一把扯到底,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内裤上有尿渍。他因为这个被很多人取笑,那是他活该。
还有一件事是佩姬·派伊得了肺炎,不得不去住院。然后过了一周还是10天,斯派克太太把我们所有人都叫到客厅里祈祷,因为她说佩姬去世了,去天堂见耶稣了,现在她两只眼睛都能看见了。唐尼·威格莫尔说希望天堂的伙食比较好,斯派克先生说你不想让我扇你耳光就把俏皮话咽到肚子里去。总之,我们为佩姬的灵魂祈祷,龙尼用手捂住嘴,免得被唐尼的话逗得笑出声来,但她其实在哭。其他孩子也在哭,因为佩姬是所有人的“宠物”。我没有哭,但我感觉很难过。后来我和龙尼还有格伦和唐尼去“毁灭战场”的时候,龙尼又哭了一阵。格伦拥抱她,龙尼说佩姬那么可爱对吧,格伦说当然,她当然很可爱。
然后她拥抱我,我也拥抱她,佩姬的死只有这一个好结果,因为我爱上了龙尼·吉文斯。我知道这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因为她比我大两岁,而且死心塌地地爱着格伦,但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感觉。感情就像呼吸,一时来,一时去。
“毁灭战场”是我们对废车场的叫法,它位于“永远在刷漆之家”背后,紧邻斯派克汽车部件店。那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大人叫我们离那里远点,这反而让我们去得更勤快了。龙尼说那就像夏娃在伊甸园里不该吃的禁忌果实。格伦朝一排又一排的报废车辆挥挥手,无数风挡玻璃在反射光线,把一个太阳变成几百个,他说这他妈就是个果园,我和龙尼放声大笑。
我们去那里的时候会寻找最高档的车辆,比如凯迪拉克、林肯或宝马,有一次我们发现了一辆老式梅赛德斯豪车,它的整个后半截都不见了。格伦每次去都带着扫帚,他会先在车座位上扫几下,然后我们才爬上车。有一次他吓跑了一只大耗子,那次唐尼也在,他说您看好了,斯派克先生,我们笑得几乎岔气。反正我们会坐在那些车里,假装它们完好无损,我们正要去什么地方。
我们很容易就能去“毁灭战场”,因为操场靠后的铁丝网上有个窟窿,格伦某次说天晓得有多少个过不下去的寄养儿童从那个窟窿钻了出去,谁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哪里。这话逗得我们一起大笑。然后龙尼说,恐怕不是什么好地方。这话逗得唐尼又笑了,但我和格伦没笑。我看着格伦,格伦看着我,我们都在想“不是什么好地方”!
有时候格伦会坐在驾驶座上假装开车,而龙尼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有时候他们反过来,格伦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时候,会大呼小叫什么“哇龙尼你别他妈撞那条狗啊”,而龙尼会猛打方向盘,假装急转弯。格伦会身子一歪,把脑袋枕在她的大腿上,而龙尼会推开他,说白痴你系好安全带。
我总是坐后排,要是唐尼也来,那么他也坐在后排,但大多数时候只有我自己,我更喜欢这样。有两次,格伦带了一罐啤酒,我们传来传去,直到喝完。然后龙尼把薄荷糖发给我们,消掉呼吸里的酒味。有一次格伦带了3罐,我们有点喝高了,龙尼把方向盘拧来拧去,格伦说马子你别酒驾被拦下来。他们大笑,但我没有笑,因为我母亲真的因为酒驾被拦下来过,这事不能开玩笑。
唐尼抽烟。我不知道帮格伦搞啤酒的和帮他搞烟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但他在床底下一块松开的墙板后面藏了一包万宝路。他通常在厨房的后门口抽,但有一天我们坐在一辆别克庄园大轿车里,假装开到拉斯维加斯去玩轮盘赌和掷骰子的时候,他把烟盒掏了出来。龙尼说你可别在这里点烟,到处都是干草和废油。唐尼说你是来大姨妈了还是怎么的。格伦转身攥起拳头,说你给我把这话收回去,否则我就让你把门牙咽下去。后来在费卢杰的时候,有一次在我们称之为“比萨块”的城区,我看见萨金特·韦斯特把火箭弹打进叛军的安全屋,整个屋子被炸到了九霄云外,因为里面全是弹药。还好他没把我们害死,因为我们还不想死。这让我想起,唐尼有时候也会躲在物资棚屋里抽烟,斯派克夫妇把油漆全都放在那里,那比在“毁灭战场”抽烟危险多了。
唐尼把话收了回去,但龙尼朝着格伦的肩膀狠狠地打了一拳。达顿,我不需要你替我出头,她说。
听见龙尼用姓氏叫你,你就知道她生气了。她转过来对着后座,说威格莫尔,我来不来大姨妈和我担不担心着火没关系,因为我有这个。她伸直胳膊,露出那条发亮的烧伤疤痕,我们都见过它。它从前臂一半的地方开始,向上一直到她的肩膀。她家里失火烧死了她的父母,明白了吧?龙尼在最后关头从二楼窗户跳出去,胳膊和同一侧的那条腿还有头发都被火烧了。她唯一的亲戚是个姨妈,说没法收养她,于是她就来到了永远在刷漆的斯派克之家。她姨妈只去医院看过龙尼一次,说我有两个自己的孩子要养,两个已经够让我头疼的了。龙尼说她不会因此责怪她。
我知道火的威力,她说,要是我忘记了,我只需要看一眼这条胳膊就能记起来。唐尼说真对不起,我也说对不起。我没什么要道歉的,我只是觉得难过,因为她被烧伤了,但同时我也很庆幸,因为烧伤的不是她的脸,而她的脸很漂亮。总之那次过后,我们依然都是朋友,但唐尼·威格莫尔对我来说一直不是龙尼和格伦那样的朋友。
4
“我们在‘毁灭战场’玩得很开心。”比利说。
他再次望向窗外的法院。8月已经让位给9月,但热气依然蒸腾。他能看见热气从街面上袅袅升起。这让他想到了“永远在刷漆之家”厨房后面的大焚化炉,热气曾以同样的方式从它顶上袅袅升起。
斯派克夫妇是斯特帕尼克夫妇,龙尼·吉文斯是罗宾·马奎尔,格伦·达顿是加兹登·德雷克。比利猜加兹登的名字是从加兹登购地案来的。他在海军陆战队里读过一本书,叫《奴隶制、丑闻与铁轨》,书中提到了美国如何从墨西哥手中购买那块贫瘠的土地。他读那本书的时候身在费卢杰,2004年4月的警示行动与11月的幽灵之怒行动之间。加兹登说他母亲死于肺癌前告诉他,他早已过世的父亲是个历史教师,因此起这个名字算是合理。有一次,我们又去“毁灭战场”假装开着车云游天下,他说我也许不是全世界唯一的加兹登,但我敢打赌叫这个的不会太多——当然了,他说的是名而不是姓。
比利改掉了朋友们的名字,但“毁灭战场”永远是“毁灭战场”,他们在那里确实玩得很开心,直到加兹登参军,罗宾逃跑去了……她是怎么告诉他的来着?
“穿着七里靴 [1]去找我的运气。”比利说。对,她就是这么说的,但她的靴子不是一步能跨七里格的那种,而只是磨损的小山羊皮靴,侧面的橡皮筋已经失去弹性。
我曾在废车之中爱过她,比利心想,回到座位上,打算再写一两段就下班。
[1]欧洲民间传说里常见的道具,穿上后一步能跨出七里格(古代长度单位,在不同地区换算标准不同,大体而言,1里格约等于4.82千米至5.55千米)。
第8章
1
劳动节的周末发生了两件坏事。一件很蠢,让人警觉,另一件使得比利意识到,尽管他一直不想成为那种人,但他也有颇为令人不快的另一面。两者加起来,他知道他越快离开雷德布拉夫,对他就越好。劳动节周末结束的时候他心想,这个活儿的前置期这么久,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接的,不过当初我也不可能知道。
知道什么?比如,阿克曼和常青街的其他住户会那么喜欢他。再比如,他会那么喜欢他们。
劳动节的那个周六,市区有一场盛大的彩车游行。比利和阿克曼一家坐进贾迈勒从万佳轮胎借用的厢式车。沙尼斯一只手抓着母亲的手,另一只手抓着比利的手,他们挤过人群,总算在荷兰街和主大道的路口找到了一个好位置。游行队伍经过的时候,贾迈勒让女儿骑在肩膀上,比利也让德里克骑在他的肩膀上。孩子们在高处觉得很开心。
游行还不赖,甚至让一个孩子日后发现他曾经坐在杀手的肩膀上也……算是不赖。令人警觉的蠢事,他的失误,发生在周日。米德伍德位于雷德布拉夫的城郊,旁边是半乡村的科迪镇,暑假的最后两周,那里支起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嘉年华,希望能在孩子们返校前再捞一笔。
那辆厢式车还在贾迈勒手上,而且周日那天风和日丽,因此带着孩子们去嘉年华就成了唯一的选择。保罗和丹尼丝·拉格兰也去了。他们7个人在游乐场里闲逛,吃烤香肠喝汽水。德里克和沙尼斯坐旋转木马、小火车和旋转茶杯。拉格兰夫妇去玩宾果。科琳娜·阿克曼扔飞镖扎充水气球,赢了一条印着“全世界最佳母亲”的亮片头巾。沙尼斯说她戴上很可爱,就像公主。
贾迈勒试了试投球打木牛奶瓶,什么都没赢,但他一家伙把试力锤打到了最高点,敲响铃铛。科琳娜鼓掌说:“我的英雄。”他的臂力为他赢得了一顶纸板礼帽,帽带上插着一朵纸花。他戴上礼帽,德里克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并着腿跑向最近的移动厕所,免得尿在了裤子里。
孩子们又玩了几个项目,但德里克不肯上毛虫车,因为他说那是小宝宝玩的。比利带着沙尼斯去了,座位太紧,结束后贾迈勒只好把他像瓶塞似的从车里拔出来。这一幕逗得他们所有人放声大笑。
他们往回走,去找拉格兰夫妇,途中路过死鱼眼迪克的射击场。五六个男人正在用BB枪练手,射击五排朝着不同方向移动的靶子,另外还有突然弹起和缩回的铁皮兔子。奖品墙最顶上有一只巨大的粉色火烈鸟,沙尼斯指着它说:“我想把它放在卧室里。我能用零花钱买吗?”
她父亲说那东西不卖,而是赢家的奖品。
“那你就去赢给我,爸爸!”她说。
射击场的经营者身穿条纹衬衫,歪戴草帽,贴着卷曲的假胡子。他看上去像是理发馆四重唱的成员。他听见沙尼斯的话,招呼贾迈勒过去:“先生,逗你的小女儿开心一下吧,打倒3只兔子或者顶上一排的4只鸟,她就能把火烈鸟弗雷迪带回家了。”
贾迈勒大笑,给他5块钱,买了20发子弹。“准备失望吧,亲爱的,”他说,“不过我应该能给你赢一个小奖品。”
“你能做到的,爸爸。”德里克坚定地说。
比利看着贾迈勒用肩膀端起步枪,知道他要是能打中两发,拿到一个充当安慰奖的毛绒乌龟,就已经算是手气很好了。
“打鸟,”比利说,“我知道兔子比较大,但它们跳出来的时候,你只能凭本能开枪。”
“你说是就是了,戴维。”
贾迈勒朝顶上一排的鸟打了10枪,一发都没中。他压低枪口,打中两只最底下一排移动缓慢的铁皮麋鹿,拿到了一只毛绒乌龟。沙尼斯看它的眼神里没什么热情,但还是说了声谢谢。
“你呢,老大?”理发馆四重唱老兄问比利,其他的顾客差不多都走完了,“不想试一试吗?5块钱20发,打中4只小鸟,漂亮的小女孩就能高高兴兴地带火烈鸟弗兰奇回家了。”
“不是弗雷迪吗?”比利说。
射击场经营者朝另一个方向抬了抬草帽。“不管弗兰奇、弗雷迪还是费利西娅,反正都能让一个小女孩开心。”
沙尼斯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但没有说话。最后是德里克说服了他去做那件蠢事:“拉格兰先生说这些游戏都是作弊,没人能赢大奖。”
“唔,那就让我试试看吧。”比利说,放下5块钱。理发馆四重唱先生盛了一纸袋的BB弹,递给比利一把步枪。射击台前还有几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比利走到旁边,一方面为了和他们拉开一点距离,另一方面也因为他注意到那些铁皮小鸟(另外四层的目标也一样)在转出视野时会略微放慢速度。铁链传动装置大概需要上油了,不该偷懒的,射击场的所有者应该花钱做这件事的。
“戴维,你要打鸟吗?”德里克问,他们不叫他洛克里奇先生已经有段时间了,“就像你告诉老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