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吸引特别的关注吧?”
“反正我没看见有。”
“好。很好。那辆货车就停在这里的车库里。他们不是每天都开出去,至少现在还没有,但我希望人们能习惯看见他们四处转悠。”
“融入背景。”比利说,愚钝分身挤出他最灿烂的微笑。
尼克比了个手枪的手势指着他。比利知道这是他的注册商标,很可能是从拉斯维加斯的什么酒廊表演里学到的,但即便是被一把假枪指着,比利也觉得心里不舒服。“完全正确。霍夫有没有把枪送来?”
“没有。”
“你见过他吗?”
“没有,也不怎么想见。”
“好吧。”尼克叹了口气,抬起一只手捋头发,“你应该想检查一下武器,对吧?也许去野地里打几枪?”
“也许吧。”比利说,但他不会冒险随便开枪,哪怕在每个停车标志都满是弹孔的彪悍地带也不会。他可以用一个iPhone应用和亚马逊上出售的激光装置校准步枪。
尼克坐起来,双手叠放在他体积可观的肚子上。他做出友善而关切的表情,比利觉得这个表情让他显得像个冒牌货。“你在……那里叫什么来着……米德伍德?过得怎么样?”
“对,就是米德伍德。过得挺好。”
“我知道那地方很烂,但酬金值得你忍一忍。”
“对。”比利心想,那个住宅区其实相当令人愉快。
“尽量保持低调?”
比利点点头。尼克没必要知道《大富翁》游戏和他家后院的聚会,还有他和菲莉丝·斯坦诺普喝的那杯酒。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都没必要。
“你考虑过我说的脱逃计划吗?因为你也看见了,到时候兄弟们会做好准备的。雷吉不是什么火箭科学家,但达那是个爱动脑子的,而且两个人的车技都很好。”
“我只需要跑到路口拐个弯,对吧?然后直接跳进车厢。”
“对,换上一身市政人员穿的连体工作服。然后你们几个去问警察需不需要帮忙控制人群什么的。”就好像比利已经忘了这些细节。“假如他们说需要——他们多半会拒绝,但万一说需要——你们就去帮忙。总之无论如何,到天黑的时候,你已经离开这个州前往威斯康星州了。也许更早。你觉得怎么样?”
比利想象他没有前往威斯康星州,而是变成了尸体,躺在乡间小道旁的排水沟里,与空啤酒罐和汉堡包空盒做伴。这个画面非常清晰。
他微笑(非常灿烂)说:“听上去不错。比我能想到的任何计划都好。”
这当然是胡扯,他认为他想出来的计划非常可靠,无论朝哪个方向扭曲都依然稳固。风险固然存在,但都最小化了。尼克不需要知道他真正的脱逃计划。也许事后他会很生气,但说真的,既然任务已经完成,他还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尼克起身:“那就好。很高兴能帮你一把,比利,你是个好人。”
不,我不是好人,你也不是。“谢谢,尼克。”
“最后一单是吧?你是认真的?”
“认真的。”
“那就过来吧,好兄弟,我们抱一个。”
比利过去和他拥抱。
回黄色小屋的路上他心想,倒不是他不信任尼克,而是他更信任自己。过去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4
两天后,有人敲响了他的办公套间的大门。比利正在写作,沉浸在部分属于本吉·康普森但主要属于他的过往之中。他存盘,关机,出去开门,来的是肯·霍夫。自从6月比利见到他以来,他似乎减了10磅体重。他脸上的乱胡子比上次更乱了,也许他依然以为这样会让他像是动作片里的主角,但在比利眼里,他像是一连喝了5天酒,今天终于决定缓一缓了。他的口气也露出了端倪,他在嚼薄荷口香糖,但无法掩饰他在来这里的路上喝了一两杯,而此刻是上午10点40分。他的领带很得体,但衬衫皱巴巴的,一侧从裤腰里出来了一截。这是个到处闯祸的麻烦精,比利心想。
“你好,比利。”
“我叫戴维,忘记了?”
“哦对,戴维。”霍夫扭头看了一圈,确定走廊里没人会听见他的口误,“我能进来吗?”
“当然了,霍夫先生。”这个人从根本上说是他的房东,他可不会对他直呼其名。他让到一旁。
霍夫又扭头看了一眼,这才进门。假如这里是一家真正的商业机构,那他们所在的地方就应该是接待区了。比利关上门:“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没有,我挺好。”霍夫舔了舔嘴唇,比利意识到对方很害怕他,“刚好路过,来看情况是不是,你知道的,一切都好。看看你缺不缺东西。”
是尼克派来的,比利心想。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和比利相处得不好,他是我们的主力干将,所以你去和他搞搞关系。
“只有一个问题,”比利说,“你会确保我需要用的时候,货物肯定在这里,对吧?”他指的是那把M24,霍夫称之为雷明顿700。
“万无一失。我的朋友,保证万无一失。你是现在就要,还是——”
“现在不要。等时候到了,我们的一个朋友会通知你的。在此之前,你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它放好。”
“没问题。在我的——”
“我不想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心想,就像《马太福音》所说:“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他今天想做的是坐回去继续写作。他根本不知道写得顺畅竟然会让人这么快乐。
“好的,没问题。那什么,想不想抽个时间喝一杯?”
“恐怕不是个好主意。”
霍夫微笑。假如这里是他的主场,这个笑容也许会很迷人,但这里不是。和他共处一室的是个雇佣杀手。这是一部分原因,但并不是全部的原因。他觉得自己正陷入困境,但比利不认为这是因为霍夫怀疑自己被当成了替罪羊。他应该知道,但他不知道。也许他只是无法想象,就像比利也无法想象遥远太空中的黑洞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没关系的。你毕竟是个作家。从社交角度说,你在我的领地上。”
天晓得这是什么意思,比利心想。“事情不会朝好的方向发展的。你当然能回答各种问题,说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但没人来盘问你就更好了。”
“我们是好兄弟,对吧,比利?”
“我叫戴维。你必须习惯这个名字,免得说漏嘴。对,没错,我们是好兄弟,怎么会不是呢?”比利让愚钝化身给他一个瞪大眼睛的天真表情。
卓有成效。这次霍夫的笑容显然更加迷人了,因为他不再边笑边伸出舌头舔嘴唇了:“对,戴维,永远都是。我保证再也不会忘记了。你确定你什么都不缺吗?因为,呃,南门商场的卡尔迈克电影院是我的,有9块屏幕,明年就有IMAX了。我可以给你弄一张免票证,你要——”
“那就太好了。”
“交给我吧。今天下午我给你送——”
“叫个快递好了。寄到这里,或者常青街的那个地址。你还记得的,对吧?”
“对,当然。你的经纪人给过我。你知道,大片都是夏天上映的。”
比利点点头,就好像他等不及去看一帮演员穿紧身衣扮超级英雄了。
“还有,戴维,我在一家伴游服务有内线。女孩特别好,非常安全。我很愿意帮——”
“最好还是别了。保持低调,忘记了?”他打开门。霍夫不仅是麻烦,他就是个随时都会发生的意外。
“欧文·迪安对你没问题吧?”
白天在大堂值班的保安。“挺好。我和他有时候赌个一块钱的刮刮乐玩。”
霍夫笑得过于大声了,他再次回头看有没有被人听见。比利心想,不知道肯·霍夫在不在科林·怀特或商业解决公司其他员工的致电名单上——多半不在。肯的债主(他肯定有外债,比利敢打包票)不会打电话催债。他们到时候会直接去你家,把你的狗淹死在游泳池里,按住你不用来签支票的那只手,把手指一根一根拧断。
“好,那就好。史蒂文·布罗德呢?”比利一脸茫然。“大楼管理员。”
“还没见过他,”比利说,“那什么,肯,谢谢你来看我。”比利搂住他皱巴巴的衬衫肩部,把他送进走廊,转向电梯的方向。
“客气什么。关于那件东西,咱就是你的贴心小帮手。”
“那还用说。”
霍夫沿着走廊向外走,就在比利以为终于甩掉了他的时候,霍夫又拐回来了。他不再掩饰眼神里的绝望,压低声音说:“我们真的是好兄弟,对吧?我是说,要是我做了什么事,冒犯了你,或者惹你生气了,我道歉。”
“真的是好兄弟。”比利说,心想,这家伙很可能会惹麻烦。但要是他惹了麻烦,最先受害的不会是尼克·马亚里安,而会是我。
“因为我需要这个机会。”霍夫说,依然压低声音。比利闻到了薄荷糖、烈酒和古龙水的气味。“就好像我是四分卫,我的接球手都被盯死了,但忽然出现一个空当,就像变魔术似的,而我——你知道的,我——”
他这个苦苦挣扎的比喻刚说到一半,走廊前方律师事务所的门忽然开了。出来的是吉姆·奥尔布赖特,他走向卫生间。他看见比利,举手致意。比利也举手回应。
“我明白了,”比利说,“一切都会顺利的。”他想不出其他可说的,于是继续道,“达阵就在前方。”
霍夫粲然一笑:“第三次进攻,得分!”他抓住比利的手,精神头十足地摇了摇,然后沿着走廊向外走,努力做出志得意满的样子。
比利一直目送他进电梯,消失在视线外。也许我应该直接逃跑,他心想。用多尔顿·史密斯的身份买辆旧车,然后溜之大吉。
但他知道他不会逃跑,前方的150万只是一半原因。在办公室(或者会议室)等他的东西是另一半。也许比一半还多。比利现在最想做的事情不是玩《大富翁》,不是和唐·詹森喝啤酒,不是勾搭菲莉丝·斯坦诺普上床,甚至不是暗杀乔尔·艾伦。他最想做的事情是写作。他坐下,开机。打开他正在写的文件,一头扎进去。
[1]指特朗普,Don也可作为对大人物的尊称。
[2]美国的劳动节是每年9月的第一个周一,用以庆祝工人对经济和社会的贡献。劳动节的到来也意味着夏季的结束,同时也是举行派对、聚会和体育盛事的时间。
第7章
1
我走向他,对自己说我也许必须再开一枪。要是有必要,我会开的。他是我母亲的男朋友,但他做错了。他似乎死了,但我必须确认一下,于是我舔湿我的手,在他身旁跪下。我把舔湿的手放到他的嘴巴和鼻子前面,要是他还有呼吸,我一定能感觉到。没有,于是我确定他死了。
我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但我先跑到凯西身旁。我怀着希望,但我知道她也死了。她的胸膛整个塌成那样,她不可能没死。但我还是再次舔湿我的手,放在她的嘴巴面前,但她同样没有呼吸。我把她抱在怀里,哭了起来,想到老妈每次去洗衣房上班前说的话:照顾好你妹妹。但我不在乎她。我早该打死那个狗杂种的,这样才是真正的照顾好她。这样也是照顾好我母亲,因为我知道他经常打她,她会嘲笑自己的黑眼睛和破嘴唇,说我们只是在闹着玩,本吉,我不小心打在自己脸上了,就好像我会相信似的。连凯西都不相信,虽然她才9岁。
等我哭够了,我去拿起电话。电话是通的。并不是每天都通,但那天是通的,因为账单付过了。我打911,接电话的是一位女士。
我说你好,我叫本吉·康普森,我刚刚杀了我母亲的男朋友,之前他杀了我妹妹。女士问我是否确定那男人死了。我说我确定。她说孩子你报一下地址。我说是地平线公路19号的山景拖车园地。她说你母亲在家吗。我说不在,她在伊甸戴尔的24小时洗衣房,她在那里工作。她说你确定你妹妹死了吗。我说我确定,因为他使劲踩她,她的胸膛整个塌了。我说我舔湿我的手,试过她的呼吸,但完全没有。她说好的孩子,你待在原处别动,警察很快就来。我说谢谢,女士。
你也许会以为枪声一响警察就会来,但拖车园地在城区边缘,经常有人开枪打院子里的鹿、浣熊和旱獭。另外,这里是田纳西州。人们没事干就会开枪,开枪在田纳西州就像是个消遣。
我觉得我听见了什么响动,也许是我妈的男朋友想爬起来逃跑,但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知道他不可能再爬起来,但我想到了我偷偷溜进电影院看的一部电影。我带着凯西一起溜进去的,每到血腥的地方,她就捂住眼睛,后来她做了噩梦,我知道我带上她真的很残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带她去。我觉得是人就有残忍的一面,有时候会像血或脓似的冒出来。要是能做到,我宁愿没带她去看那部电影,但我还是会打死我妈的男朋友。他是个坏人,非常坏,杀死了一个没法保护自己的小女孩。我早该杀了他的,哪怕会因此进感化院。
总之,恐怖电影里只有僵尸。他死得像一坨狗屎。我考虑要不要拿块毯子盖住凯西,但想了想还是算了,那么做既可悲又可怕。24小时洗衣房的号码写在一张纸上,纸贴在电话旁边的墙上。接电话的女士说24小时洗衣房,我说我叫本吉·康普森,我有事要找我母亲阿琳·康普森,她负责操作轧干机。她说事情急吗。我说是的,女士,非常急。她说今天上午特别忙,你的急事能有多急。我觉得她这么问既管闲事又没礼貌,也许只是因为我心情不好,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说我妹妹死了,这就是我的急事。她说我的天你确定吗,我说求你了,让我母亲接电话吧。因为我受够了这个管闲事的臭娘们。
我等了一会儿,然后我母亲来接电话,她气喘吁吁,说本吉发生什么了,最好别是什么恶作剧。我心想,假如真是恶作剧,那对我们所有人都好,可惜不是。我说她的男朋友醉醺醺地回家,一条胳膊打着石膏,他打死了凯西,还想杀我,但我开枪打死了他。我说警察正在来的路上,我都能听见警笛声了,所以你快点回家吧,别让他们抓我去蹲监狱,因为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我出门站在拖车外面的台阶顶上,说是台阶,其实只是水泥块,我妈的上一个男朋友,坏男朋友之前的那个,把水泥块垒成了台阶。他叫米尔顿,他还可以。我希望他能留下,但他走了。我妈说,他不想背起照顾两个孩子的负担。好像那是我们的错,好像我们想生下来似的。总之,我站在外面的台阶上,因为我不想和死人一起待在拖车里。我一直问自己,凯西是不是真的死了,我一直告诉自己,是的,她真的死了。
第一批警察来了,我正在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妈赶回来了。警察想拦住她,但她还是进去了,她看见凯西就开始尖叫和呻吟,没完没了,于是我捂住了耳朵。另外,我很恨她。我心想,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他以前也打过我们,就像他打你一样,你以为会发生什么呢。坏人迟早会做坏事,孩子都懂这个道理。
这时候我们的邻居都出来围观了。有个警察人很好,他让我坐在警车里,这样邻居就没法盯着我看了。他给我一个拥抱。他说手套箱里有糖,问我要不要吃一块。我说不了,谢谢你。他说好的,本吉,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于是我就说了。我不知道我说了多少遍前因后果,但肯定有好多次。总之我开始哭,警察又拥抱我,说我是个勇敢的孩子,我希望我母亲有个像他一样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