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去走了走。还没完全安顿下来。顺便和我的经纪人聊了好一会儿。”

他确实和乔治聊了聊,但时间并不长。尼克已经返回拉斯维加斯,而乔治住进了超级豪宅,他带来了两个新人,名叫雷吉和达那。比利不认为尼克和乔治在轮流盯着他,但这是他们接到的大单子,他们要是疏忽大意,比利反而会吃惊——甚至震惊。他们有可能在盯着的肯·霍夫——等着被推上刑场的替罪羊。

“还有,作家哪怕不坐在座位上,也还是在工作。”他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

她回应他的微笑,她笑得很好看:“我打赌作家都这么说。”

“事实上,我有点卡住了。”

“也许是还没适应环境。”

“也许吧。”

他不觉得他真的卡住了。写完第一个场景之后,他还没怎么动笔,但其他的内容已经呼之欲出,在等着被写出来。他想一吐为快。这对他来说很有意义。写作不像是在写日记,也不是在和一段从许多方面来说都留下了创伤的压抑生活讲和,更不是在忏悔——尽管或许也算是一种忏悔。关键在于力量。他终于摸到了一种并非来自枪口的力量。就像他从新公寓与地面齐平的窗口见到的景象,他喜欢这种感觉。

“总之,”来到停车库门口的时候,他说,“我打算定下心来了。从明天开始。”

她挑起眉毛:“明天有果酱,昨天有果酱——”

他应和道:“但今天绝不会有!”两人一起说完。

“总之,我等不及想读到了。”他们走上斜坡。离开街上仿佛锤击的阳光,停车库里凉爽宜人。她走到第一个拐弯就停下了。“我的车。”她按了下钥匙扣,一辆蓝色普锐斯的车尾灯亮了亮。车牌左右各有一张保险杠贴纸——“我们的身体,我们的选择”和“相信女性”。

“贴这些当心被钥匙划车,”比利说,“这可是个红州。”

她举起手包,露出一个与她和他打招呼时迥然不同的笑容,这个笑容更像血手哈里 [7]的表情:“这个州也允许隐蔽持枪,所以谁敢来划我的保险杠贴纸,那就最好被我碰见。”

表演的成分是不是大了一点?这个娇小的会计师张牙舞爪,演给她也许感兴趣的男人看?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无论如何,他都佩服她敢于表达内心的信念,还有她的勇气。这是好人应有的行为,至少是人在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时的行为。

“好了,我们办公室再见吧,”比利说,“我比你高几层。”

“没找到离地面更近的?不会吧?”

他可以说他今天来得太晚了,但这么说也许会被反噬,因为他总是停在四层。他用大拇指指了指上面:“被人撞了就跑的可能性更小。”

“或者被人用钥匙划保险杠贴纸?”

“我没贴,”比利说,加上一个绝对的事实,“我喜欢隐藏自己。”然后,一时冲动之下(他这个人很少会被冲动掌控),他说了他向自己保证一定不会说的话:“找个时间喝一杯,有兴趣吗?”

“有。”毫不犹豫,就好像她一直在等他这么问她。“周五怎么样?两个街区外有个好地方。我们可以各付各的。我和男人喝一杯从来都各付各的。”她顿了顿,“至少第一次是的。”

“似乎是个好规矩。一路安全,菲莉丝。”

“菲莉丝。叫我菲莉丝。”

他朝她的车尾灯挥挥手,然后走完剩下的路,一直爬到四层。停车库有电梯,但他想步行。他想问自己,你刚才他妈的为什么要那么做?还有,你为什么要陪德里克和沙尼斯·阿克曼玩《大富翁》,尤其是他知道他们本周末肯定会想再玩一盘,而他很可能会答应?友好但不过分亲近的原则去哪里了?你上了前台演戏,又怎么能成为背景板的一部分呢?

简单的答案是不可能。

[1]美国电视剧《芒斯特一家》里的角色,留着非常夸张的美人尖发型。

[2]美国著名喜剧演员、音乐家。

[3]希腊神话中一个半人半牛怪物。

[4]Zillow是一家2006年创立的线上房地产公司。

[5]指电影拍摄中的斜角镜头,词源来自20世纪三四十年代大量使用这个技巧的德国电影。

[6]美国高端厨具品牌。

[7]美国电影里的经典硬汉。

第6章

1

夏日一天天过去。突如其来的雷暴偶尔打断阳光灼人的湿热日子,有些雷暴过于凶残,仿佛夹着冰雹。还有两次龙卷风,但都在城郊,没到市中心或米德伍德。暴风雨过去后,街道会变得热气腾腾,然后很快被晒干。杰拉尔德塔顶上几层的大多数公寓都空着,要么是空置,要么是房客去了更凉爽的地方离开了这里。商务楼层基本上都租出去了,因为大部分办公室租给了刚成立不久的公司,它们还在挣扎着寻找立足点。有些公司的成立时间甚至不到两年,例如和比利的办公室在同一条走廊的律师事务所。

比利和菲莉丝·斯坦诺普去喝他们约好的那杯酒,酒吧环境宜人,镶着木墙板,旁边是一家餐厅,比利猜测那是雷德布拉夫比较高档的餐厅之一,牛排是店里的特色菜。她喝威士忌兑苏打水(她说这是“我老爸爱喝的小酒”)。比利喝阿诺德·帕尔默,解释说写书这段时间他不碰酒精,包括啤酒。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有酒瘾,还不好判断,”他说,“但我因为喝烈酒惹过一些麻烦。”他讲了一遍尼克和乔治给他编的背景故事:在新罕布什尔州的家里喝得太多,交了太多的狐朋狗友。

他们度过了颇为愉快的半个小时,但他感觉到她对他的兴趣(超过友情而言的兴趣)不像他原本期待的那么强烈。他猜这是因为两人杯中物之间的鸿沟。你喝威士忌,旁边的男人喝冰茶兑柠檬水,这和单独喝酒毫无区别;另外,也许(她灌下酒杯里的东西,面颊飞快地变得绯红,这说明很可能确实如此)菲莉丝本人也在喝酒上有问题,或者在未来几年内将会成为问题。事情变成这样当然不好,他不介意和她上床,但保持友好确实降低了闹出是非的可能性。他不可能完全融入她的生活——对他们两人来说,她也一样不可能融入他的生活——但反过来想,鉴证人员也不会在她的卧室里找到他的指纹了。这很好,对双方都好。即便只是这么近,仅仅交换一下人生经历(她的是真实的,他的是伪造的),也过于亲密了,他很清楚这一点。

多尔顿·史密斯的背景故事里不包括饮酒问题,因此他可以和贝弗利的丈夫在皮尔森街658号的后门廊上喝瓶啤酒。唐·詹森为一家名叫“生长关怀”的园林公司工作。他和宾夕法尼亚大道1600号的另一个唐 [1]臭味相投,他在移民问题上尤其赞同另一个唐(他说:“我可不想看见美国被涂成棕色。”),尽管生长关怀公司的很大一部分劳动力由不会说英语的非法移民构成(他说:“但他们会说救济饭票。”)。比利指出这两者之间的矛盾时,唐·詹森表示不屑一顾(“电影明星起起落落,但湿背佬是永恒的。”他说。)。他问比利接下来要去哪里,比利说要去艾奥瓦市待两周,然后是得梅因和埃姆斯。

“那你在这里待不了多少时间,”唐说,“明摆着是浪费租金嘛。”

“夏天我总是比较忙。再说我也需要有个地方歇歇脚。到秋天你就会经常见到我了。”

“我要为此喝一杯。再来个啤酒?”

“不了,谢谢,”比利说着站起身,“我还有工作要做呢。”

“死宅。”唐说,亲昵地拍了他后背一巴掌。

“证据确凿。”比利说。

回到常青街,拉格兰夫妇(保罗和丹尼丝)请他去后院烤鸡肉串。甜点是丹尼丝自己做的草莓水果酥饼。很好吃,比利又要了一份。法齐奥夫妇(皮特和戴安娜)请他周五晚上去吃比萨,他们在地下娱乐室吃饭,他和丹尼·法齐奥还有街对面阿克曼家的两个孩子一起看《夺宝奇兵》。比利和凯西曾经去老珠宝电影院看过第三轮放映,他们当时看得很开心,现在这两个孩子也很开心。贾迈勒·阿克曼和科琳娜·阿克曼请他去吃墨西哥夹饼和巧克力丝绒派。很好吃,比利又要了一份。他体重长了5磅。他不希望别人觉得他是吃白饭的,于是去沃尔玛用戴维·洛克里奇的信用卡买了烤架,然后请他们三家人和住在街区另一头的简·凯洛格来他家后院烤汉堡和热狗。后院和前院一样,正在他的监督下迎来美妙的复兴。

周末玩《大富翁》游戏成了惯例,参与者不光是常青街的这几个孩子,整个住宅区的孩子都被吸引来了,所有人都想把冠军拉下宝座,而他们每一个都被比利打得落花流水。一个周六,贾迈勒·阿克曼在棋盘前坐下,宣称他要选跑车。(“来吧,美国白人。”他笑嘻嘻地对比利说。)他比孩子们稍微厉害一点,但程度也有限。70分钟后,他破产了,比利得意扬扬。学校开学前的最后一个周六,科琳娜终于战胜了他。比利承认破产的时候,在旁边瞎出主意的孩子们掌声如雷,比利也跟着鼓掌。科琳娜鞠了一躬,对着棋盘拍照,而比利小心翼翼地避开。其实没这个必要的,现在是手机拍照的时代,德里克的手机里肯定有他。丹尼·法齐奥的手机里多半也有。阿克曼家的孩子一边鼓掌,一边眼泪汪汪地看着比利。每周的《大富翁》对德里克和沙尼斯来说已经变得很重要,尽管对其他孩子来说《大富翁》也很重要,但对他们来说尤其如此,因为周六竞赛就是在他们的眼前开始的。他对他们来说已经变得很重要,而他正在让他们失望。他不认为(或者说,不能或不愿认为)他杀死乔尔·艾伦会伤透他们的心,但他知道他们会感到震惊。幻灭,就像德式镜头。他可以安慰自己,这种事迟早会发生,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事实如此),但这不能洗清他的罪孽。这不是好人会做的事情。可惜形势不由人。他越来越希望艾伦能使引渡令失效,或者在拘留所被杀,或者干脆逃之夭夭,从而让所有的准备都付诸东流。

工作日,只要天气不太热,他就在杰拉尔德塔门前的小广场上吃饭。他给自己定了一项任务,就是和喜欢穿奇装异服的科林·怀特搞好关系。结果,他发现怀特不是那种特别符合刻板印象的同性恋,而是个真正的开心果,就像从20世纪80年代情景喜剧里蹦出来的搞笑角色。他会用气音说话,会做夸张的手势,会翻“苍天哪”的那种超大号白眼。他叫比利“亲爱的”和“甜心”。然而,等比利适应了这一切之后,他发现这是个机智过人的男人,脑子特别灵光。不翻白眼的时候,他的眼睛既锐利又机警。等比利办完事后,肯定会有很多人描述戴维·洛克里奇,其中一些(比如菲莉丝·斯坦诺普的)证词会很详尽,但比利认为这位老兄会提供最准确的描述。他打算利用科林·怀特,但也要留一个心眼。比利有他的愚钝化身;他认为科林·怀特也有个傻蛋浑球化身。只有一个化身才能认出另一个。

一天中午,他们坐在小广场寥寥无几的阴凉长椅上,比利问科林他怎么能忍心逼迫人们掏出口袋里的最后几块钱,而他本质上——你就承认吧——为人很好,更不用说性取向比盘山公路还要弯了。科林单手托腮,瞪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比利,然后说:“嗯……我怎么说呢……会变身。”他的手放下去,悦目的笑容(几不可查的一抹润唇膏为之增色)消失了。纯洁少女般的表演同时结束。娇弱的科林·怀特(今天身穿他金色的伞兵裤和腰果花图案的高领衫)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属于一个被激怒的律师。

“女士,我不知道你这是想跟谁软磨硬泡,但我不吃这一套。你逾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是不是不想要你的车了?因为我告诉你,要是挂电话的时候,除了你的保证我什么都没得到,我下一个电话就要打给我们的回收公司了。你爱哭就哭吧,这一套我同样不吃。”他听上去是要来真的,“接下来的10分钟里,我要60块钱出现在我的屏幕上。最少也要50,这还是因为今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心情特别好。”

他停下了,瞪大眼睛(淡淡的一丝眼线为之增色)看着比利:“对你的理解有所帮助吗?”

确实有所帮助。但没能帮助比利理解科林·怀特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也许两者都沾点边。比利一向觉得这是个令人烦恼的概念。

2

那个夏天,他时常在戴维·洛克里奇的手机上收到“经纪人”的短信,有时候每周一次,有时候两次。

乔治·鲁索:你的编辑还没找到机会读你最近交的那几页。

乔治·鲁索:我打电话给你的编辑,但他不在办公室。

乔治·鲁索:你的编辑还在加利福尼亚。

还有许多,不一而足。他在等的那条是“你的编辑想出版”,意思是加利福尼亚法官已经批准了引渡艾伦。一旦比利收到这条短信,他就要开始最后的准备工作了。

乔治的最后一条短信会是:支票在路上了。

3

8月中旬,尼克从拉斯维加斯回来了。他打电话给比利,请他天黑后来一趟超级豪宅,其实比利并不需要他特地这么叮嘱的。9点半,他们坐下,开始吃迟到的晚餐。没人帮忙——尼克亲自做饭,做的是帕尔玛干酪小牛肉,谈不上出色,但黑皮诺葡萄酒非常好。比利只喝了一杯,提醒自己他还要开车回家。

猫王弗兰奇、保利和新来的雷吉与达那一同列席。他们对这顿饭赞不绝口,连甜点也不放过,尽管那只是超市买的磅蛋糕,上面挤了些奶油当装饰。比利熟悉那个味道,他小时候在斯特帕尼克家的周五晚餐上吃过不少,他、罗宾和加兹登(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落难者)管那座屋子叫“永远在刷漆之家”。

最近他经常想起那地方,还有罗宾。他曾经为那女孩疯狂。他很快就要写到她了,不过他会给她改个读音接近的名字。丽琪,或者龙尼。他会改掉所有人的名字,也许只有那个独眼女孩除外。

尼克大部分手下(比利在脑海里管他那伙人叫“拉斯维加斯硬点子”)的名字都以ie结尾,就像科波拉或斯科塞斯电影里的角色。达那·爱迪生是个例外。他一头红发,后脑勺扎了个小发髻,用来弥补前面的缺憾——他的脑门看上去像是飞机跑道。猫王弗兰奇、保利和雷吉都是肌肉发达的壮汉。达那身材瘦削,从一副无框眼镜背后窥视世界。乍看之下,你会觉得他胆小如鼠,是个无害的人,但他的镜片背后却是一双冷酷的蓝眼睛。枪手的眼睛。

“还没艾伦的消息?”酒足饭饱之后,比利问。

“说起来,还真有呢,”尼克答道,然后对保利说,“别给我点那个熏死人的鬼玩意儿,租约里有禁止吸烟的条款。一旦违反就立即终止合同并罚款1000块。”

保利·洛根刚从粉红色保罗·斯图亚特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一支方头雪茄,他看着雪茄,像是不知道这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把雪茄放回口袋里,嘴里嘟嘟囔囔地道歉。尼克转回去对着比利。

“艾伦会在劳动节 [2]后的第一个周二出庭。他的律师会继续申请推迟判决。能成功吗?”尼克举起双手,掌心向上,“有可能,但洛杉矶的朋友说这次的法官是个暴躁的老娘们。”

弗兰克·麦金托什放声大笑,尼克皱起眉头瞪他,他连忙停下,交叉双臂抱在胸前。整个晚上,尼克的情绪都很糟糕。比利认为他想回到拉斯维加斯,听昔日明星(弗兰基·阿瓦隆,或者鲍比·雷德尔)演唱《飞翔》。

“他们说今年夏天这里雨水很多,比利,是真的吗?”

“下下停停吧。”比利说,想到他在米德伍德的草坪,那里现在一片翠绿,仿佛刚换过台呢的台球桌。就连皮尔森街658号屋前的草坪也更好看了,蓬勃生长的野草淹没了街对面火车站犬牙交错的残骸。

“但一下就铺天盖地的,”雷吉说。“和拉斯维加斯不一样,老大。”

“要是下雨,你能打中目标吗?”尼克问,“我想知道的是这个。我想听实话,不是乐观主义的屁话。”

“能,除非天上下刀子。”

“好,很好。那就希望刀子都待在家里吧。比利,和我去图书室坐一坐。我想再和你聊几句。然后你就回家睡你的美容觉吧。你们几个,该干啥干啥去。保利,就算出去抽那鬼玩意儿,明天也别被我在草坪上捡到烟头。”

“好的,尼克。”

“因为我会去检查的。”

保利·洛根和拉斯维加斯来的三个人鱼贯而出。尼克领着比利来到一个从地板到天花板放满书的房间。小聚光灯从巧妙的角度把一道道光束打在皮革装订的套装书上。比利很想看看书架上都有什么好东西(他非常确定他看见了吉卜林和狄更斯的全集),但尼克认识的那个比利不会去做这种事。尼克认识的那个比利坐进一把翼形椅,瞪大眼睛看着尼克,尽量扮演一个聆听教诲的好学生。

“你在周围见过雷吉和达那吗?”

“嗯,偶尔。”他们开一辆公共工程部的厢式货车。有一次他们把车停在杰拉尔德塔门口,就是快餐车每天中午来报到的那个位置,然后两个人下车摆弄窨井盖。还有一次他在荷兰街上看见他们跪在地上,用手电筒往阴沟格栅里照。他们身穿灰色连体工作服,头戴本市的宣传棒球帽,脚蹬工装靴。

“你还会见到他们的。他们的样子过得去吗?”

比利耸耸肩。

尼克报以一个不耐烦的眼神:“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样子过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