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克,你想问我什么?不过别忘了,你的老母亲当年连‘家庭经济学’都只是勉强过关的。”

“好的,我的问题是这样的,”德里克说,“绿色的他占了两个,太平洋和宾夕法尼亚,但南卡罗来纳在我手上。洛克里奇先生说他愿意出900块,是我买入价的三倍,但是——”

“但是什么?”科琳娜问。

“但是什么?”比利也问。

“但是那样一来,他就可以把住宅建在绿色区域了,而且他已经在公园和散步道建了旅馆!”

“所以?”科琳娜问。

“所以?”比利也问,他在坏笑。

“我要上厕所,再说我反正也快破产了。”沙尼斯说着站起来。

“亲爱的,你不需要说你要上厕所。只需要说你要出去一下就行。”

沙尼斯的矜持语气还是那么动人:“我要去补个妆,可以吗?”

比利发出一阵大笑,科琳娜和他一起笑。德里克不为所动,他忙着研究棋盘,最后抬头看母亲:“卖还是不卖?我快没资金了!”

“这就是所谓霍布森的选择,”比利说,“意思是你必须在冒险和退缩之间选一个。但是我告诉你,德里克,我看无论怎么选,你都输定了。”

“宝贝儿,我觉得他说得对。”科琳娜说。

“他运气真的很好,”德里克向母亲抱怨道,“他中了免费停车,然后挣的钱全归他,那是好多钱啊。”

“而且我很厉害,”比利说,“承认吧。”

德里克皱起眉头,但没能坚持多久。他举起印着绿色条纹的契约:“1200。”

“成交!”比利叫道,把钱递给他。

20分钟后,两个孩子都破产了,游戏结束。比利爬起来,膝盖响了两声,孩子大笑。“你们输了,所以收拾棋盘的活是你们的,对吧?”

“老爸也是这么玩的,”沙尼斯说,“不过有时候他让我们赢。”

比利凑近她,笑着说:“我可不会那么做。”

“大坏蛋。”她说,然后捂着嘴咯咯笑。

丹尼·法齐奥蹦蹦跳跳地跑下楼梯,他身穿黄色雨衣,雨鞋没扣好,像漏斗似的张着口:“我能玩吗?”

“下次吧,”比利说,“我有个规矩,每个周末只欺负你们一次。”

他们又互相取笑了一阵,三个孩子也许会称之为互黑,但他突然看见了他们家的拖车,烤焦的曲奇扔得烤炉前满地都是,鲍勃·雷恩斯胳膊上的石膏砸在凯西的侧脸上,玩笑顿时变得不好笑了。孩子笑是因为对他们来说确实很好笑。他们没人见过自己的妹妹被一个喝醉酒的烂人活活踩死,那家伙的胳膊上有个褪色的美人鱼文身。

回到楼上,科琳娜给他一袋曲奇说:“谢谢你能在一个大雨天逗得他们那么开心。”

“我也很开心。”

他过得很开心。直到最后那一刻。回到家,他把曲奇扔进了垃圾桶。科琳娜·阿克曼是个出色的烘焙师,但他现在想到吃曲奇就难过,连看见曲奇都觉得无法忍受。

6

周一,比利去见租房中介,他的办公室离658号只有三个街区,就开在那个可怜巴巴的小购物中心里。默顿·里克特的中介所是个临街铺面,只有两个房间,左边是美黑馆,右边是快活罗杰文身店。中介所门前停了一辆很旧的蓝色SUV,车身一侧是贴纸店标(里克特地产),另一侧有一条长长的划痕。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多尔顿·史密斯煞费苦心伪造的推荐信,然后把它们连同租房合同一起塞给比利。需要比利签字的地方已经用黄色标出来了。

“你也许会觉得有点超出市场价,”里克特说,像是听见了比利的抗议,“你大概是对的,但只超出了一点点,因为带家具和无线网络。而且下午6点前路边禁止停车,所以有车道是真的很方便。当然了,你必须和詹森一家合用——”

“我打算大多数时候把车留在市政停车库。我需要锻炼一下。”他拍拍假肚子。“租金确实有点高,但我想要那地方。”

“都还没看过呢。”里克特惊讶道。

“詹森太太说了很多好话。”

“啊哈,我懂了。那么,我们就算签约了?”

比利在表格上签字,然后签了多尔顿·史密斯的第一张支票:第一个月和最后一个月的租金,还有一笔高得离奇的押金,除非那里的厨具是All-Clad [6]的,餐具是里摩日的,灯上都有蒂凡尼的灯罩。

“做IT的,对吧?”里克特说,把支票收进办公桌抽屉。他把标着“钥匙”的信封从桌上推给比利,然后在古旧的个人电脑上敲敲打打,阵势好似电脑是一条老狗,它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总是在你身边转悠。“这破玩意儿太难搞了,我倒是需要人帮忙看看。”

“我下班了,”比利说,“不过我可以给你个建议。”

“什么?”

“换台新的,免得资料丢个精光。水电煤和有线电视都算进去了吗?”

里克特笑得像是在给比利颁奖:“没,老弟,那些都是你自己出。”然后里克特向他伸出手。

租约显然是从网上下载的模板,打印前填上了本地的细节,比利当然可以问里克特他到底做了什么来挣这份佣金,但他在乎吗?一点也不。

7

比利很想回去写他的故事(称之为写书似乎为时过早,再说他未必真有写完的那个运气),但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周二银行开门后,他去南方信托银行从戴维·洛克里奇的账户里取了些活动经费。他去了三家不同的连锁店,又用现金买了三台笔记本电脑,全都是AllTech这种便宜杂牌。他还用多尔顿·史密斯的一张信用卡买了台便宜的普通电视。

待办清单上的下一项是租车。他没有使用戴维·洛克里奇的停车库,而是把丰田停在了市区另一头的一个车库里,因为他不希望被杰拉尔德塔的任何人见到他打扮成多尔顿·史密斯的样子。虽然被看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白天的这个时间,工蜂应该都在蜂巢里忙碌,但拿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冒险就是犯傻。很多人就是这么被逮住的。

他戴上假发、眼镜、小胡子和大肚子,叫了辆优步,请司机送他去市区西面的麦考伊福特专营店。他租了一辆福特蒙迪欧,租期36个月。经销商提醒他,假如一年的里程数超过10500英里,就要付一笔相当可观的超里程费用。但比利觉得福特蒙迪欧的里程数都不一定会超过300英里。重点在于,尼克知道比利开什么车,而现在多尔顿·史密斯有了一辆尼克不知道的车。这是个预防措施,防止尼克在动什么坏心思,但还有其他作用。它能把多尔顿·柯蒂斯·史密斯与即将在法院台阶上发生的事情区隔开,确保他的清白。

比利把新车停在旧车旁(换了个停车库,但同样是高层和盲点),但时间很短,只够他把电视和新买的三台电脑搬到福特蒙迪欧上,还有他昨晚塞进丰田后备厢的便宜手提箱。手提箱里塞满了沃尔玛的便宜衣服。他开着福特蒙迪欧来到皮尔森街658号,把车停在车道上。所谓车道,只是一小段柏油地面,中间的缝隙生长着野草。他希望詹森太太能看见他搬进来,他的希望没有落空。

多尔顿·史密斯有没有发现她在二楼的窗口往下偷看呢?比利的结论是没有。多尔顿是个电脑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气喘吁吁地拎着两个行李箱走到大门口,用新拿到的钥匙开门。向下走9级台阶,他来到了多尔顿·史密斯的新公寓门口,用另一把钥匙开门。开门进去就是客厅。他把行李扔在工业量产的地毯上,在公寓里转了一圈,仔细查看4个房间(算上卫生间就是5个)。

里克特说装修很好。这当然不是真的,但装修也不算差,更合适的说法是普普通通。床是双人床,比利躺下的时候虽然嘎吱作响,但也没有弹簧硌人,这算是个加分项。有一把安乐椅,前面的桌子显然是用来放小电视的,就是他在折价电器行买的那种机型。椅子挺舒服,但斑马纹难看得能让人做噩梦,回头他要找块东西盖上。

总体来说,他喜欢这地方。他走到一扇窄窗前,窗户的高度和草坪平行,比利觉得自己像在用潜望镜往外看。不知为何,这里让他感觉很安逸。他喜欢米德伍德的邻居们,尤其是隔壁的阿克曼一家,但他觉得他更喜欢这地方。这里让他感觉到安全。客厅里有一张旧沙发,看上去也很舒服,他决定把它搬到斑马纹椅子现在的位置上,这样他就可以坐下来看外面的街道了。人行道上的路人也许会看这座屋子,但大部分人不会看地下室的窗户,因此也就不会发现他在看他们了。这是个巢穴,他心想,假如我不得不潜入地下,那我就应该躲在这里,而不是威斯康星的什么安全屋。因为这地方它真的在地——

背后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事实上更接近于咔嗒一声。他转过身,看见詹森太太站在他没有关上的门口,正在用手指甲扣门。

“你好,史密斯先生。”

“呃,好。”多尔顿·史密斯的声音比戴维·洛克里奇和比利·萨默斯的声音略尖一点,带一丝气音,或许有点哮喘的意思。“正好碰上我搬进来,詹森太太。”他指了指手提箱。

“既然我们要当邻居了,你就叫我贝弗利好了。”

“好的,谢谢。叫我多尔顿。不好意思,没法请你喝杯咖啡什么的,还没安顿下来——”

“完全理解。搬家很累人,对吧?”

“那当然。好在我经常跑来跑去,所以没多少东西。我见过的汽车旅馆不计其数。这周在内布拉斯加利福尼亚的林肯过了大半周,然后是奥马哈。”比利早已发现,你撒谎说你出差去了规模和重要性在经济结构中占次要地位的城市,人们总是会相信你。“我还有几件东西要搬进来,所以不好意思……”

“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我可以的。”然后,他像是重新想了想,“既然……”

他们来到福特蒙迪欧旁。比利请她搬三台崭新的电脑。她把三个盒子抱在怀里,看上去像是送比萨的外卖员:“天哪,我可千万别弄掉了,它们都是崭新的,肯定值一大笔钱。”

只值900块,但比利没有打消她的误解。他问会不会太沉了。

“没事。还不如一筐湿衣服重呢。你要把这几台全支起来吗?”

“对,等我把电源接好,”比利说,“我的业务就是这么做的。至少一部分是。我以做外包为主。”外包属于听上去很厉害但很难说是什么意思的那种词。他把装电视机的盒子抱起来。两人沿着步道走到敞开的门口,进去后下楼梯。

“安顿好了就上来坐坐,”贝弗利·詹森说,“我会煮一壶咖啡。还可以请你吃个甜甜圈,只要你不介意是昨天的。”

“我永远不会拒绝甜甜圈。谢谢你,詹森太太。”

“贝弗利。”

他微笑道:“对,贝弗利。还有个箱子要搬,然后我就上去找你。”

布基把比尔标着“安全措施”的箱子寄给了他,里面有多尔顿·史密斯的苹果手机,搬完车里的东西后,比利用它打了几个多尔顿·史密斯该打的电话。然后,他来到詹森家在二楼的住所,喝咖啡吃甜甜圈,一脸专注地听着贝弗利讲述她丈夫和上司的办公室纠纷,这时他的新家通电了。

他的地下巢穴。

8

他在658号待到下午,把行李箱里的便宜衣服取出来挂好,启动便宜电脑,去1英里外的布鲁克夏尔超市购物。除了黄油和一打鸡蛋,他没买任何易腐烂的食物。他买的主要是些能长期保存的东西:罐头和冷冻餐。下午3点,他开着租来的福特蒙迪欧回到停车库四层,确定没人在看之后,他摘掉眼镜、假发和小胡子。取下假孕肚是个巨大的解脱,他发现他必须买点爽身粉,免得身上起痱子。

他开着丰田回到一号停车库,下车走回杰拉尔德塔5楼。他没有继续写他的故事,也没有在电脑上玩游戏。他只是坐在那里思考。办公室里没有步枪,最致命的武器只是小厨房抽屉里的一把水果刀,但这不重要。他很可能过几周,甚至几个月才会需要枪。暗杀也许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话有什么不好吗?从钱的角度说当然不好,他会失去150万。至于已经支付的50万,尼克担任其中间人的买凶主顾会要求退款吗?

“那就祝他好运吧。”比利说,放声大笑。

9

比利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停车库,脑子里在思考重婚罪。

他一次婚都没结过,更别说同时和两个女人保持婚姻状态了,但现在他能想象那会是一种什么体验。简而言之,让人疲惫。他现在过的可不只是双重生活,而是三重。对尼克和乔治(还有他非常讨厌的肯·霍夫)来说,他是名叫比利·萨默斯的雇佣枪手。对在杰拉尔德塔工作的人来说,他是想当作家的戴维·洛克里奇。对米德伍德常青街的住户来说也是。而在杰拉尔德塔9个街区外的皮尔森街(与米德伍德隔着4英里的安全距离),他名叫多尔顿·史密斯,是个超重的电脑宅。

说起来,他甚至还有第四重身份呢:本吉·康普森,他和比利的差异刚好足以让比利审视他通常不敢回想的痛苦记忆。

他相当确定(不,百分之百确定)他用来写本吉故事的笔记本电脑受到了监控,他之所以要坚持写作,首先是因为这是个挑战,也是因为这个任务是传说中的最后一单,但现在他明白了,其中还有一个更深层次、更真实的原因:他希望被阅读。随便什么人都行,哪怕是像尼克·马亚里安和乔治·皮列利这样的拉斯维加斯歹徒。现在他明白了——他以前并不知道,甚至没有考虑过——任何希望公开发表作品的作家都是在追求危险。这是诱惑的一部分。看着我,我在向你展示我的本质,我已经脱掉了衣服,我在袒露自我。

他走向停车库的大门,深陷于这些念头之中,忽然,他感觉到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吓了他一跳。他转身,发现是会计所的菲莉丝·斯坦诺普。

“对不起,”她说,后退一步,“我没想吓唬你的。”

她在他失去戒备的瞬间见到了什么吗?他的真实本质一闪而过?所以她才向后退了一步?有可能。就当是这样好了,他用轻松的笑容和绝对的事实来消除影响:“没事。我飞到100万英里外去了。”

“在想你的故事?”

在想重婚罪。“正是如此。”

菲莉丝和他并排而行。她的手包挎在肩膀上。她还背着一个海绵宝宝的儿童书包,把咔咔鞋换成了白袜子和运动鞋。“今天吃午饭的时候没看见你。你在房间里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