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比利把车开进杰拉尔德塔附近的停车库,停在四层。他对外貌做了相应的调整,然后走向相反的方向。这是多尔顿·史密斯的处女航。
在小城市,很短的一段距离也能制造出巨大的差异。停车库在主大道上,到皮尔森街只有9个街区,轻轻松松走15分钟就到(杰拉尔德塔依然耸立在不远处,看得一清二楚),但在杰拉尔德塔那一片,男人要打领带,女人要穿咔咔鞋打卡上班,吃午饭的餐厅里侍者会把酒水单和菜单一起递给你,而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这里有开在路口的杂货店,不过已经关张。和许多日益衰退的社区一样,这里也是餐饮的荒漠,这里有两家酒吧,一家歇业,另一家似乎也只是苟延残喘。有一家当铺,兼营支票兑现和小额贷款。再走一段,有一座可怜巴巴的购物中心,然后是一排试图营造中产阶级气质但终究徒劳的住宅。
比利猜测,这块区域的败落,原因正是他的目标屋子对面的空地。那是一大片土地,遍布瓦砾和垃圾。生锈的铁轨从中穿过,几乎被茂密的杂草和夏季丛生的黄花淹没。这块空地每隔50英尺立着一个牌子,标着“市政用地”“禁止通行”“危险勿入”。他注意到一座砖石建筑物的残缺遗骸,它以前应该是火车站,也许也为长途汽车服务——灰狗巴士、旅途巴士和南方巴士。雷德布拉夫的地面交通枢纽现已搬迁,这个在20世纪最后几十年可能还很繁忙的街区,正遭受一种城市慢性病的折磨。一辆生锈的购物推车翻倒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一条破烂的男式内裤挂在一个车轮上,随着热风飘拂,这阵风也吹乱了多尔顿·史密斯的金色假发,带动衬衫的衣领轻轻拍打脖子。
大多数屋子需要重新粉刷。有一些屋子门前立着“出售”标牌。658号同样需要粉刷,但门口的标牌上是“公寓带家具出租”,底下有个房产经纪人的电话号码。比利记下号码,然后沿着皲裂的水泥步道走上去,察看门口的一溜门铃。尽管屋子只有三层,但门铃有四个。只有从上往下的第二个旁边标着名字:詹森。他按了一下。这个时间很可能家里没人,但他的运气不错。
他听见了下楼的脚步声。一个算是年轻的女人隔着门上肮脏的玻璃向外看。她看见的是个白人,考究的衬衫敞着领口,底下是一条正装裤。他的金发很短,小胡子剪得很整齐。他戴眼镜。他相当胖,尽管没到肥胖症的地步,但也差不多了。他看上去不像坏人,而是像个需要减掉二三十磅体重的好人,于是她打开了门,但没有完全打开。
比利心想:“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不能推开门闯进去,把你勒死在门厅里吗?”车道上和路边都没有车,这说明你丈夫去上班了,另外三个门铃都没标名字,意味着这座伪维多利亚式的老房子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不买上门推销的东西。”詹森夫人说。
“不是的,女士,我不是推销员。我刚来这里,想租个公寓。这里看上去应该在我能承受的范围内。我只是想问一声你住得好不好。我叫多尔顿·史密斯。”
他伸出一只手。她象征性地碰了碰,然后立刻收回了她的手。不过她愿意聊几句:“唔,你也看见了,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段,最近的超市在一英里外,但我和我丈夫没遇到什么严重的问题。偶尔有些小孩子闯进对面的旧车站,多半是在喝酒和抽大麻,路口另一头有条狗,一闹就是大半夜,但最糟糕的也就是这些了。”她顿了顿,比利注意到她垂下了视线,看他手上有没有戴着结婚戒指,当然没有。“你夜里不闹吧,史密斯先生?我指的是派对和很吵的音乐。”
“当然不,夫人。”他笑着拍了拍肚子,假孕肚调到了6个月左右的大小,“但我喜欢美食。”
“因为租约里有禁止噪声的条款。”
“能问一句你们每个月付多少钱吗?”
“那是我和我丈夫的事情。你想住进来,就必须和里克特先生谈。这个地方归他管,还有街区往前的另外几座屋子……但这座比较好。我认为。”
“完全可以理解。非常抱歉,是我冒昧了。”
詹森太太稍微松动了一点:“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别住三楼。三楼简直是烤箱,尽管大多数时候有风从旧车站吹进来,但也没什么用处。”
“所以我猜是没有空调了。”
“你猜对了。不过天冷的季节,暖气还可以。当然,暖气要另外付钱。电费也是另算的。全都在租约里。你以前应该也租过房子,我猜你懂这些规矩。”
“我的天,那当然。”他翻个白眼,终于逗得她微笑了。现在他可以问他真正想问的问题了:“楼下呢?地下室是不是也有一套?因为似乎多一个门铃——”
她的笑容更灿烂了:“嗯,对,而且很舒服,带家具,就像广告里说的。但是,你明白的,也很简陋。我想租那套,但我丈夫觉得要是我们的申请通过,那套就太小了。我们在申请领养。”
比利不禁惊异。她刚刚泄露了她(和她的婚姻)至关重要的一个核心机密,但先前甚至不肯说她和丈夫付多少租金。他打听租金并不是因为他想知道,而是这样会让他的伪装更加可信。
“好的,祝你好运。非常感谢。要是这位里克特先生和我合得来,也许你以后会经常见到我。那么,我就告辞了。”
“也祝你好运。很高兴认识你。”这次她伸出手和他认真地握了握,比利再次想到尼克的话,你不需要和别人称兄道弟就能处得很好,很高兴知道就算发胖了我也还是能做到。
他顺着步道走向马路,她在他背后大声说:“我敢说就算在最热的日子里,地下那套也还是既凉爽又舒服!真希望我们租的是那套!”
他对她竖起大拇指,然后步行返回商业区。他见到了他想看的一切,已经决定了,这就是他想要的地方,而尼克·马亚里安没必要知道它的存在。
走到一半,他看见了一家街边小店,店里卖糖果、香烟、杂志、冷饮和泡沫袋包装的一次性手机。他用现金买了一部一次性手机,坐在公共汽车站的长凳上开机。他会在需要的时候使用这部手机,然后直接扔掉。其他几部也一样。永远为任务出差错做好准备,警察会立刻发现暗杀乔尔·艾伦的是戴维·洛克里奇,进而发现戴维·洛克里奇是威廉·萨默斯的化名,后者是海军陆战队的退伍兵,受过狙击手的训练,狙杀过人。他们还会发现萨默斯与肯尼斯·霍夫有关联,而霍夫已经是内定的替罪羊了。但他们不会发现比利·萨默斯(又名戴维·洛克里奇)消失了,然后成了多尔顿·史密斯。这一点同样不能让尼克知道。
他打电话给纽约的布基·汉森,请他把标着“安全措施”的箱子寄到常青街的那个地址。
“所以你决定了?真的开始行动了?”
“似乎是的,”比利说,“回头详细告诉你。”
“那当然。但小心点,别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的市立监狱里打给我。老大,你是我的偶像。”
比利挂断电话,拨通另一个号码。房产经纪人里克特,负责管理皮尔森街658号的出租事宜。
“我知道配了家具。包括无线网络吗?”
“稍等一下。”里克特先生说,结果这一等就是一分钟。比利听见窸窸窣窣翻看文件的声音,末了,里克特说:“包括,两年前装的。但没电视,你想看只能自己买。”
“好的,”比利说。“那我要了。我来你办公室?”
“我们可以去房子那里见,我领你看看地方。”
“没这个必要。我只是想给自己搞个基地,来这附近的时候可以歇歇脚。有可能一年,也可能两年。我经常到处跑。好处在于那个住宅区似乎挺清静的。”
里克特大笑:“自从火车站拆毁,能多清静就有多清静。不过那里的居民很可能愿意多听一点噪声,只要能稍微繁荣一点。”
他们约好下周一碰面,比利回到停车库的四层,他的丰田停在一个死角,两个监控探头都拍不到车上的情形,更何况它们都未必还在工作,比利觉得它们似乎早就累垮了。他摘掉假发、小胡子、眼镜和假孕肚,把它们放进后备厢,然后走完最后那几步路回到杰拉尔德塔。
他回来得正是时候,在墨西哥快餐车买了个玉米卷饼。他和五楼的两位律师——吉姆·奥尔布赖特和约翰尼·科尔顿——坐在一起吃东西。他看见了科林·怀特,商业解决公司的花花公子。今天他身穿水手服,显得格外可爱。
“那小子,”吉姆笑着说,“真是个开心果。”
“是啊!”比利附和道,心想:“这个开心果刚好和我身高差不多。”
5
整个周末都在下雨。周六上午,比利去沃尔玛买了符合多尔顿·史密斯人设的两个便宜手提箱和很多便宜衣服。他付现金。现金不留记忆。
下午,他坐在黄色小屋的门廊上,看着前院的草坪。不是普通地看,而是观察,因为他几乎能看见小草在恢复生机。这屋子、这座小城和这个州都不是他的家,他离开时不会回头看,也不会有任何留恋,但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他还是产生了某种主人的自豪感。草坪要过几周才需要修整,甚至可以一直让它长到8月,反正他耗得起。而等他在外面割草的时候,鼻子上涂着防晒膏,身穿运动短裤和短袖T恤(甚至是背心),他就离归属感更进一步了——所谓融入环境。
“洛克里奇先生?”
他望向隔壁,两个孩子——德里克和沙尼斯·阿克曼——站在门廊上,隔着雨幕看他。说话的是男孩:“我妈刚做了糖屑曲奇。她叫我问你要不要来几块。”
“听上去很好吃。”比利说。他起身,冒着雨点跑过去。8岁的沙尼斯抓住他的手,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领着他走进屋里。闻到曲奇刚出炉的香味,比利的肚子叫了起来。
这是个整洁的小屋子,东西摆得很紧凑,一切井然有序。客厅里有上百张带框的照片,钢琴上的那十几张最为显眼。厨房里,科琳娜·阿克曼正在从烤箱里取出烤盘:“你好,邻居。给你拿块毛巾擦擦头发吧?”
“不用了,谢谢。雨点没淋到我。”
她笑着说:“那就来块曲奇吧。孩子们配牛奶吃。你要一杯吗?想喝咖啡的话,我也有。”
“牛奶就行。给我一口。”
“两杯?”她微笑道。
“刚刚好。”他也微笑。
“请坐。”
他和孩子们坐在一起。科琳娜把一盘曲奇放在桌上:“小心,还很烫。给你带回去的在下一批里,戴维。”
孩子们伸手拿曲奇。比利也拿了一块,很甜,很美味:“好吃极了。谢谢你,科琳娜。下雨天就需要这个。”
她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大杯牛奶,给比利一小杯。她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然后和他们一起坐下。雨点敲打屋顶。一辆车发出嘶嘶声经过。
“我知道你的书是最高机密,”德里克说,“但——”
“别边吃边说话,”科琳娜训斥道,“饼干渣喷得到处都是。”
“我没有。”沙尼斯说。
“没说你,你很对,”科琳娜说,然后斜着看了比利一眼,“你很好。”
德里克对语法毫无兴趣:“但能告诉我一点吗?里面有没有血?”
比利想到鲍勃·雷恩斯向后飞出去,想到他妹妹的肋骨全都断了(是的,没有一根完整的),胸部塌陷。“不,没有血。”他咬了一口曲奇。
沙尼斯伸手去拿第二块。“第二块了,”她母亲说,“还可以再吃一块。德里克,你也是。剩下的归洛克里奇先生。还要留一些,你们知道爸爸喜欢吃。”她对比利说:“贾迈勒每周工作6天,能加班就会尽量加班。我们都去上班的时候,法齐奥夫妇会帮忙看着两个小的。这附近算是个好社区,但我们希望能搬个更好的地方。”
“往上爬。”比利说。
科琳娜笑着点点头。
“我不想搬家,”沙尼斯说,然后以儿童那种迷人的庄重语气说,“我在这里有朋友。”
“我也是,”德里克说,“哎,洛克里奇先生,你会玩《大富翁》吗?我和沙尼斯想玩,但两个人玩傻乎乎的,老妈又不肯玩。”
“没错,老妈就是不肯玩,”科琳娜说,“全世界最无聊的游戏。晚上拉着你们的老爸玩吧。他会答应的,只要他不太累。”
“那还有几个小时呢,”德里克说,“我现在很无聊。”
“我也是,”沙尼斯说,“要是我有手机,就可以玩《小鸡过马路》了。”
“明年吧。”科琳娜说,看着她翻白眼的表情,比利知道女孩恳求母亲买手机已经有段时间了,也许5岁时就开始了。
“你玩吗?”德里克问,但没抱太大的希望。
“玩,”比利说,然后俯身探过桌子,盯着德里克·阿克曼的眼睛,“但我必须警告你,我很厉害,而且我玩就是为了赢。”
“我也是!”德里克顶着牛奶胡子笑着说。
“我也是!”沙尼斯也说。
“我不会因为我是大人而你们是孩子就让着你们,”比利说,“我会用出租房产打垮你们,然后用旅馆干掉你们。既然我们要玩,那丑话就必须说在前面。”
“好的!”德里克说着跳了起来,险些碰翻没喝完的牛奶。
“好的!”沙尼斯也叫道,跟着跳了起来。
“要是我赢了,你们不会哭鼻子吧?”
“不会!”
“不会!”
“好的。我们都别忘记这句就行。”
“你确定?”科琳娜问他,“那个游戏,我发誓一盘能从早玩到晚。”
“我摇骰子就不会。”比利说。
“我们去地下玩。”沙尼斯说,再次抓住他的手。
地下的房间和比利屋子的地下室一样大,但有一半是男人的游乐场。贾迈勒把那块区域打造成了工作区,工具挂在墙边钉板上。工作区还有一把电动锯子,比利赞许地注意到一个带锁的罩子罩住了开关按钮。另一半房间属于两个孩子,玩具和涂色书扔得到处都是。有一台小电视机,连着使用卡带的廉价游戏机,比利估计这是前院大甩卖时买的破烂。桌游的盒子堆在一面墙边。德里克取出《大富翁》的盒子,把棋盘放在儿童桌上。
“洛克里奇先生太大了,坐不进我们的椅子。”沙尼斯说,语气惊慌。
“我就坐在地上。”比利搬开一把椅子,坐在了地上。桌子底下的空间刚好容纳他盘起来的双腿。
“你选哪个棋子?”德里克问。“只有我和沙尼斯的时候,我总是选跑车,但你想要就让给你好了。”
“我无所谓。沙尼斯,你喜欢哪个?”
“顶针,”她说,然后又不太情愿地说,“除非你想选。”
比利选了礼帽。游戏开始。40分钟后,再次轮到德里克的时候,他向母亲求救:“老妈!给我个建议!”
科琳娜走下台阶,双手叉腰站在棋盘前,打量局势和资金的分布情况:“虽然不想说你们两个小崽子有麻烦了,但你们两个小崽子确实有麻烦了。”
“我提醒过他们的。”比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