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转回来。

“你们没在屋子里抽烟,对吧?”

“没有。”

尼克点点头:“别磨蹭,明白吗?比利,我们去客厅聊几句。你们几个,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保利对比利说很高兴见到他,然后走向正门。弗兰克跟着玛吉走进厨房。尼克把餐巾扔进吃剩下的甜点里,领着比利走进客厅。客厅一头的壁炉大得可以用来烧弥诺陶洛斯 [3]。几尊雕像立在壁龛里,天花板壁画像是西斯廷教堂壁画的色情版。

“很不错,对吧?”尼克说着环顾四周。

“那当然。”比利说,心想他在这个房间里待久了非得发疯不可。

“坐吧,比利,歇会儿。”

比利坐下:“乔治呢?回拉斯维加斯了?”

“嗯,他也许在拉斯维加斯,”尼克说,“也许在纽约或好莱坞,和电影圈聊他代理的那本超级好书。”

换句话说,反正不关你事,比利心想。从某个方面说,这么说也没错。他毕竟只是个雇员。斯特帕尼克先生在世时喜欢的西部老电影里管这种人叫雇佣枪手。

想到斯特帕尼克先生,他不由得想到了上千辆的废旧车辆——至少在一个孩子的眼里有上千辆,而且也许真有那么多——破碎的风挡玻璃在阳光下朝你眨眼。上次想起那个汽车坟场是多少年前了?通往过去的门已经打开。他当然可以一把关上,插上插销,重新锁好,但他不想那么做。就让它通通风吧。冷归冷,但毕竟是新鲜空气,而他生活的那个房间很憋闷。

“哎,比利。”尼克打了个响指,“地球呼叫比利。”

“我在。”

“是吗?刚才还以为你神游天外了呢。我说,你真的在写东西?”

“是的。”比利说。

“是真事还是编的?”

“编的。”

“不是阿奇·安德鲁和他的伙伴们吧?”他微笑着问。

比利摇摇头,同样微笑。

“他们说很多人第一次写小说的时候会用自己的经历。‘写你了解的东西。’我记得高级英语文学课上这么说过。帕拉默斯高中,冲呀斯巴达!你是这样的吗?”

比利用一只手做个跷跷板的手势,然后,就好像他忽然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咦,你们不会在偷看我写的东西吧?”这么问很危险,但他忍不住,“因为我可不希望——”

“天哪,当然不了!”尼克的语气已经超过了惊讶,像是特别震惊,而比利知道他在撒谎,“就算我们能做到,又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比利耸耸肩,“……不喜欢任何人窥探。因为我不是作家,只是想扮演好这个角色。顺便消磨点时间。要是被人看见了,我会尴尬死的。”

“你给电脑设置了密码,对吧?”

比利点点头。

“那就没人能看见了。”尼克坐了起来,棕色的眼睛盯着比利。他压低声音,就像之前告诉比利今晚有火焰冰激凌那样:“是不是很色情?三人行什么的?”

“不,哈哈。”停顿,“真的不是。”

“给你个建议,加点黄段子。因为黄段子能卖书。”他吃吃笑着走向房间另一头的柜子,“我要喝一口白兰地。来点?”

“不了,谢谢。”他等尼克走回来,“乔有什么新消息吗?”

“还是老一套。他的律师恳求推迟引渡,情况和我说过的一样,整件事目前搁置了下来,谁知道呢,也许法官去度假了。”

“但他没有把他知道的事情说出去吧?”

“要是他说了,我肯定会知道。”

“也许他会在监狱里出意外。根本等不到引渡。”

“他们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和普通囚犯隔离开了,没忘记吧?”

“哦,对。你说过。”条件似乎太有利了——但比利不能把这个结论说出来,会显得过于精明了。

“耐心点,比利。沉下心去。猫王弗兰奇说你在米德伍德认识了不少邻居。”

嗯哼。他没在米德伍德见过弗兰克,但弗兰克见过他。尼克随时能检查他可爱的新电脑,还派人监视他在临时居所的生活。比利再次想到《1984》。

“是的。”

“办公楼里呢?”

“也认识了几个。主要是吃午饭的时候,门口的快餐车。”

“太好了。融入环境。成为环境的一部分。你擅长这个。我猜你在伊拉克肯定很厉害。”

我在哪里都很厉害,比利心想。至少干掉鲍勃·雷恩斯之后就一直如此。

该换个话题了。“你说过会有障眼法。说我们以后会谈到的。现在算以后了吗?”

“算。”尼克含了一口白兰地,在嘴里漱了一会儿,然后才咽下去,“有人刚好给我一个点子,我想听听你的看法。障眼法会是几个焰火筒,知道那是什么吗?”

比利知道,但他摇摇头。

“摇滚乐队喜欢用。轰隆一声,就开始喷火,就像间歇泉。等我确定乔要回东边了,就找人在法院附近安装两个。路口咖啡馆后面的巷子里肯定要装一个。保利建议在停车库装一个,但似乎有点远。再说了,哪个恐怖分子会去炸停车库?”

比利没有掩饰他的警觉:“安装那些东西不会是霍夫的任务吧?”

白兰地喝到第二口,尼克没有再漱口,而是直接咽了下去。他咳嗽起来,咳嗽随即变成大笑。“怎么,你以为我会蠢到把这种任务交给他那么一个狗娘养的大蠢货?你要是这么看不起我,我可是会很伤心的。不,我叫来了两个我的人,都是好小子,信得过。”

比利心想,你不想派霍夫去安装焰火筒,是因为这条线会追查到你身上,但你不介意让他去采购枪支并送到枪手的老巢,因为那条线只会追查到我身上。你以为我很傻,是吗?

“动手的时候我很可能在拉斯维加斯,但猫王弗兰奇和保利·洛根会在这里,还有我叫来的两个人。无论你需要什么,他们都会帮你解决。”他又坐了下来,露出诚挚的笑容,“到时候的情形肯定很美妙。枪声一响,吓住所有人,然后焰火筒爆了——砰!砰!——没逃跑的人也开始跑了,边跑边扯着嗓子号。狙击杀人狂!自杀炸弹客!基地组织!ISIS!等等等等!但最美妙的是什么呢?除非有人在逃跑的时候摔断腿,否则受到伤害的就只有乔尔·艾伦一个人。他的真名就叫这个。法院街会陷入惊恐,然后就是我想和你谈的事情了。”

“好的。”

“我知道你习惯自己策划脱逃,而且你一直做得很好,就像我说的,整一个他妈的胡迪尼,但乔治和我有个小小的想法。因为……”尼克摇摇头,“老兄,这次会很困难,哪怕是对你来说,哪怕焰火筒弄得街上一片混乱。我们这边肯定没问题。要是你已经想到了什么好办法,那就谢天谢地,但要是你还没有……”

“我还没有。”尽管他已经快想好了。比利让愚钝化身挤出灿烂的笑容:“尼克,我洗耳恭听。”

2

晚上11点,他回到了家——黄色小屋现在算是他的家了,至少最近这段时间是这样。亚马逊送来的两顶假发都在壁橱里,它们本来会一直待在那里,直到他们通知他艾伦已经从洛杉矶回东部了,但现在情况有变,比利感到不安。

他把东西搬到车上,放进后备厢。明天他不会一直待在五楼办公室,这不成问题。当杰拉尔德塔的驻场作家有个好处,那就是他不需要遵守朝九晚五的时间表。他可以迟到,也可以早退。要是心血来潮,他可以出去走走。要是有人问,他可以说他在打磨新点子,或者在做调查,或者只是休息一两个小时。明天他打算步行9个街区去皮尔森街658号。那是一座三层楼的屋子,位于市区边缘。比利已经在Zillow [4]上看过那座屋子了,但从屏幕上看不够直观,他想亲眼看一看。

他锁好车门,回到屋里。他把崭新的MacBook Pro从办公室带了回来,放在厨房桌子上。他打开电脑,读他作为本吉·康普森写的东西。只有短短几页,到本吉打死鲍勃·雷恩斯就结束了。他读了三遍,想象尼克从中看到了什么。因为尼克肯定读过,听到他打趣说作家会借用自己的人生经历,比利就不再怀疑了。

他不在乎会不会被尼克知道他的童年生活,按照比利的猜想,尼克早就调查过了。比利在乎的是能不能保护好那个愚钝化身,至少这段时间必须如此。要是不能确定这两三页里没有什么地方会显得他过于聪明,那他就连觉都睡不安稳了,于是他又检查了第四遍。

他终于合上了电脑。按照他的看法,只要里面的事情真的发生过,他觉得没有哪个句子是英语及格的学生写不出来的。拼写和标点基本正确,但尼克会认为那是自动更正的功劳。尽管Word程序无法区别“can’t”和“cant”的区别,但电脑总是把“dont”改成“don’t”,而且会用红线标出拼错的单词,甚至会注意到显而易见的语法错误。动词的时态也变来变去,不过他能接受,因为这超出了电脑的判断水平……不过有朝一日它很可能也会标出这方面的问题。

但他还是感到不安。

他一直没有理由不信任尼克,尼克无疑是坏人,但他对比利向来很坦诚。但是这次他并不坦诚,否则就不会否认在电脑里做手脚了,或者从一开始就不会对电脑做手脚。比利觉得他依然可以认为这个活儿不是圈套,因为酬金的四分之一已经在他的账户上了,那是50万美元,不是一笔小钱,但他还是觉得这件事不对劲。不是很严重的那种不对劲,只是有点蹊跷。电影里有一种画面略微倾斜的镜头,会让观众产生某种眩晕感,现在的情况就像这种镜头。电影人管这种倾斜叫德式镜头 [5],这个活儿就给了他这样的感觉:不正常,不足以让他退出(他已经答应下来了,所以现在恐怕也没法退出),但足以引起关注。

还有尼克硬塞给他的脱逃计划。要是你已经想到了什么好办法,那就谢天谢地。但要是你还没有,我和乔治有个也许行得通的主意。

尼克的主意倒不是问题,因为主意并不坏,是的,那是个好主意。但是,任务结束后如何消失一向是比利的责任,尼克插手他的事情让他觉得……怎么说呢……

“不正常。”比利对着空荡荡的厨房嘟囔道。

尼克说,6周前,这个活儿像是有成为现实的可能性了,他就派保利·洛根去梅肯买了辆福特全顺厢式货车,不是新车,但车龄不超过3年。全顺是雷德布拉夫公共工程部的主力车型,比利自己见过好几次了,车漆成黄色和蓝色,侧面印着“我们竭诚服务”的标语。在佐治亚州买来的棕色全顺藏在市郊的一个车库里,被漆成公共工程部的配色,也刷上了公共工程部的标语。

“等艾伦的引渡日期定下来,我肯定会有个好主意的。”尼克这么说,他的白兰地有点喝过头了,“我跟你说过,有两个人要来这里,他们会开着那辆货车到处跑,看上去很忙但其实啥也不做。绝不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但总在法院和杰拉尔德塔附近。这里一个小时,那里两个小时。换句话说,就是成为背景的一部分。和你一样,比利。”

尼克说,艾伦来的那天,这辆假工程车会停在杰拉尔德塔的那个路口。两个假市政工人也许会掀开一个窨井盖,假装在里面干活。枪声响起,焰火筒爆炸,人们四散奔逃。杰拉尔德塔里的员工也在人群中,比利·萨默斯同样在人群中,他会飞奔拐过路口,跳进货车的车厢,然后立刻套上市政工人的连体工作服。

“货车开到法院停下,”尼克说,“警察已经到现场了。我的人,还有你,跳下车,问需不需要帮忙。搬拒马封锁街道之类的。一片混乱之中,你们这么做会显得百分之百正常。能想象吗?”

比利确实能想象。这一招很大胆,也非常出色。

“警察——”

“多半会叫我们滚蛋,”比利说,“我们是市政工人,但同样是平民。对吧?”

尼克拊掌大笑。“你看看,以为你傻的人都是吃错药了。我的人说遵命,长官,然后你开车离开。你开着车一直走啊走——当然了,中间要换车。”

“开到哪里去呢?”

“威斯康星州的德皮尔,离这里1000英里。那里有个安全屋。你住上几天,放松一下,查查银行账户,看余款有没有到,思考该怎么花钱,然后你就爱干啥就干啥了。听上去怎么样?”

听上去挺好。是不是太好了点?会不会是陷阱?可能性不大。要是说这个活儿里有谁会被陷害,那就只会是肯·霍夫。尼克的建议来得出乎意料,比利的问题在于他以前办完事消失时从不依靠其他人。他不喜欢这个主意,但此刻不是直说的时候。

“让我考虑一下可以吗?”

“随你便,”尼克说,“时间多得是。”

3

比利从主卧室的壁橱里拎出他的手提箱放在床上,拉开拉链。它看上去是空的,其实不然。手提箱的衬里底部的侧面有一条粘扣带,他把衬里提起来,取出一个扁平的小盒子,聪明人(那些读比阿奇漫画精编和超市收银通道上的丑闻小报更具挑战性的东西的人)管这种东西叫针线盒。盒子里有个钱包,里面的信用卡和驾照属于佛蒙特州斯托市的多尔顿·柯蒂斯·史密斯。

比利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还用过许多钱包和身份证件,他不是每次刺杀都换一套,但加起来至少也有一打,直到现在这套属于戴维·洛克里奇的虚构人物的身份。他以前的一些身份有很完整的身份证件,但也有几个做得并不好。戴维·洛克里奇钱包里的信用卡和驾照做得确实非常好,但灰色扁盒里的这套就更好了,堪称千金难换。凑齐这一套花了他5年时间,他耗费了大量心血,时间上可以追溯到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天,当时他决定他最终必须退出这个把他(承认吧)变成又一个坏蛋的行当。

多尔顿·史密斯可不只是一个巴克斯顿男款钱包和一张看似正宗的驾驶执照,多尔顿·史密斯几乎就是个真实存在的活人:万事达卡、运通卡和Visa卡都在定期使用;美洲银行的借记卡也一样,不是每天,但频度足以让账户不至于落灰。他的信用等级不是特优——太高了会吸引注意力——但已经足够好了。

钱包里有红十字会的献血卡、社会保险卡和多尔顿的苹果用户俱乐部会员卡。愚钝化身在这里不见踪影,多尔顿·柯蒂斯·史密斯是个电脑工程师,自己接活,他还有个相当赚钱的副业,因此他会按照客户的要求飞来飞去。钱包里还有多尔顿与妻子的合影(两人6年前离婚)、多尔顿与父母的合影(父母在多尔顿十几岁时死于名叫交通事故的流行病)和多尔顿与已经疏远的弟弟的合影(多尔顿发现他弟弟在2000年大选中把票投给了纳德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说过话)。

针线盒里还有多尔顿的出生证明和各种推荐信。有些来自多尔顿修过电脑的个人和小公司,有些来自在朴次茅斯、芝加哥和欧文租房给他的人。比利在纽约有个很厉害的帮手,是他在世上唯一完全信任的人,他叫布基·汉森,其中一部分推荐信是他制作的。比利自己制作了其他的那些。多尔顿·史密斯从不在一个地方久留,他就像一团风滚草,但一旦要暂居某个地方,他就是个优秀租客了:干净又安静,从不拖欠房租。

在比利看来,多尔顿·史密斯低调而毫无瑕疵的历史就像一道车辙都没有的雪原那么美丽。他不愿动用多尔顿的身份,破坏这份美感,但另一方面,创造多尔顿·柯蒂斯·史密斯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是的。最后一单,永远流行的主题,然后比利就可以消失在他的新身份里了。或许不是整个余生都使用这个新身份,但想这样也不困难,当然前提是他能全身而退,并离开这座城市。50万的预付款已经结束流转,最终汇入了多尔顿在尼维斯的银行账户,这50万是尼克不是在闹着玩的最大证据。等他完成任务,尾款会随之而来。

多尔顿驾照上的男人与比利年龄相仿,也许小个一两岁,但不是黑发,而是金发。另外,他留着小胡子。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