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说:" 镇办企业怎么了? 镇办企业我就不能查你了?! 我告诉你,要是把这事掂出来,是大案。你们镇上的干部得全窝端!" 老马吓唬了一阵之后,突然说:" 老黄,你想回去不想?" 老黄抬起头,泪流满面地说:" 想啦啦。"

  老马说:" 那好,我现在给你一个从宽的机会。你们那里的事,我可以暂且不问,我只查与我们这里有关的问题。你听清楚了么? 我这是放你一马。你要好好配合,我问什么,你说什么。好好说,说清楚,我就放你回去。"

  黄庭华头点得像鸡叨米似的说:" 讲啦,讲啦。"

  老马说:" 我问你,是不是你到颍平县去买的卷烟设备?" 黄庭华看了坐在一旁的范骡子一眼,说:" 是啦。"

  老马接着问:" 一共花了多少钱?" 黄庭华交待说:" 三千多万啦。"

  老马喝道:" 到底多少? 说清楚!" 黄庭华说" 三千五百五十万啦…" 往下,姓黄的就把那事屙出来了,屙得很净。于是,就让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一一都按上了手印。

  尔后,他们就一路游山玩水,到一个城市该看就看,该玩就玩。当五万块花去大半的时候,也就到了本省的境内了… 范骡子一一都看在眼里,他心里说:" 日他妈,事就是这样弄的?!"

  事毕,等他们回到省里时候,王华欣亲自赶到省城,在一家最豪华的酒店里给他们摆酒接风。尔后,王华欣说:" 这一仗打得漂亮。往下,咱兵分两路。一路去查那姓谢的,还是从银行这条线查,查清他们之间的关系,看那一百万汇到哪儿去了。干什么用的。不过不要打草惊蛇。另一路,骡子,你回去,尽快去弯店一趟,让他们写几封揭发信,直接寄给我。"

  范骡子怔了一下,说:" 他们要是不写呢?" 王华欣看了他一眼,说:" 骡子,你尿了?" 范骡子连声说:" 没有。没有。"

  王华欣淡淡地说:" 白纸黑字,事都成了,你还怕什么?" 范骡子又赶忙说:" 我不是怕。"

  王华欣说:" 这事一定要砸实。让他二百年也翻不了案!" 那天晚上,王华欣又把范骡子单独留下来,说:" 骡子,咱哥俩多少年了?"

  范骡子说:" 二十多年了吧?"

  王华欣说:" 老伙计了。"

  范骡子说:" 是。老伙计了。"

  王华欣说:" 事不秘则废呀。"

  范骡子说:" 我知道。"

  王华欣说:"" 咱要把这个事坐实。"

  范骡子说:" 那是。那是。"

  最后,王华欣抬起眼皮,说:" 你那个副县,我记着呢。"

  范骡子怔了怔,红着脸,张口结舌地说:" 不,不急。"

  一个月后,所有的线索全都查明了。那一百万的去向也全都弄清楚了。而且,更让王华欣高兴的是,他们顺藤摸瓜,竟然还查到了那谢丽娟与呼国庆的暧昧关系。通过监听谢丽娟的电话,两人的狐狸尾巴全露出来了。可王华欣却仍然按兵不动。他说,她账上不是还有五十万的么,让她花出去再说!

  范骡子每天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这段日子里,他连县委大院都不敢进,生怕脸上流露出什么。他几乎每天都给王华欣打电话,说咋还不下手呢? 可王华欣一点都不急,王华欣说,你慌什么? 沉住气。待听了王华欣的解释后,范骡子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心里说:高手。这才是高手!

  五私事公办

  呼国庆是在一次会议上被人叫走的。

  这一段时间,呼国庆在颍平的威信非常高。最初,当有人称他" 呼青天" 的时候,他还批评了人家,沉着脸说:" 不要胡说。"

  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很愿意有人这样叫他的。所以,他想扎扎实实地做几件事情,好在老百姓心目中巩固一下" 青天" 的形象。于是,他把从弯店打" 假" 弄来的三千万全部投到修路工程上去了。不是说,要致富,先修路么。他想把颍平的路好好修一修。他的办法是省里搞三分之一,县里拿三分之一,群众集资三分之一,弄他几个亿! 计划是乡乡有公路,村村通汽车。

  不料,就在他一心一意要做" 青天" 的时候,他却被人叫出去了。那天,他作为县里一把手,刚在一个万人大会上做了动员报告。当他端起茶杯要喝口水时,有人轻轻地拍了他一下,说:" 呼书记,有人找。"

  于是,他站起身来,就到外边去了。出了门,就见外边停着两辆车,一辆是桑塔那,一辆是他的奥迪。车前站着两个人,从脸上看,都很陌生。只见其中的一个年长的说:" 呼书记,市里有个会,很紧急,请你去一趟。"

  呼国庆心里" 咯噔" 了一下,问:" 现在就去么?" 那人说:" 现在就去。"

  这时,呼国庆往远处望了一眼,说:" 那好,我去方便一下。"

  说完,就朝不远处的厕所走去。那人怔了怔,似乎想说什么,可他跟了两步,却又站住了。呼国庆进了厕所门,心想,这么突然,是不是人事上有变动?! 他知道人事变动常搞突然袭击,把生米做成熟饭,文儿一下,到时候你不走也得走。他心里说,要是有什么的话,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想了想,慌忙从夹在胳肢窝里的包里拿出手机,啪啪啪按了几下,拨通了呼家堡的电话,说:" 根宝么? 呼伯在不在? 噢。那我问你,最近没听说什么吧? 噢,噢,也没什么。我估计有人暗地里做我的活儿! 这样吧,等呼伯回来,你告诉他一声,让他老人家尽快帮我查一下…" 说完,他把手机塞进包里,两只手揉了揉脸,又从从容容地走了出来。

  待车进了市区,呼国庆朝窗外看了一眼,他发现车没有去市委,而是走了另一条路,呼国庆知道,这条路是通许田宾馆的。许田宾馆原是市委招待所,是有名的一所,条件最好。现在改了名字,叫许田宾馆,比原来的招待所更豪华更气派了。市里有很多会都在这里开,市委常委们也常在这里商量事情。所以,这事并没有引起他的警觉。他只是隐隐地觉得这不太正常。如果人事上有变动,一般是去组织部。不过,他已经考虑好了,如果调他的话,他是坚决不走的。车果然开进了许田宾馆。等他进了大厅,坐电梯上了三楼,来到308 房间的时候,他才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308 是个豪华套间,在这个套间里,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竟是他的对头,王华欣! 另一个,是市纪委书记赵修贤。这两个人,一个是分工抓" 纪检" 的,一个是抓" 信访" 的,在呼国庆眼里,就像是" 黑白无常"! 呼国庆顿时心里一寒,他知道事情" 性质" 变了。这时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说,别慌! 尔后,他快步走上前去,很大气地说:" 赵书记,王市长,急火火把我' 点' 来,有何吩咐?" 赵修贤微微笑了笑,并没有站起与他握手,只是点点头说:" 国庆来了,坐吧。"

  倒是王华欣显得更热情些,他打着哈哈说:" 国庆,路上没堵车吧? 快坐快坐!" 这时,呼国庆心里又是一堵:没有握手? 没有握手也是一种信号! 这就说明,的确是有人下手了。于是,当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时,脑海里却在飞速地旋转: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他们到底抓到什么把柄了?!

  往下,又是王华欣先开口的,王华欣很随意地问:" 国庆,最近忙啥呢?? 呼国庆淡淡地说:" 正修路呢。"

  王华欣哈哈一笑,说:" 修路好哇。好事好事! 积德行善,修桥补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怎么样,资金都到位了吧?"

  呼国庆故意说:" 腿都跑断了。王市长是老领导了,是不是也给家乡做点贡献哪? 到时候,让老百姓也给你立个碑…"

  " 不敢,不敢。"

  王华欣笑着说," 贡献说不上,家乡的事嘛,该帮忙我还是要帮的。我这个人口碑一向不好,再立块碑,不成了万人骂了?"

  呼国庆说:" 上边千条线,下头一根针。骂也是骂我。"

  王华欣失笑眯眯地说:" 听说你干得不赖嘛,都有人叫你' 呼青天' 了…"

  呼国庆说:" 这是谁黑我呢? 没有的事,我只知道骂我的人不少。"

  王华欣脸上仍是笑眯眯地问:" 家里都好吧?"

  呼国庆说:" 还好。"

  王华欣说:" 广文呢? 两口子没啥吧? 我可知道,广文一直不放你的心,呼书记可别金屋藏娇啊!"

  " 没啥。我这个人,你是老领导了,还不清楚?" 呼国庆嘴里应着,心里却在骂:日你妈,有啥阴招你情使了!

  王华欣接着又问:" 孩子呢? 你那个丹丹,是叫丹丹吧? 上几年级了?"

  呼国庆急于想知道" 底牌" ,可王华欣偏用钝刀子锯他! 他心里有些火,可他一直暗暗忍着。说:" 三年级。挺好。都挺好。"

  就这么扯了几句闲话。突然,王华欣话锋一转,把脸扭向了赵修贤:" 老赵,你说吧?"

  纪委书记赵修贤看了他一眼,说:" 你说吧?"

  王华欣说:" 你说你说。"

  赵修贤身子靠在沙发上,两只眼皮耷蒙着,慢吞吞地说:" 国庆啊,今天把你请来,是有些、这个这个啊… 情况想了解一下。这些事情嘛,当然了,还是希望你能够正确对待,也不要有什么、啊顾虑。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作为一个党员,党的负责干部,啊,这个这个,要实事求是嘛… 啊?"

  呼国庆定了定心,说:" 赵书记,到底啥事? 你说吧。"

  赵修贤仍耷蒙着眼皮说:" 这个嘛,群众有些反映。你呢,是不是给组织上谈一谈? 有些事情,早说比晚说好…"

  呼国庆想了想,心一横,气呼呼地说:" 是不是又有人告我了? 不干工作保准没人告! 我这个人不怕告。身正不怕影子歪,组织上可以查嘛。"

  赵修贤沉默了一会儿,又慢吞吞地说:" 国庆哇,你要相信组织。如果没有一定的啊… 我们也不会把你找来。这个这个,啊,是个机会。人嘛,没有不犯错误的,啊? 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呼国庆忽地站了起来,说:" 我没什么可想的。也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有人告我,把证据拿出来!"

  顿时,屋子里的空气紧张了… 赵修贤看了王华欣一眼,一句话没说,却把眼睛闭上了。

  此刻,王华欣突然笑了。他笑着说:" 国庆,不要激动嘛。坐下,你坐下。老赵他苦口婆心的,也是一番好意。你有啥就说啥,实在没有,也可以不说嘛。"

  呼国庆想了想,又坐下了。坐下之后,呼国庆又解释说:" 赵书记,我刚才那话不是对你的…"

  然而,赵修贤仍然没有睁眼…"

  王华欣看着呼国庆,那目光像刀刃一样,十分锋利。可他嘴里却说:" 国庆,群众有举报,信一封一封的,反应很强烈哇。组织上把你叫来,跟你谈谈。不算过分吧?"

  呼国庆回了他一眼,说:" 不过分。可我要问,谁举报的? 根据是什么?"

  王华欣的脸一沉,说:" 你不要管人家。今天要谈的是你的问题。"

  呼国庆说:"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王华欣说:" 真没有?"

  呼国庆说:" 没有。"

  王华欣像猫逗老鼠一样看着他:" 要是查出来呢?"

  呼国庆说:" 党有党纪,国有国法,你们随便处置!"

  王华欣说:" 好。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需要向组织上交待的问题?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要想清楚。现在,我再重复一次,我们是代表市委跟你谈话的,你要慎重考虑。"

  呼国庆沉默了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尔后咬着牙说:" 没有。"

  王华欣微微点了点头,刹那间,他眼里像是爬了很多蚂蚁… 片刻,他扭过身来,看了看赵修贤,说:" 老赵,那就这样吧?"

  赵修贤靠在沙发上,仍旧一声不吭。

  王华欣回过身来,轻轻地摆了摆手,说:" 那好,你走吧。"

  呼国庆犹豫了一下,心里说,要走快走! 这么一想,他站起身来,大步向门口走去。就在这时,赵修贤突然睁开眼皮,说:" 国庆啊,有句话我送给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出了这个门,你好自为之。"

  这时,呼国庆已走到了屋门口,他想折身回去,可又觉得不妥。于是,他立在门口处,怔了片刻,终还是硬着头皮走出去了…"

  呼国庆走出门后,发现过道里很静,一个人也没有。当他一个人闷头走进电梯的时候,头一下子大了,心里像是爬满了一窝一窝的刺猬… 他想,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他们这么兴师动众的,不只是扑风捉影吧? 王华欣这个王八蛋,一定是他下的手! 可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是从什么地方下手的?! 得赶快了解一下。这么想着,他的牙咬得嘣嘣响,浑身直打颤,脚步像是踩在心上,走路一漂一漂的。来到一楼大厅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抢上来跟他握手,把他吓了一跳! 那人叫道:" 呼书记,你怎么来了?" 可他眼前一黑,却忘了这人是谁了,也就跟他打了两句哈哈,嘴里说:" 噢噢。开个会。好,好…" 尔后,快步朝外走去。走出玻璃转门,他才松了口气,看了看天,天是晴天,蓝蓝的。可就在这时,有两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两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很有礼貌地说:" 呼书记,请上这辆车。"

  这时,呼国庆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辆警车。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十二章

  一大与小

  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一个人,如果在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培植一块土地上,他在这块土地上种下了一种声音。那么,他算不算土地的主人呢? 呼家堡东西长,南北短,方圆仅1 57 平方公里。在这1 57 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呼天成可以说是唯一的主宰。应该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块土地了,也没有人比他更热爱这块土地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在他的主持下" 生长" 的,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在他的旨意下兴建的,连那些埋在地下的死人,也是由呼天成重新给他们安置的-- 那就是" 地下新村" 。过去,几乎是每天早上,只要他在家,他都要沿着村界巡视一遍。他的脚步声很独特,那是一种坚实有力的、一强一弱的踢踏声( 早年,他的左腿受过伤) ,每当他的脚步从村街、从田野里响过时,连树上的麻雀都为之一震。尔后,他的声音就像雨露一样,渗进了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他说:要上晨操。

  人们就去上晨操。

  他说:要种带色的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