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的眼泪掉下来了。

  呼国庆一下子木了。他站在那里,像被钉住了似的。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这话太打人,太伤他的自尊心了。

  然而,谢丽娟却默默地走到了他的面前,牵住了他的一只手,拉着他往房间里走去。这时候,呼国庆就像是一个木偶一样… 一直到进了卧室后,谢丽娟才松开了他的手,尔后她毅然地甩掉了披在身上的浴巾,把那雪白的胴体放倒在那张大床上,还故意地躺出了一个" 大" 字来。尔后,她说:" 在深圳,我有很多沦落的机会… 我没有沦落。我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你。来吧,呼书记。"

  呼国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十分吃惊地望着她,嘴里喃喃地说:" 你,变了。"

  谢丽娟闭上眼睛,默默地说:" 我变了么? 我很不要脸是不是? 一个人,一旦没有了尊严,还有脸么? 你还等什么?"

  呼国庆站在那儿,说实话,他心里是很想的,可他又撕不开这个脸皮。一时,那场面就显得十分尴尬。终于,他挠了挠头,跨前一步,默默地坐在了床边上。片刻,他试探着伸出手来,一点点地向前探去,终于握住了谢丽娟的一只手… 当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一只手很热,一只手却很冷。手与手之间很陌生,没有语言,那只是肉与肉的接触,带着些许簌然和惊怵。尔后,呼国庆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小谢的那只手,他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抚摸着,慢慢地,那手上就有话了。手上的话是通过指头肚儿上的纹路表示出来的。那纹路在摩挲中在慢慢贴近,在一次次的贴近中,那光滑,那圆润,那渐升的温热,一步步转换成了一种语言,那语言是在相互的体味中显现的,一只手说,我恨你。另一只手说,我知道。一只手说,你知道什么? 另一只手说,我什么都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一只手说,现在你是嫖客了。另一只手说,你骂吧。有时候,我也觉得我活得不像个人… 尔后,两只手都沉默了,手与手在沉默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活泛,一点一点地响应。接着,呼国庆抓起谢丽娟的那只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在这一刻,呼国庆竟然掉泪了,有两行咸咸的泪水从他眼里流了下来,滴在了谢丽娟的手上,一滴,两滴,终于,泪水化开了心上的坚冰… 谢丽娟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他,久久之后,她说:" 想我么?" 呼国庆垂下泪眼,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谢丽娟又说:" 想我的身体?" 呼国庆迟疑了一下,就老老实实地说:" 也想。"

  后来,谢丽娟慢慢地坐起身来,猛地抱住了呼国庆,喃喃地说:" 想死你了…"

  此后的三天,是金屋藏娇的三天,也是如胶似漆的三天。在这三天里,呼国庆是一阵清楚一阵糊涂,清楚的时候,他觉得他像是一个" 偷儿" ,他是在" 火中取栗" ,惶惶不安的程度像是到了世界的末日! 于是,与小谢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珍贵的,都成了他的最后一刻。他摸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吻遍了她的每一丝乌发,他与她紧紧地粘合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地冲击那隐在草丛中的湖泊。他的手,他的眼,他的心都在贪婪地咀嚼这难得的爱情之果。他每一次深入都像是在走向深渊,就像是在万丈深渊里探险一样,他是在颤栗中欢乐,在欢乐中颤栗,那精神上的颤栗使他更加倍地疯狂和野蛮! 那就像是他自己在破坏自己,在玩一种走向堕落的游戏。可他心里始终藏着一种不安,他说不清这不安到底是什么,可他就是不安! 当他糊涂的时候,他又清醒地说着一些傻话。他说,你真白呀,你怎么这么白哪? 他说,你的嘴,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嘴,你的嘴就像是水蜜桃,就像是花芯做成的肉肉,就像是那个那个那个… 鲜艳欲滴鲜嫩可口的那个,吃了还想吃。他说,我睡了,我就这样睡了,我就睡在你的身体里边,我真睡了… 谢丽娟却始终都是清醒的。包括两人在最疯狂的那一刻,她也是清醒的。她心里自始至终都存着这样的一个念头,她要征服这个男人。在经过深圳那长达两年半的漂泊之后,她成熟了。她觉得她应该紧紧地抓住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她最终的依靠,是她的码头,是她的栖息地。她的最大的变化是她的内心,女人的狡猾是藏在心底的。女人一旦拿定了主意,是最能做到义无反顾的。可女人又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女人所有的主意都是由爱和恨做衬底的。她是爱呼国庆的,她爱得如痴如醉,爱得发疯。然而爱情一旦进入工程的时候,她的爱里就注入了更多的冷静,更多的算计。她是在失败之后,又重新鼓足勇气,前来参加战斗的。在她眼里,这次重新见面,将是一场战争! 她是高举着爱的旗帜来战斗来了。于是,她的战斗姿态是分层次的。她是一边拒绝一边接纳,一边辣辣地反抗一边柔柔地吸引,一边如火如荼一边冰雪交加。她一时说,我得走了,我必须得走。一时又说,我真想死在你的怀里,你让我死吧! 有时候,她会给他扣上一个个扣子,把他从怀里推开;有时候,她又主动地去给他解开一个个扣子,像蛇一样缠在他的怀里。用爱做铺垫的表演是一种最真实的表演。在一次次的表演过程中,她从深圳带来的一瓶法国香水起了很大的作用… 那是没明没夜的三天哪!

  白天里,两人也紧紧地偎在一起,几乎没有下过床。说的都是一些车轱辘话。小谢拧着身子说:" 我饿,我饿了。"

  呼国庆说:" 你想吃什么? 我让他们做。"

  小谢说:" 我想吃你,就吃你。"

  他说:" 你不是爱吃西餐么?? 她说:" 你流氓。"

  他说:" 我怎么知道我流氓?"

  她说:" 你坏。"

  他说:" 还是吃中餐吧。在平原上,有一道菜,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她说:" 你这里还有什么好菜?"

  他说:" 这道菜的名字叫' 小鸟窝窝儿' 。"

  她擂着他说:" 你坏死了。你坏死了。"

  他说:" 哈,你吃过? 你一定吃过…"

  尔后,两人就又滚在一起了…"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人也偶尔到水库边上坐一坐。当两人来到水库边上的时候,谢丽娟终于说了她心里隐藏已久的话。她绵绵地说:" 国庆,你告诉我,你想不想有一个小屋?" 呼国庆怔了一下,说:" 屋?"

  她望着他:" 一个屋外的' 屋' 。"

  呼国庆心里一烫。他从来没敢想过,他的屋外还可以有一个小" 屋"? 他拥有一个屋外的" 屋"? 那是一个秘密,一个人可以长久地拥有一个秘密,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而且,这是一种暗示,一种默许,一种让人心领神会的" 解放" 。也可以说是谢丽娟对他的宽大和特赦,那就是说… 他呼国庆可以有两个" 家" 了。那不是太那个了么?!

  她说:" 我要你说实话,想,还是不想?"

  呼国庆却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

  临别的那天晚上,谢丽娟显得特别妖艳。她上身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女式弹力紧身无袖衫,下身是一袭飘飘的白丝裙,月光下,水边上,她时而前时而后地漫步走着,看去就像一泓夜的梦,一束弹动着的黑色火焰。那黑衫,那白裙,那肉焰焰的臂膀,那紧绷着的乳峰曲线,都显得格外的娇媚性感。在呼国庆看来,她就像是一只黑色的银狐,一条游来游去的美人鱼。在皎洁的月色下,呼吸着心爱女人肉体的芳香,一依一依地走在水边上,简直就像是在梦中仙境一般,呼国庆醉了,他真是醉了! 这时,他突然觉得古人真是太厉害了,古人创造了那样的四个字,那四个字若是没有体验是绝写不出来的,什么叫" 醉生梦死"? 这就是" 醉生梦死" 呀! 人,能有如此的良辰美景,死也值啦。后来,当两人坐下来的时候,谢丽娟偎着他喃喃地说:" 国庆,我用这一百万做底金,去做些生意。尔后用赚来的钱,给你造一个小屋。一个金碧辉煌的小窠。你累了,就来歇一歇。你乏了,就来坐一坐。你想我了,就来躺一躺。当你不想做这个官的时候,或者当你不能做官的时候,你就来找我。这样,不好么?" 呼国庆的嘴动了一下,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候,谢丽娟伸出舌尖来,用舌头堵住了他的嘴。于是,两个舌头无声地搅在了一起。那舌头就像是两扇小小的肉磨。一会儿是你磨我,一会儿是我磨你,那津液就成了流淌的语言… 两人站在水边上,紧紧地胶在一起,谢丽娟突然喊道:" 天哪,给我一张床吧!"

  呼国庆默认了。

  三黄花闺女

  王华欣终于当上副市长了。

  在王华欣当上许田市副市长的第三天,就给范骡子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 骡子么?" 范骡子有点不高兴,说:" 谁呀?" 王华欣大腔大口地说:" 我,王华欣。"

  一听是王华欣的电话,范骡子心里很不是味,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停了好一会儿,才说:" 是王书记呀。有事么?" 王华欣在电话里笑着说:" 骡子,还记恨我呢?" 范骡子语无伦次地说:" 王书记,不不,王市长,看你说哪儿去了? 没有,没有。"

  王华欣就直截了当地说:" 骡子,来吧。咱哥俩聚聚,喝两杯。"

  范骡子心里一躁,忙说:" 王市长,要请也是我请。咋能让你破费哪…" 王华欣说:" 哪儿那么多废话。咋,请不动啊?" 范骡子慌了,说:" 那、那、那…" 王华欣说:" 你也别' 那' 了,过来吧。我派车去接你。"

  自此,范骡子不敢怠慢,就坐着车到市里去了。

  车进了市,已是傍晚了。司机直接把范骡子送到了本市最有名的桃园大酒店。下了车,只见桃园大酒店门前霓红灯闪闪烁烁,五光十色,有一个红红绿绿的" 酒吧女郎" 在空中的电网上跑来跑去,一时东一时西,一时绿了一时又红,映人的眼。上了台阶,又见两位穿着旗袍的小姐( 真人) 先是深施一礼,雀儿似地叫道:先生晚上好! 进了大厅,就见一片金碧辉煌,巨大的吊灯像开了花的树一样,一盏一盏在头顶上灿烂,到处都是灯的影,光的影,脚下绵软软的,就像是走进了一片虚幻的世界。范骡子在乡一级的干部里也算是个人物,可他却是第一次进这么好的地方,走着走着头上的汗就下来了。待他坐电梯上了二楼,又看到了一处一处的景致,音乐像水一样在过道里流淌着,雅间的门全都是皮子包的,每个门前都立着一个小姐,走过去时,他觉得就像是皇上一样,小姐们一一鞠躬,又是一迭声地说:" 先生晚上好! 晚上好! 晚上好!" 再走,范骡子头就懵了,他觉得他就像个傻子一样,一脚高一脚低的,像是在满地找眼珠子。

  最后,范骡子总算被司机拽进了那个叫做" 贵妃厅" 的雅间。这是一个巨大的豪华套间,雅间分里外两进,中间隔着一袭古色古香的博物架,里间放着一张仿古的、用大理石当桌面的豪华圆桌和高靠背的座椅;外边摆着一排橘黄色的皮制沙发、仿古茶几,周围摆放的是彩电、录像机、衣架等设备。地上铺的是厚厚的纯毛地毯。小姐竟有四个,像画一样,背墙而立。进门之后,范骡子怔了片刻,正不知该往那里下脚,只见王华欣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到他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说:" 骡子,来来,坐,快坐。"

  待范骡子在沙发上坐下,王华欣说:" 骡子,咋? 还不想见我?" 范骡子有点拘谨地说:" 王书记,哪儿的话呢,我…" 说着,他四下里看了看,问," 客人还没到呢?" 王华欣大咧咧地说:" 什么客人? 我今天就请你一个人。"

  范骡子嘴张了张,不安地说:" 这、这,实在是… 太破费了吧?" 王华欣拍拍他说:" 我谁也不请,就咱哥俩。"

  接着,王华欣又说," 你也别以为这是吃我。我给你明说,我一个表弟,做生意挣了钱,他个人的钱,有几百万呢,今儿个吃他,他签单。"

  范骡子忙说:" 咋不让他上来,一块吃?" 王华欣摆了摆手说:" 咱哥俩好好聊聊。他来干什么? 今晚上就咱俩。"

  说着,王华欣把范骡子拽上餐桌,尔后拿起菜谱,翻了翻,对小姐说:" 菜不要多,要精。我们就两个人,你给挑最好的上,要四凉四热。不过,有一道菜是必须上的,让我这位老弟尝尝鲜。"

  站在一旁的小姐说:" 先生,你指的是?" 王华欣示意了一下,说:" 就那个,菜单上没有的。"

  小姐点了点头,马上说:" 明白了。"

  菜上来之后,王华欣把包间里的小姐全都赶了出去,他笑着说:" 骡子,这会儿就不要' 颜色' 了吧? 咱哥俩单练,好好聊聊。"

  说着,他把一瓶五粮液一分两半,咕咕咚咚倒进两个高脚杯里,说:" 骡子,今儿个,可就咱哥俩。酒要喝个痛快,话要说个痛快,成不成?" 范骡子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心里毛毛的。可人家是市长,话已说到了这份儿上,就赶忙说:" 成,成。"

  王华欣接着说:" 好。既然这样,咱得行个令。规矩是:在这个酒桌上,咱哥俩都不许说一句假话。咱今天脱光他,连裤衩子都不要,来个赤裸裸,有啥说啥。谁要是说一句假话,罚酒三杯! 骡子,我把这个权力交给你,今晚你就是酒司令,我要有一句不实,你吐我一脸,我擦都不擦! ( 不过,可有一条,出了门不算,出了这个门,该咋还咋。) 活了大半辈子了,也该说几句真话了,交交心吧。你说是不是?"

  一听王华欣这样说,范骡子心里热乎乎的,同时也有点怵,话已滑到了嘴边上,又赶忙咽回去,口不照心地说:" 行,我听市长的。"

  王华欣乜斜着眼看了看他,二话不说,就把酒杯端起来,接着,他脸一沉,说:" 骡子,你把这杯酒喝了! 你说的是真心话么? 操,就咱哥俩,咋还这么贫气?!" 范骡子一看这阵势,再没说什么,他接过那杯酒,咕咕咚咚地喝下去了,尔后他亮了亮杯子底,说:" 哥,我喝了!" 王华欣重重地拍了拍他,说:" 行,兄弟。还是当年的骡子。吃点菜,吃点菜。"

  接着,王华欣也把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啁下去了。喝了酒之后,王华欣十二分恳切地说:" 兄弟,多少年了,我一直想找个人聊聊,吐吐这心里的窝囊。唉,咋说呢? 跟谁说呢? 不是家的,不能说,离得近的,不能说。老在心里憋着。这些话,我跟你嫂子都没说过,她是城里生城里长的,说了也不理解。在咱这平原上,活人老难哪。说起来,你跟我这么多年了,我的经历,你还不知道吧? 我打小没了爹,是跟着娘再嫁到王家拐的,小时,人家都喊我" 带肚儿" ,整整喊了五年… 你说我恨不恨? 十七岁时,我跟公社书记当通讯员。你知道那会儿我干啥? 天天晚上给书记提夜壶。晚上提进去,早上提出来。书记尿泡大,天天晚上尿得满当当的,我这破指头天天就在人家的尿里蘸着。那还不是一个人的尿,有时候,是两个人的尿,书记跟公社的女广播员尿一个壶里,弄不好就洒一身! 我就忍哪忍哪,咬着牙忍,不忍又有啥办法? 有时,提着尿壶我浑身的血乱蹦,你说我恨不恨? 后来我又在县法院干过一段,县法院的院长有个傻儿子,傻得不透气。院长不知从那弄了个偏方,说是吃活人脑子治这种病。你想想,活人脑子上哪儿弄呢? 那会儿,我为了巴结他,就到枪毙人的刑场上去给他挖活人的脑子! 那边枪一响,我就跑过去了,拿着一个碗,跑到头打烂的犯人那里去给他挖活人的脑浆… 这样的事我都干过,你说恶心不恶心?! 后来我总算熬出来了,当了八年的公社书记。从麦岭到坟台,从坡张到西赵,没有我治不住的地方。可人家就是不提我,没有办法,我就去给人家送礼,你猜我送的啥? 送的是' 婴儿胎盘' 。我老婆在医院妇产科,有这点特权,就把' 婴儿胎盘" 焙干了给人家送去,那东西大补… 我这个人没别的,就是一个胆,我胆大。在咱这个地界上,人是活胆的。没有胆量你啥也干不成。胆这东西,你知道是靠什么来滋养的? 靠恨。乡下娃子,能一步步地走出来,靠的都是恨。恨积得越多,胆就越大。在平原上,不是说人活一口气么。气是怎么来的? 气是生出来的。生气,生气,不就是这个意思么。人是靠恨来聚气的,仇恨就是气的源泉。老弟,今天我可是脱光了。我说这些,你品品,有一句假话没有?"

  范骡子的眼眶红了。听了王华欣的这一番话,范骡子长叹一声,端起酒杯,二话没说,就把酒灌下去了。尔后说:" 我服了。全是实话!"

  往下,王华欣又说:" 老弟,我这个人,一向不拘小节,说起来毛病很多。我承认我是整过人的。人不可能不整人,只要你在那个位置上站着,你就得看着上边,防着下边。但我拾掇人有一条原则,就是恩怨分明。没有伤害过我的人我决不弄他。就是伤害过我的人,假如他不是那么过分,假如他还能让我过得去,我也不去弄他。有人说我王华欣霸道,我是霸道,可我霸在' 道' 上,我有我的原则。七年前,我娘去世时,我不在家,是你带全乡的干部替我办的丧事,丧事办得很体面。那会儿,腊月天,你站在灵前替我整整守了一夜的孝。送殡的时候,你上的是头炷香,还带着全乡干部给老人三鞠躬… 人心都是肉长的呀。这些,我都记着呢,一辈子都不会忘。至于后来,那是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了,你鞍前马后的,从没提过别的要求。说起来,我也知道你的心思,就想弄个副县。人嘛,干了半辈子了,弄个副县,也不为过,该。可那会儿,都知道你是我王华欣的人,咱俩又是三天两头照面,要是我直接提,太招眼,犯忌讳呀。我想让那姓呼的提,那会儿他姓呼的正给我捣蛋哪,要是我说,他必然反对。当时我想,不管怎么说,你跟姓呼的多少沾点瓜葛,他老婆跟你是至亲,只要他在会上说一声,就好办了。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会六亲不认,会来这么一手。当那一万块钱放到我桌上的时候,骡子,你猜我怎么想? 那就跟当面扇我的耳光一样! 我就问他,呼县长,你这是啥意思? 他说没啥意思,我处理不了了,只好交给书记了。我说多少? 他说一万。我说〓*5 ,一万。他说你点点吧。我说不用点了,放这儿吧。他说你还是点点,点点好。这么一来,' 局' 就僵在这了。到了这一步,我这人就显得自私了,我只想把自己' 择' 出来,说良心话,对这些心狠手辣的年轻干部,我也怕呀! 于是,我就把秘书叫过来,当面把钱点了。点钱的时候,刚好纪委的那个' 二炮' 闯进来了。' 二炮' 这人,你也知道,咋咋乎乎的,是成事不足,坏事有余。我说让他处理,是让他先把钱带过去,尔后再说。谁知道这家伙是唯恐天下不乱,当天就把钱送到市里去了… 这事,细究起来,从我这方面说,对不起你老弟,是我把你害了。本来,我想着晚上再去跟' 二炮' 谈谈,把事绊住,不料还是晚了一步。我呢,后来也自身难保,被人赶出了颍平…"

  话说到这里,范骡子心里像刀搅一样难受! 他抓起酒瓶,又是咕咕咚咚喝了一气,接着趴桌上嗷嗷地哭起来了,大哭!

  王华欣轻轻地拍拍他,说:" 骡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今儿咱哥俩说说体己话,哭吧,哭出来心里好受些。"

  嗷嚎了一阵,范骡子坐起来,说:" 王书记,你还当我是个人?"

  王华欣说:" 骡子,我今天把你请来,就是想当面向你道歉的。这么久了,我一直没有给你解释。我也不想解释。那时候,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今天,咱哥俩见面,放开了,我也吐吐这心里的话。兄弟呀,让你受委屈了。你的副县,啥时不解决,啥时都是我的一块心病。"

  范骡子说:" 干工作几十年了,我咋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今,副县不副县的,我也不想了。只要你当我是个人…"

  王华欣一拍胸脯,说:" 兄弟,我把话撂在这儿。这个愿,我是要还的。早早晚晚,我一定还。"

  说着,王华欣端起酒杯," 兄弟,碰了吧?"

  范骡子也昂昂地说:" 碰了!"

  正在这时,一个小姐扭扭地把那盘菜送进来了。当她把菜放在桌上之后,细声细气地说:" 先生,菜上齐了。"

  王华欣笑着说:" 也不给介绍介绍?" 那小姐低下头,红着脸小声说:" 黄花闺女。"

  王华欣故意重复说:" 啥?" 那小姐不好意思地笑了,说:" 就是你要的' 那' 么。"

  王华欣说:" 那是个啥?" 那小姐却笑着跑了。王华欣哈哈大笑说:" 你看你看,还不好意思呢。"

  范骡子探头看了看,只见摆上来的是一个烫金边的雕花大瓷盘,盘子中央是一个萝卜刻成的小花窑儿,窑儿里精精意意地放着四个红枣,盘子周围摆着一圈绛黄色的东西,似干菜又不像干菜… 范骡子心里想,不就是枣嘛? 然而,待那女孩关上门之后,王华欣却介绍说:" 这可是一道主菜,也是他们这里最贵的一道菜,这道菜的名字就叫' 黄花闺女' 。"

  接着,王华欣笑了笑,又说:" 要说腐败,这道菜才算沾了点腐败的气。骡子,我今天特意点了这道菜,就是了为让你尝尝鲜。如今不是讲究' 食文化" 么。这道菜,可以说是' 食文化" 的典范。你看,周围这一圈,你知道那是啥? 那是黄花菜。而且是淮阳产的黄花菜,普天下,只有淮阳的黄花菜是七个瓣的,其余地方的黄花菜都是六个瓣的。你看中间这个窑,这是萝卜刻成的雕花窑儿,你看那形状,究竟像什么? 哈哈,我就不细说了。你再看那窑儿里,泡的是四个红枣。这菜贵就贵在这四个红枣儿上了,这四个红枣叫做' 阴枣' 。怎么炮制的,人家不让说,我也不说了… 这枣儿,可以说是补品中的极品,延年益寿,滋阴壮阳,是这里的一绝。据说,这道菜是从清朝宫庭秘籍上找到的谱,每道工序都与' 七' 有关,最后还要泡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能上桌。原来一个枣儿要五百元,客人都嫌贵,后来又改成三百元一个,这盘菜价格一千二。老弟,说' 食文化' 啥啥的,那是狗屁! 大补才是真的。叨,你叨一个尝尝,这可是' 黄花闺女'!"

  范骡子惊呆了! 他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贵的菜,一盘竟要一千二?! 他战战兢兢、半信半疑地用筷子夹起一个枣儿,往嘴里一放,只觉得腥腥的,有一股什么味,正想吐的时候,却见王华欣连声说:" 别吐,你可千万别吐。你要吐了,就辜负我的一片心意了。它贵就贵在这股味上了,大补大补!" 说着,王华欣也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放在嘴里,细细地品味着…"

  王华欣吃了一个枣,尔后说:" 骡子,这人活着,也就几十年的光景。你说是不是?"

  范骡子说:" 是。那是。"

  接着,王华欣又漫不经心地说:" 所以呢,这该尝的也得尝尝。有人告诉我一个道理。说这人世间,动物类的,是吃啥补啥。植物类呢,是像啥补啥。想想,有些道理。你说是不是?" 范骡子又说:" 有道理。有道理。"

  王华欣笑着说:" 这天地间,说白了,就是一个阳,一个阴。你看,这人分男女,动物有公母,植物有雌雄,连电都分个阳极阴极。阴阳谐调,这才叫配合。所以,我今天特意请你尝尝这' 黄花闺女" ,不虚此行吧?"

  这会儿,范骡子已有了三分醉意,竟大腔大口地喊道:" 不虚此行!"

  饭毕,王华欣又把范骡子带上了三楼。这里是" 一条龙" 服务,接下去又洗了,蒸了,按了… 尔后,两人回到包间里,一人腰里围着一条浴巾,点上烟,泡上茶,就那么赤条条地相对而坐。到了这时,王华欣定定地看着范骡子,说:" 骡子,我想问问:你还有血性没有?!" 范骡子连" 黄花闺女" 都吃过了,还能说什么呢? 回想起那些日子,他的牙咬得嘣嘣响,身上的血直往头上涌!

  王华欣盘腿坐在床上,半眯着眼睛,说:" 骡子,咱今天脱光了说。他这样整咱,咱是不是该整整他了?"

  汗一出,醉劲也下了。范骡子坐在那里,沉吟了半晌,心里毛毛地说,就再当一回叛

  四公事私办

  范骡子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树。

  那是一棵皂角树。在平原,人们都把皂角树称作" 叫叫树" 。

  这棵" 叫叫树" 很有些年头了,一树老刺。入秋后,结满树皂荚,到了冬天,皂荚干透了,会摇出一树黑响儿,所以才称作" 叫叫树" 。

  夏日里,它是一树羽状的黄叶,碎碎散散的,能铺很大的凉荫,那凉荫花嗒嗒的,站在凉荫下朝上望去,会看到一脉一脉光影和透明的叶纹,那叶儿的背面是青绿色,阳面却是黄的,时光像蚕一样在叶上爬,爬出一些青青黄黄的光影,在一片一片的光影里,有虫影儿在叶片上一蠕一蠕动着,藏得很妙哇! 虫儿咬过的地方,会亮出一个小小的斑点,那是枯黄…"

  范骡子在树下站了很久了。他立在树下,仰头向上,看了一会儿,心里说,日他妈,再当一回叛徒? 叛徒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当叛徒也是需要勇气的,你得先逃过良心的谴责,尔后还得找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借口,先是自己不骂自己,往下才能顶得住别人的骂。范骡子的借口很好找,范骡子心里说,关键是那一百万,一百万哪! 他们太黑,他们就是这样干的,你还怕什么? 他们想过你么? 那时候,为了一个〓*5 副县,你东凑西借的,厚着脸送了一万块钱,他们就那样的整你,你冤不冤? 天底下已经没什么好人了,你还做什么好人? 是他们先害你的,你不能不出手了! 再说了,人家王华欣如今是市长了,人家找了你,就看你的态度了。你要是不动,以后还怎么在官场混呢? 还有一说,那是王华欣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要解决你的副县,你想不想解决,你是真的不想么? 没有退路了。那事一旦说出去,你就没有退路了,要是你当时不说,还有挽回的可能。可那会儿,两人赤条条的,酒涌在头上,你一激动,啥都给人家说了,这会儿,就没有后悔药了。范骡子想,人真不是东西!

  于是,范骡子又成了" 马前卒" 。

  范骡子先是偷偷地请了半月假,在家里" 猫" 了一天后,就悄悄地上路了,他先去了市里,尔后与市检察院的两个人一块坐车到了省城,接着就坐飞机到南方去了。这是一次极秘密的行动,走时,王华欣特意指示说:" 要公事私办。"

  " 公事私办" 是在平原上广为流传的一句俗语。在平原,无论办什么事若是" 公事公办" 的话,那是什么事情也办不成的,就是勉强办成了,也要拖很长时间,要把你的耐心磨到极限之后,才有可能办出结果。所以,在这里,要讲效率的话,必须" 公事私办" 。" 公事私办" 含意是很明确的,那就是要把公家的事当成自己个人的事情来办,要跑关系、要动用大量的人情、要不辞辛劳一杆子插到底等等。由副市长王华欣亲自指挥的这次" 反腐败" 行动,应该说是彻头彻尾的" 公事私办" 。首先,办案的经费-- 五万块钱,是由王华欣出面向一家企业借的;办案的人,也是由王华欣通过检察院的关系秘密组织的( 一个老马一个小吴,据说都跟王华欣沾点亲戚) ;而作为指证人的范骡子,则是以看病为名请了事假的。王华欣说:" 都是自己人。"

  就这样,他们一行三人来到了南方的一个小镇上。这个南方小镇是很开放的,街面上到处都是" 颜色" ,说话叽哩咕噜的,一片" 鸟语" 。他们在" 鸟语" 里整整泡了三天,才听出了一点门道。于是也都一个个卷着舌头跟人说话,终于打听到了那家汇款的银行。接着又顺藤摸瓜,查到了那姓黄的下落。一看到黄庭华这个名字,范骡子说,就是他! 然而,查到黄庭华的下落之后,却无法下手,因为那姓黄的在这个小镇上是个头面人物,竟是两家公司的董事长,还兼着镇上乡镇企业局的副局长呢! 一看这样的情况,三个人都有些怵,这是人家的地盘,怕抓不好弄出什么事来,于是就给王华欣挂了电话,王华欣讲得很干脆:" 非常之地,要采用非常手段。先想法吊住他,最好不要惊动当地政府,不行绑也要把他绑回来!" 最后,还是检察院的人有办法,他们一连盯了那姓黄的四天,不管白天还是夜里,就在那里死盯… 一直到了第八天头上,黎明时分,那姓黄的终于露面了,他是出来锻炼身体的,当他跑出家门之后,在一条小街的拐口上,三个人冲了上去,连拖带架地把他弄进了那辆早已准备好的出租车里,手铐一戴,开上就跑! 一直到车开出那个小镇之后,他们才算定下心来。这次范骡子真是长见识了。一路上,他疑疑惑惑地问:" 你们就是这样抓人的?" 检察院的小吴说:" 可不就是这样。你想会是啥样?"

  审讯姓黄的工作是在另一个城市开始。车开出二百多公里后,他们在临近公路的那个城市里租了个套间,把那姓黄的带了进去。这时候,那两个检察院的人才换上了检察官的制服,尔后对那姓黄的说:" 老黄,你不是说我们绑架你么? 睁眼看看,这叫执法!" 说着,把早已开好的拘留证拿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老黄很硬,老黄说:" 这叫执法啦?" 检察院的老马说:" 对,这就叫执法。"

  老黄鼓着他的金鱼眼说:" 我犯什么法啦啦? 我是局长。我要告你们,我要上告的!" 检察院的老马说:" 老黄,你没有犯法? 你敢说你没有犯法?!" 老黄昂着头说:" 我没有犯法啦,我真的没有犯法啦啦…" 老马说:" 操,我说你犯法你就犯法。你信不信?" 这时,范骡子走上前,拍拍他说:" 老黄,招了吧。"

  老黄怔怔地看着范骡子,终于想起来了,他嘴里嘟囔说:" 你们平原人太不讲义气啦。怎么能这个样子呢?" 老马说:" 你不交待不是? 好,好,不交待咱还走,我让你自己交待。"

  于是,第二天,他们把戴着手铐的黄庭华塞进了出租车的后备箱里,一走又是二百多公里。一路上,车开得很快,颠颠簸簸的。坐在车上,范骡子就觉得身后的后备箱里总像滚着一个大冬瓜似的,咕咕咚咚乱响。他不安地问:" 死不了吧?" 老马笑了笑说:" 死不了。不过,够他呛的。"

  … 又到了一个城市,等把姓黄的从后备箱里拽出来的时候,这人已滚成一堆泥了,他连站都站不住了,只见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哑着喉咙一迭声说:" 爷,我招,我招了。你让我招什么我就招什么行啦啦。"

  于是,就在路边的一个旅店里开了一个套间,把黄庭华押进去后,老马递给他一支烟,说:" 好好说。"

  黄庭华吸了一支烟后,眼珠子转了转说:" 好啦。你们让我说什么啦?" 老马说:" 说说你犯法的事?" 黄庭华说:" 你提示一下啦。"

  这时,老马脸一黑,说:" 老黄,你私自办烟厂犯法不犯法? 你私自购买卷烟设备犯法不犯法? 你制假贩假犯法不犯法? 我告诉你,哪一条掂出来都是死罪!" 黄庭华一听,脸慢慢地灰了。接着,他想了想说:" 我能不能给家里打个电话?" 老马脸一沉说," 不行。"

  黄庭华哭丧着脸说:" 这些事情,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啦,我们是镇办企业,镇长也是知道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