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就去种带色的棉花。

  在会议上,他说:举手吧。

  人们就举起森林般的手…"

  这个声音是不敢生病的。这个声音一旦生了病,很快就会招致全村人的不安。几十年来,呼家堡人早已经过惯了这种只有一个声音的日子,如果这声音突然消失的话,呼家堡人倒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这并不是诳语。有一次,呼天成突然发高烧,他在床上躺了几天,后来被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去了,一去半个月。在那半个月的时间里,呼家堡几乎每天都有人到村口去张望,看呼天成是否回来了。每到傍晚,在夕阳西下的村口,在经过了一天劳作之后,人们常常把自己站成一棵树。当树成了林的时候,这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景观。

  在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化成了人们的呼吸。

  可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村人要想见他一面,已经不是那么容易了。一是因为呼家堡的摊子越来越大。他的确事多;二是由于每日里要求见他的客人太多,实在是应接不暇。为了避开那些他不愿见的人,呼天成养成了夜里工作白天睡觉的生活习惯。这样一来,能走进那个茅屋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尽管这样,村里的大小事,还是要他点头的。不过,他只是在需要出现的时候才出现。平时,如果不开会的话,人们是很难见到他的。况且,村里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确切行踪,那就是村秘书根宝了。可根宝又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掏出话来。如果想见呼天成,就必须通过根宝传话,得到批准之后,才能安排接见的时间,那也是要排队的。

  村里有一位老太太,今年七十六岁了,是村干部呼平均他娘,应该说是有些脸面的。可她为了能见上呼天成一面,竟每天拄着拐杖在村口张望。呼平均骗她,说呼伯到城里开会去了。她就一直在村口等着。她跟人说:" 我都等了八天了。就想见见天成。如今见他一面老难哪!" 呼平均多次劝她说," 有吃有喝的。呼伯恁忙,你见他干啥?" 平均娘说:" 我想看看,他叫我死在哪儿? 不是排得有号么? 那啥子' 地下新村' ,我也不知道我排的是几号? 我想去看看…" 后来呼天成听说了,就破例见了她一面。呼天成对平均娘说," 老嫂子,回去吧,我都安排好了。到时候一定让你睡个好地方。"

  老太太高兴得一时热泪盈眶,连声说:" 中,中啊。"

  就这样,在呼家堡,他一日日地神秘化了。

  然而,作为一个拥有亿万资产的" 主人" ,呼天成的个人生活其实是极简单的。他最爱吃的,只是一种手工的擀面。这种面是在案板上擀出来的,面要和得硬一点,如果水开锅后,再加一些霜打的红薯叶,他会吃上两碗。这种饭他几乎天天都要吃上一顿。有时出外开会,时间长了,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给他擀碗面。在穿戴上,他也是极不讲究。当然了,他很有几件出外穿的西服和皮鞋,那都是成套的,是外出才穿的。在家时,他更喜欢随意地披着一件什么,那种披着什么的感觉,是他在几十年时间里慢慢养成的,这也是他最舒服、最惬意的时刻。在平原的乡村,披着衣服就像是披着" 威望" 一样,那种潇洒是平原上独有的。不过,他也有" 讲究" 的时候,那其实是一种狡黠和表演。比如,凡是中央来了什么大人物的时候,他定要穿一身地道的农民装束,上身要穿对襟的布褂子,下身要穿掖腰的宽裆裤,脚上是一双手工的圆口布鞋,甚至脸上也" 配合" 出一种憨厚来;如果来的人是记者,或是商界、知识界的人士,那就不一样了,那样的话,他的穿戴就要往" 雅" 上走了,那就是怎么讲究怎么穿了。他要换上雪白的衬衣,圆领的毛线衫,有时也会打上领带,外罩呢,不是西装,就是宽松雅致的茄克衫。下身的裤子也是笔挺笔挺的,脚上定要换上锃亮的皮鞋,连胡子也要刮得干干净净的。他说," 这些人,都是衣裳架子。不能让他小看咱。"

  可人一走,他就马上又换回来了,他必须披着一件什么…"

  呼天成还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他的口袋里从不装钱。这很大气呀! 不是么? 尤其是近年来,无论他走多远,无论外出还是在家,他从来都是两手空空,衣兜里从未装过一分钱。所以,他经常跟人们开玩笑说,他是玩泥蛋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 无产阶级" 。

  可他又是一个少有的" 无产阶级" 。在呼家堡,他只要咳嗽一声,来访者就可以受到上等的款待。在平原,他的承诺就是最好的信用凭证。在国内,他一句话就可以调动亿万资金。他甚至可以走遍全国而不用带一分钱( 因为呼家堡的经营网络已遍布全国各大、中城市,并且在省城、在北京都设有办事处。)! 这在当今中国,只怕独有他一人了。

  作为一个" 无产阶级" ,有一件事曾使呼天成大为恼火! 那事发生在去年春上,就为那件事,村秘书根宝受到了最严厉的批评。可是,就那件事的本身来看,就足以让世人震惊了。

  去年的一天,呼天成坐的车去省城的路上出了事故。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在300 国道上,他乘坐的一辆黑色奥迪车与道口上突然出现的另一辆带拖斗的大车相撞了。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呼天成只来得及" 嗯?" 了一声,紧接着,只听一声巨响,两车撞在了一起! 由于呼天成及时地" 嗯" ,使司机下意识地踩了紧急刹车,这样,虽然两车相撞,人却没有受什么伤。在撞车后,司机像傻了似地愣在那里… 当时,呼天成从车里钻出来后,一声没吭,就站在路边上悄悄地打了两个电话。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有一辆轿车飞驰而来,抢先把呼天成接走了。上了车,呼天成随口给司机交代说:" 你留下处理事故,根宝马上就到。" 紧接着,又过了不到五分钟,先后又有七八辆轿车赶到了事故现场,车上的人匆匆地跑过来问:" 呼伯没事吧? 呼伯怎么样?!" 再往后,又有三个县的交警开着警车,鸣着警笛,一批一批地赶到了。于是,整个300 国道全被封锁了! … 那个场面极为壮观,有许多被堵在路上的司机惊讶地问:" 谁呀? 这是谁呀? 老天爷,这么势海?! 怕是中央领导吧?" 尤其是对方撞车的那个司机,见官员们一拨一拨地往这里赶,当时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而给呼天成开车的司机呼宝俊却立在那里,得意洋洋地高声说:" 我,我是呼家堡的!" 就这样,呼家堡的名头在一天之内,经司机们的破嘴传遍了全省!

  第三天,当呼天成知道情况后,他的脸顿时就黑下来了,他把根宝叫到跟前,狠狠地把他日骂了一顿! 呼天成铁着脸说:" 徐根宝,谁让你这样安排的? 拿着鸡毛当令箭,你好大的胆子!"

  根宝小声说:" 呼伯,我,我是怕你出什么事…"

  呼天成咬着牙说:" 狗日的,你给我说说,你跟我这么多年了,都学了什么,连一点沉稳劲都没有?!"

  根宝说:" 一听说撞了车,我当时就… 慌了,就打了几个电话。"

  呼天成质问道:" 你假借我的名义打了多少电话,说?!"

  根宝说:" 八个。我只打了八个电话。我怕你万一受伤,想就近找人…"

  呼天成骂道:" 胡〓*5 日! 八个,你还嫌少是不是? 你动用了三个县的警力! 你知道不知道? 你,你咋不打一百个呢?!"

  根宝低头不吭了。

  呼天成气乎乎地说:" 你想干啥? 你说说,你到底想干啥? 你这是败坏呼家堡的名誉,你这是往我脸上摔屎呢! 你知道不知道?!"

  根宝低着头,小声说:" 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想那么多…"

  呼天成一拍桌子,喝道:" 你给我滚出去! 站外边反省!"

  徐根宝两眼含泪,默默地退到门外去了…"

  就这样,根宝整整在院里站了一天。到了傍晚时,呼天成的气才消了。他默默地招了一下手,说:" 进来吧。"

  当徐根宝走进茅屋后,呼天成望着他说:" 根宝,想通了没有?"

  徐根宝低着头说:" 想通了。"

  呼天成说:" 说说,错在哪儿了?"

  徐根宝说:" 我,不该,那么张扬…"

  呼天成放缓语气说:" 根宝哇,你也是跟我这么多年了。虽说你是好心,可你这好心给我捅了大漏子!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坏影响已经传出去了,很难挽回呀! 有一点,你要切记。咱是干啥的? 咱是玩泥蛋的,咱是个农民! 啥时候也不能张狂。你要是忘了这一点,你就大错特错了。话说回来,我那些关系也不是不能动用,要用有所值。好钢要使在刀刃上。你想想,你虽说是打了八个电话,可你调用了六个县级干部的专车,动用了三个县的交警,就为这一点点小事? 你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你好好想想吧。我再告诉你一点,在平原上,你知道人是活什么的? 人是活小的,你越' 小' ,就越容易。你要是硬撑出一个' 大' 的架式,那风就招来了…"

  到了这时,徐根宝才幡然悔悟,他心服口服地说:" 呼伯,我明白了。我知道我错了。"

  呼天成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说:" 明白了就好。我只允许这一次。"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说:" 那人呢,情况你了解了没有? 现在咋样?"

  徐根宝说:" 那司机还在交警队扣着呢。他是三家凑钱买的车,车刚开出来,就撞坏了…" 呼天成想了想,说:" 你去一趟,代表我。一是谢谢人家交警。二呢,给交警队说一说,把人放出来算了。咱是集体,人家是个人,车撞坏了,咱给人家修修,要尽量挽回影响。"

  徐根宝说:" 呼伯,他可是大车。看那样,修修怕得上万。"

  呼天成淡淡地说:" 上万就上万吧。"

  尔后,呼天成话锋一转,沉下脸说:" 对宝俊这样的司机,永不再用。让他回大田里干活!" 十天后,那个肇事的司机开着那辆修好的卡车来到了呼家堡,他是来表示感谢的。见到呼天成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扑咚一声跪下来了。他跪在呼天成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说:" 恩人哪,恩人!…" 尔后,当他离开呼家堡时,却疑疑惑惑地回头望了一眼,说:" 他们怎么就这么势海呢?"

  二一个谜

  在很多人眼里,呼家堡是一个立在平原上的谜语。

  是呀,这样的一个村子,也没有什么资源,怎么说富,就富起来了呢? 有很多前来参观的人,都对此感到万分的惊讶。那些有心计的,也曾不止一次地偷访过呼家堡,期望着能窥视到一点奥妙,可结果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连专家们也认为,这是一个孤立的奇迹!

  然而,有一点是他们没有发现的。

  按说,他们是很熟悉" 经营" 二字的。可他们只注意到了对商品的经营,却从没想到对人的" 经营" 。在这里,有一个最核心的秘密,是从不外传的。

  呼天成从不经营商场,他经营的是" 人场" 。

  如果说,呼家堡的发展,是由五斤白面起家的话,那是不准确的。起码说是不科学的。这种" 经营" 是连续性的,它并非是一日之功,就像是一棵大树,它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内长成的。

  呼天成的" 经营" 方略是长远的,他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他是几十年一贯如此。这是一种感情方面的长期种植,他甚至不要求回报。只要他看中了你,只要他认为你是" 朋友" ,是" 人才" ,那么,他在感情上的栽种就是长期的,始终如一。

  特别是对老秋。早在三十多年前,当老秋作为下派干部初来呼家堡时,呼天成就觉得老秋这人不简单。这是一种超常的眼光。那时候,当脖里围着一条围巾的老秋站在大碾盘上讲话时,他就认准老秋是个不可限量的" 人物" 。老秋口才漂亮,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正是这一点,使他认定老秋可交! 所以,半月后,当老秋背着铺盖离开呼家堡的时候,呼天成匆匆赶了上去,他追出八里地,追上了下派干部老秋,由此开始了他们长达半个世纪的友谊。他递过去的其实只是一个破手巾兜,手巾里包的是五个鸡蛋。这五个鸡蛋,是呼天成借遍了全村才凑到的。那正是饿死人的年月! 他追上老秋的时候,就说了一句话,他说:" 老秋,你别走,你的东西忘在这了。"

  说完,他就把那兜鸡蛋往老秋手里硬硬地一塞,扭头就走。那时候,这五个鸡蛋,对已经浮肿的老秋来说,相当于半条命!…"

  后来,在文革时期,当他偷偷地把老秋从省城背回来的时候,老秋也仅只剩下半条命。那时老秋的腰已经被人打断了,况且还是省里的" 二号走资派" ,是万人大会上被点名批判的人! 这次与往常不同的是,风险太大,万一有风声透出去,他呼天成也完了! 然而,在呼天成内心深处,仍觉得老秋不会就这么完了,他还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人有时候就得搏一搏。就这样,呼天成硬着心把老秋背了回来,在呼家堡藏了一年零四个月… 果然,时间证明了这一点。后来,他发现他背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人,那是一笔巨大的" 财富" 。这笔" 财富" 首先是精神的,其次才是物质的。那是一个巨大的有放射力的" 磁场"! 他知道,人是活" 场" 的。一个人的磁力越强,场的放射力就越大。在这里,老秋可以说是代表着一个省的" 场" 啊!

  这还不仅仅是老秋一个人。四十年来,呼天成结交的老干部,说起来也是一大批呀! 老秋只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代表。对这些上层人士,无论是他们遇难的时候,还是官复原职的时候,甚至到他们后来退了二线," 呼家堡" 的礼数都是一样的周全。在这里,呼天成奉送的是一份回忆,一份念想,一种叫人忘不掉的情份。早些年,呼家堡并没有什么好东西,可在四季里,老秋们总能吃到呼家堡送去的" 思念" :那或是几穗刚下来的青玉米,或是几块岗地上的红薯,或是两斤小磨香油,或是一对小兔,一篮红柿… 这对那些手握重权的领导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主贵东西。可是,在时光里,就不断地有一个信息传达给了老秋们,那是说,有人还念着你哪。在远离省城的乡村,有一个人始终记挂着你呢。要是万一谁出了什么事,这里就是你的家! 老秋们能不感动么? 后来在社会上广泛流传的" 呼家堡绳床" ,就是呼天成专门为那些" 老同志" 特意制作的…"

  在平原上,呼天成苦心" 经营" 的不仅仅是那些手握重权的老干部,对年轻人也是一样。长期以来,他培育了多少人才呀! 在平原,有一长串名字是足可以让呼天成引以自豪的。可以说,在省、市、县三级干部中,有一大批" 人才" 是他一手托出来的…"

  呼天成有一双" 慧眼" 是出了名的。

  在呼天成的" 人才库" 里,曾有一个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典故,叫作" 一盒火柴出一个市长" 。后来成为许田市常务副市长的孙全林,就是这个典故的主人。说起来,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一次,呼天成到公社去参加一个干部会,会开到乡、村、队三级。就在那个干部会上,呼天成偶然结识了孙湾的团支部书记孙全林。那时的孙全林才二十一岁,小伙子刚当上村里的团支书,人看上去很腼腆,一说话脸就红,也是头一次参加公社的干部会。开会的时候,他有幸跟呼天成坐在一起。会开了两天,两人就相熟了。那时呼天成的烟瘾特别大。有一天下午,讨论的时候,呼天成想吸烟,却忘了带火,就随手拍了拍坐在他身边的孙全林,说:" 小青年,有火没有?" 孙全林就马上说:" 有。"

  说着,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裤子兜,又说," 哟,忘屋了,我去给你拿。"

  说完,不等呼天成回话,就站起来匆匆走出去了。过了片刻,孙全林拿着一匣火柴走了回来,悄没声地递给了呼天成。呼天成接过那匣火柴一看,顿时明白了,这匣火柴是孙全林在外边的商店里给他现买的! 那时候一匣火柴才二分钱,说起来并不算什么。可呼天成在意了,他在意的是这种" 态度" 。他感慨地摇了摇头,笑着说:" 这娃呀,太灵性!" 于是,当他们第二次见面时,呼天成就地蹲在那儿,匆匆在烟盒纸上写了一个条儿。尔后,他拍了拍孙全林的肩膀,说:" 小孙,想不想到公社来干?" 孙全林高兴地说:" 想是想啊。谁要咱呢?" 呼天成就把那个纸条递过去,说:" 拿上这个条儿,去找老胡( 当时的公社书记姓胡) 。"

  孙全林吃了一惊,迟疑疑地说:" 呼叔,人家胡书记会要我么?" 呼天成笑了,说:" 娃子,好好干,你是市长的材料!"… 后来,孙全林先是当上了公社通讯员,尔后一步步地往上升,果然就当了市长。再后,孙全林曾多次对人说:" 呼伯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

  省委组织部干部调配处处长邱建伟,原是下放到呼家堡的知青。那时候,他刚刚中学毕业,才十七岁。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在来到呼家堡的头一年里,就闯下了一场祸! 夏天里,他一个人偷着去学犁地,结果把牲口赶到沟里去了,摔残了一头牛! 牛是庄稼人的半个家业,腿一残,就犁不成地了。这事,要搁一般人身上,就是大罪,可呼天成看了他一眼,却说:" 算了。这娃子认真,他是想学好呢。"

  竟然第二天就任命他当了第二生产小队的副队长。第二年的冬天,邱建伟又犯下了一个无法饶恕的错误。临近年关时,他领着一帮年轻人去公社所在地的公路边上埋电线杆。这活儿是县里派给呼家堡的,分了八百米的线段。那时叫做青年突击队,他是带队的。电线杆是水泥做的,本来是一根一根埋的,可邱建伟为了争第一,却突发奇想,想用用他学过的" 知识" ,好加快进度。他把那帮年轻人叫到一起,说你们知道" 杠杆原理" 么? 众人都说不知道。他就说,你们既然不知道,就听我的吧。于是,他让那些年轻人把二十个坑全部挖好,又命令他们把二十根电线杆全都放在挖好的坑里,然后用他在中学里学过的" 知识" ,架起了个所谓的滑轮组"-- 准备把二十根电线杆一次全竖起来! 当这一切都照他的吩咐准备好之后,邱建伟得意洋洋地大喝一声:" 拉!" 众人就跟着齐声发力… 然而,就在电线杆快要拉起来时,只听一阵" 噼噼叭叭" 的巨响! 眨眼之间,二十根电线杆全部被拉断了!! 邱建伟当时就傻在那儿了,众人也都愣住了,谁也不说话了。就在这时,负责施工的公社治安员气急败坏地跑过来,一脚就把他跺倒了,他恶狠狠地骂道:" 日你妈,你这是搞破坏!" 说着,就去找绳子捆人。于是,一帮人把邱建伟五花大绑地捆到了乡派出所。那时候,二十根电杆,可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呀! 在派出所的院子里,邱建伟被铐在了一棵树上,派出所长指着他说:" 明早送县局,至少判他三年!" 当时邱建伟吓坏了。他知道,在那种时候,别说判三年,那怕只判一年,他这一生就算毁了。邱建伟带着哭腔对派出所长说:" 叔,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派出所长说:" 叔? 喊爷也不行。非判你狗日的不可!"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呼天成匆匆赶来了。他让人给他搬条凳子,就坐在邱建伟的面前,默默地望着他。过了很久之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扭头对所长说:" 老王,解了吧。"

  派出所长说:" 老呼,他这可是搞破坏呀!" 呼天成看了所长一眼,又默默地说:" 解了吧。这事怪我,是我派他来的,我承担责任。"

  所长怔了一会儿,说:" 老呼,不是我不给面子,这可是犯法的事呀。"

  呼天成又一次坚持说:" 解了。那二十根电杆,呼家堡给你补齐!" 所长摇了摇头,说:" 这事,我也做不了主啊…" 呼天成望着他说:" 老王,你解不解? 要不解,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

  所长再次看看他,终于很无奈地说:" 老呼啊,除非是你,换换人都不行。"

  说着,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上前去,终于给邱建伟开了手上的铐子… 当时,邱建伟无声地哭了,满脸都是泪水。那年过节时,邱建伟不敢要求回家了,当知青们都回家过年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留在了" 知青点" 。不料,在年三十的早上,呼天成又专门去看了邱建伟,还给他送去了一篮子红柿。呼天成说:" 建伟,回去吧。回去看看你父母。那事你也别搁在心上,没啥大不了的。咱村里穷,也没啥送你家人,这篮柿子,你给家人带回去吧。"

  那时邱建伟说:" 呼伯,你… 为啥?"

  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话:" 你敢想。是个人才。"

  后来,社会上时兴推荐上大学时,呼天成又第一个推荐他上了大学… 这一桩桩往事给邱建伟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省报副总编冯云山,也算是下放到呼家堡的知青。那时,冯云山身小力薄,眼睛还近视,根本干不了力气活。可他有一个特长,看书过目不忘," 老三篇" 能倒背如流! 呼天成说," 这孩儿好记性!" 于是,呼天成一句话,就让他到呼家堡的学校里教学去了。他下乡三年,在学校里呆了三年,可以说是没让他吃一天苦。后来,冯云山考大学时,呼天成特意批给他三个月假,说:" 回去复习吧。"

  待他考上大学后,呼天成又送给他一张表,那是一张" 党员登记表" 。呼天成说:" 呼家堡也没啥送你,这张表,你填填。"

  后来,冯云山就是靠着那张表,在毕业时留在了省城的报社( 那一年省报就选了一个人,要求必须是党员) 。再后来,冯云山曾多次找呼天成帮忙,评职称时,他缺" 硬件" ,呼天成就以呼家堡的名义赞助了三万元,让他出了本书,评上了副高职称;从正处升副厅时,又是呼天成替他说了话… 所以,长期以来,冯云山一喝酒就哭,他觉得他欠呼伯的太多了。可呼天成一次也没找过他。他总想报答呼天成,可呼天成从不给他机会。然而,凡是牵涉呼家堡的事,他必是一路绿灯!

  省银行行长范炳臣,原来跟呼天成没有一点瓜葛。他跟呼家堡惟一的联系是,他转弯抹角地跟呼家堡有一点亲戚关系,说起来也算是呼家堡的外甥。那一年征兵时,他已体检合格了,就在换军装的前一天,他又领着一帮知青跟人打群架,被县公安局的人抓了。于是,他的家人又转弯抹角的求到了呼天成头上。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呼天成听了,叹一声说:" 这是娃子一辈子的事,我就去一趟吧。"

  就此,他冒雪连夜赶到了县城,坐在局长的办公室里,口口声声说是范炳臣他舅,硬是把他保出来了。待范炳臣从牢里出来后,他只看了小伙子一眼,就说," 娃子有胆,我这一趟来得值。"

  后来,范炳臣在部队里参加了中越战争,连续立功授奖,一直提到了副师职! 他年年回来都要看一看呼天成。当他要求转业时,一个副师职的干部竟跑了半个月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这时候,又是呼天成帮了他。呼天成专门到省里跑了三趟,硬是让他留在了省城最难进的部门。他转业后,先是当了副行长,后又当了行长。所以,范炳臣总是对人说,我一生最关键的时刻,靠的都是呼伯呀!

  颍平县县委书记呼国庆…"

  市工商局副局长刘海程…"

  市税务局局长彭大鹏…"

  …"

  当然,还有许多故事是不便言传的。那几乎是呼天成穷其一生积累下的" 财富" ,也是平原人的生存精髓。在这里,给予是一种高超的技艺,也是人生的一种大智慧。在有的时候,那叫" 雪里送炭" ;在有的时候,那又叫" 锦上添花" 。这是一个人生的" 制高点,呼天成一直牢牢地掌握着这个" 制高点" 。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他种出了一个" 人场" 。

  尤其让人赞叹的是,呼天成的种植是没有时间性的,那是一种长期的效应。只要他活一天,这个巨大的人生磁场就会不停地发挥效应。那么,如果有谁胆敢反对呼天成的话,哪怕呼天成不吐一个字,也会有人站出来说话的!

  后来,当老秋成了京城元老之后,曾说过一句话。他说,我这一辈子,就服气一个人,就是人家老呼。他说,他比我强,是四十年不倒啊!

  三呼家面

  那年,临近年关时,呼天成确实发愁了。他不是愁过年的问题,他愁的是没什么可送。眼看时近年关了,给老秋他们" 慰问" 点什么呢? 那些年,呼天成一直忙于" 新村" 的建设,等房子一座一座盖起来时,村里已经很空了。过去每逢年里节里,他都是要送一点什么的。今年该送什么好呢? 就在那个飘着雪花的早晨,呼天成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之后,心不在焉地走进了磨面房。那时,呼家堡已有了两台小钢磨。时近年关,磨面房很忙,机器轰轰隆隆地响着。这种小钢磨磨的面很粗,号称" 一风吹" 。呼天成围着钢磨转了一圈,不经意地看了两眼,微微地摇了摇头。当他扭身要走的时候,却忍不住说了一句:" 这面能不能磨得再白一点?"

  当时,在磨面房帮助干活的是刚从部队回来的复员军人王炳灿。王炳灿是个能人,他虽然回来时间不长,但他的精明已是众人皆知了。王炳灿赶忙说:" 咋不能?" 他接着说," 呼伯,你要多白吧?"

  呼天成站住了,说:" 这不是' 一风吹' 么?"

  王炳灿说:" 是' 一风吹' ,不过,我有办法。"

  呼天成笑了,说:" 你有啥办法?"

  王炳灿说:" 我试了。要想白,多垫两层细箩,多磨几遍,要多白有多白。"

  呼天成笑了,说:" 就这么简单?"

  王炳灿说:" 这就看是谁干了。我干,就这么简单。"

  于是,呼天成说:" 那你就给我磨吧,别可惜粮食,要最白的,你给我磨一百斤。"

  王炳灿说:" 我在书上看了,细面有三种:75% ,65% ,50% 的。你要那一种?"

  呼天成用赞赏的目光看了看他,说:" 那就要50% 的吧。要白,要筋道,你给我五斤装一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