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呼天成说:" 秀丫,你躺下吧。"

  于是,她就顺从地躺下了,躺在了坟前的一片草地上…"

  到此为止,呼天成仍在那里坐着,他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慢慢悠悠地吸着… 尔后,他说:" 秀丫,你是我的女人,一直都是。这没错吧?"

  秀丫默默地说:" 是。"

  呼天成又说:" 我没有勉强过你吧?"

  秀丫说:" 没有。"

  呼天成说:" 我这一辈子就做错了一件事,我对不起你呀。"

  秀丫说:" 我不怪你,我从来都没埋怨过你。"

  呼天成咬着牙说:" 他掐过你,他一夜一夜地掐你,是吧?"

  秀丫哭了,她哭着说:" 别说了…"

  呼天成叹了口气,说:" 我欠你的太多了,怕是还不上了。"

  秀丫流着泪说:" 你别说了。别再说了。"

  接下去,呼天成就坐在那里默默地吸烟,小火苗在他眼前一明一灭地烧着,一直到那支烟吸完的时候,呼天成才" 哼" 了一声,恨恨地说:" 他以为他胜了。可他从来就没有胜过。"

  接着,他扭过头来,对着墓碑说:" 布袋,你以为我怕你? 我什么时候也没有怕过你。你要是有种,就从棺材里滚出来吧!" 说着,他站起身来,把那烟头在墓碑上按灭,这才回身对秀丫说:" 你起来吧。算了,地上太凉。"

  秀丫突然直起身子,她的两只乳房在身前一悠一悠地扑动着。她突然说:" 他死了你还恨他。"

  呼天成说:" 人死如灯灭,我恨他干啥? 再说,他也不值得我恨。"

  接着,她又补充说," 你也恨我。"

  呼天成说:" 我怎么会恨你呢?"

  秀丫大声说:" 那,你' 写' 我呀,你来' 写' 我呀! 我不怕这死鬼,我也不怕丢人,来吧,就让他看着,你' 写' 呀?!"

  呼天成一下子呆住了。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十一章

  一谈判

  那个电话来得很突然。

  接电话的时候,呼国庆正在兴头上。上午,他刚刚代表县委、县政府去给教师们补发了拖欠已久的工资,尔后又与流着泪表示感谢的教师代表们一一握手,合影留念。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他也是很激动的。不管怎么说,在全县教师面前,他终于实现了他许下的诺言。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有些教师竟感动地称他为" 呼青天"! 一个县级干部,当被人叫做" 青天大老爷" 的时候,那心里的滋味还用说么? 下午,他又主持了一个具有半秘密性质的商务谈判,把那些从" 造假村" 抄来的机器设备以三千六百万元的价格卖给了南方的一个买主。这件事在某种意义上说,是非法的( 这对国家而言) ;在某种意义上说,却又是合法的( 这对颍平县而言) 。所以,谈判是在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县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开初的时候,谈判进行得很艰难,双方一直僵持着。作为一个县的县委书记,他当然不会直接去跟人谈判。但谈判的进程却是由他来操纵的。去跟人谈判的范骡子每隔一个半小时" 尿" 一次,每" 尿" 一次就跟他通一次电话… 后来,谈判终于成功。说实在话,这三千六百万等于是白捡的。有了这三千六百万作机动,颍平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他这个县委书记,能不高兴么?!

  人一高兴,在招待买方客人的酒宴上,酒自然就喝得多了些。所以,当晚,呼国庆没有回去,就在县委招待所的那个( 专门由他支配的) 套间里住下了。进了套间之后,他把身子往席梦思床上一扔,却仍然没有一点睡意,脑海里乱哄哄的,异常兴奋。不知怎的,冥冥之中像是有感应似的,他突然想起了小谢…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心里说,泡个澡吧。

  然而,就在服务员给他放好了洗澡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呼国庆刚脱了衣服,他没打算接这个电话,可他看电话铃一直响着,一遍一遍响,很好玩。于是,当铃声响到第六遍时,他才走过去,拿起电话," 喂" 了一声,说:" 哪里?"

  电话嗡嗡响着,很远,里边只传来了一个字:"… 我。"

  呼国庆的酒劲还没下,头喝得蒙生生的他没有听出是谁,就没好气地说:" 你哪里呀?!"

  这时,电话里传出了很细微的声音,听上去就像蚊子哼一样,含含糊糊地:"… 我。"

  呼国庆气了,说:" 操,' 我' 是谁呀? 说清楚!" 就在他刚要搁电话时,只听电话里默默地说,"… 一个你早已忘记的人。"

  顿时,他心里" 咔嚓" 一下,像闪电一样亮了! 接着,他心口一紧,赶忙" 噢噢" 了两声,用试探的语气说:" 小谢? 你是… 小谢?!"

  电话里静了很久,尔后,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清晰地传了过来:" 是我。"

  呼国庆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对着话筒急切地说:" 小谢,是你么? 真是你,你在哪里?!"

  谢丽娟在电话里说:" 你别管我在哪里。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过去说过的话,还算数么?" 呼国庆连想都没想,就立即回答说:" 算数。"

  停了片刻,谢丽娟说:" 那好。我… 遇到了一些困难。还记得你的许诺么? 我急需一笔款子。如果你能兑现许诺的话,你给我借一百万,三年后归还。"

  呼国庆手拿着话筒,脑子里仍是乱哄哄的。他心里说,一百万?! 我说过这样的话么? 他拍了拍头,沉吟了一会儿,说:" 让我考虑一下。"

  电话里很久没有声音…"

  呼国庆说:" 小谢,你,好么?"

  电话里仍然没有声音…"

  这时,呼国庆突然觉得很渴,喉咙里干干的,像卡着什么似的。他终于说:" 小谢,我看,你还是来一趟吧?…"

  电话里又是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谢丽娟也终于说:" 好。我马上飞过去。"

  放下电话,呼国庆的脑子顿时清醒了。一方面,事隔两年多,他终于又听到了小谢的声音,那声音仍然使他激动,可以说是感慨万端哪! 而且,他仿佛又看见了谢丽娟在他眼前走来走去的情景,那美妙的身段,那些美好的(!) 像水一样,从记忆的闸门里喷涌而出… 一下子就把他淹没了! 然而,在另一方面,小谢提出要借一百万,这毕竟不是个小数目,上哪儿凑呢? 说起来,他是县委一把手,张张嘴,给银行打个招呼,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可关键是他得有一个" 名义" ,得有一个适当的借口。他心里说,总得找一个恰当的" 说法儿" 吧? 他知道,在这块土地上,形式就是内容。只要你找到了一个正当的形式,那你无论干什么,那都是正当的;假如你没有找到这个形式,那就是犯罪!

  一时,呼国庆颇感棘手。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试图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他知道这件事他是必须得办的,他说过的话,他不能不办。况且,不管怎么说,是他对不起人家小谢… 可怎么办呢? 他先是想到了注册公司,以县里的名义在深圳注册一家公司,让小谢来主持? 后又觉得不妥,如果以县里名义注册公司,那起码得给政府那边打个招呼,还要开常委会研究,这么一来事情就复杂化了。后来,他又想到了呼伯,让呼伯帮帮忙? 这个数对呼家堡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他又很快地摇了摇头。他不能再去麻烦呼伯了,到了呼伯那里,他怎么说呢? 看来,银行也不行。给行长一个人说虽不要紧,可要从银行贷,手续太麻烦,办来办去,万一泄漏出去,传出点什么,那就不好了。这件事,还是范围越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哇。就在这时,呼国庆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刚出现时,他还犹豫了片刻,心里颤了一下,可这个念头却十分地顽固,它一下子就钉在了他的脑海里。人是不是该留一条后路呢? 于是,在夜半时分,呼国庆破例打了一个电话…"

  人往往就是一念之差呀!

  第二天上午,范骡子气冲冲地来到了呼国庆的办公室,一进门就说:" 呼书记,那姓黄的又变卦了!"

  呼国庆在办公桌前端坐着,他手里拿着一份《人民日报》,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待翻了两页后,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嗯" 了一声,说:" 老范,坐,坐下说。怎么了?"

  范骡子说:" 那王八蛋又变卦了。原来说好的,三千六百万。这会儿,他又说只带了三千四百五十万?! 操,这不是诈咱么?"

  呼国庆坐在那里,诧异地说:" 噢,还有这样的事?"

  范骡子说:" 叫我看,那姓黄的也不是个正经货! 红口白牙说的好好的,睡〓*5 一夜,他又变了!"

  呼国庆一拍桌子,很严肃地说:" 你马上给我查一查,是不是有人把风透出去了?"

  范骡子怔了一下,说:" 不会吧? 这事儿,范围很小哇。我看哪,这王八蛋是看咱急着卖,想拿咱一手!"

  这时,呼国庆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手里捧着个茶杯,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他的步子先是轻绵绵的,走动时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所有的神思全用到大脑上去了。片刻,当他往回走的时候,那神情又像是慎重到了极点,眉头紧紧皱着,一步比一步重,就像是踩进了雷区一样! 走着,走着,他突然站住了,沉吟片刻,摆了摆手说:" 老范,说起来,是亏。要不… 另找一家?"

  范骡子说:" 亏死了。我虽然不懂,可那机器好好的,据说价值七八千万都不止呢!" 呼国庆望着他说:" 你能不能再找一家?"

  范骡子有点为难地说:" 当时接头的有好几家,都是南方来的。你不是说要找一家最靠得住的么? 其余的都推掉了,到了这会儿…"

  呼国庆一直沉默不语,他久久地望着范骡子,像是在等他拿出主意来。最后,呼国庆终于说:" 要是没有别的办法,那就这样吧。亏是亏一点,算了。"

  范骡子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 那就按三千四百五十万卖给他?"

  呼国庆说:" 既然没有新的买主,三千四百五就三千四百五吧。让他马上把钱划过来!"

  范骡子说:" 行啊,你是大老板,你说了算。"

  接着,他又多了一嘴,说:" 嗨,谈来谈去,三千六退到了三千四百五,不白谈了么?"

  呼国庆一锤定音:" 县里财政紧张,等不及了,就这样吧。你再盯盯。"

  范骡子说:" 那好,我再盯盯。"

  然而,出了门,范骡子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昨天谈得好好的,三千六百万,怎么一觉醒来,就成了三千四百五十万了?! 这里边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这也是一闪念。在这个闪念之后,范骡子多了个心眼,于是,他作了一个小小的手脚。在办理了转卖的手续之后,范骡子在招待南方客人的送别宴上,又专门叫了一个" 酒篓" 来陪酒,而且叮嘱" 酒篓" 一定要把这姓黄的" 放倒"! 于是,在送别的酒宴上," 酒篓" ,果然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儿,先是讲了十二个" 荤段子" ,尔后又玩了" 十八相送" ,就这么" 送" 来" 送" 去的,一下子就把那姓黄的撂翻了! 结果,那个惊人的" 秘密" 终于被范骡子从他那酒气冲天的嘴里掏出来了…"

  当范骡子得知这个" 秘密" 之后,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二屋外的" 屋"

  开始的时候,他和她面对面坐着。

  两人都有一点拘谨,那目光探探的,带着久别后的陌生。

  谢丽娟明显地瘦了,虽然她化了妆,衣着也很华丽,但仍掩饰不住她身心的憔悴。人一憔悴,那双大眼就显得更大了,看上去水汪汪的。她默默地坐在那里,神色里竟然显出了几分风尘,看去更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

  在很长时间里,两人都不说一句话,就那么默默地相望着。

  窗外是花坛,在花坛前边横着一行老柳树,再往前就是水库了,水库里有一碧好水,水里荡着几只鸭子,鸭头在水里一勾一勾地嬉戏…"

  这个地方是呼国庆特意安排的。当他接了那个突然打来的电话之后,他就决定把她安排在这里了。这是一幢别墅式的小招待所,别墅有两座,号称" 姊妹楼" ,是回乡省亲的香港人捐造的,就座落在县城的水库边上。这幢别墅平时归县里管,一座是香港客人回来省亲时住的;另一座是上边来了重要客人或是常委们商量重大问题的时候,才偶尔用一用。呼国庆把她安排在这里,是经过认真考虑的。一是这里环境好,条件也不错。再一点是,这里秘密,不受干扰。因为这个小所是直接归县委管的,这样就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呼国庆终于说:" 这里还行吧?"

  谢丽娟点了点头,说:" 还行。"

  呼国庆又说:" 你呢?"

  谢丽娟又点点头,说:" 还行。"

  呼国庆说:" 在那边…?"

  谢丽娟再次点头,说:" 还行。"

  呼国庆有点尴尬,他笑了笑,说:" 我看你老练多了。"

  谢丽娟默默地说:" 是么?"

  往下,呼国庆无话可说了。他坐在那里,总想转弯抹角地表示一下歉意,可又觉得现在再说这话,就显得太做作、太虚伪了。可是,说什么好呢? 事隔多年,连那熟悉也成了陌生了。于是,呼国庆说:" 你累了吧?"

  谢丽娟抬头看了看他,却站起身来,有点突兀地说:" 我想洗个澡。"

  说着,她站起身,径直进了里边的卧室。

  后来,就有哭泣声从洗浴间里传出来。那哭声呜呜咽咽的,若隐若现,裹在哗哗的水声里… 呼国庆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想去推浴室的门,可他迟疑了一下,却又站住了。

  过了一会儿,浴室的门开了。在热腾腾的雾气中,谢丽娟披着一条白色的浴巾从里边走出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脸上带着新浴后的红润,身上沾着晶莹的水珠,光着两只脚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房间的中央。这时,她站下来,两眼望着呼国庆,默默地说:" 今天,站在你的面前,我已经是一个妓女了。我是以一百万的身价卖给你的。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