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说:" 有事么?"

  秀丫默默地说:" 他… 快死了。他想见你一面,跟你说说话。"

  呼天成迟疑了片刻,抬起头,看了秀丫一眼,用手拍了拍脑门,想了想说:" 好。我就见见他。"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呼天成就跟着秀丫去了。进了门,呼天成才发现,孙布袋果然病得很重,只见他病恹恹地躺在一张小木床上,露着一个白苍苍的脑袋。人是会变的呀! 本来个头很大的孙布袋,人已收缩得走了形,他就像个孩子似地躺在那里,显得又瘦又小。孙布袋后来一直在村里放羊,他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这会儿,他身上仍然残留着一股刺鼻的羊膻味。

  看见呼天成进来,孙布袋微微地扬起头,脸上顿时亮起了一小块病态的红晕。他笑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笑着说:" 你还是来了。"

  呼天成望着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说:" 布袋,有病咋不去治呢?"

  孙布袋说:" 时候到了。治也没用。你坐吧。"

  说着,他用力地咳嗽了一阵,眼白翻了翻,望着站在一旁的秀丫和女儿,说:" 出去吧,你们都出去吧。让我跟老呼单独说句话。"

  等人都出去后,孙布袋缓声说:" 过去,我一直怕你。我怕你怕了一辈子。我现在不怕你了。"

  呼天成笑了,淡淡地说:" 你怕我干啥?"

  " 过去,我一看见你就想尿。真的。"

  孙布袋说。

  呼天成望着他,说:" 真怕?"

  孙布袋说:" 真怕。"

  呼天成沉默了一会儿,大手一挥说:" 算了。你病成这样,都不要计较了。你说呢?"

  孙布袋喃喃地说:" 没有几天了。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我已经让人去给我看过' 号' 了。那那边,坟头排在我三哥的后头,我是313 。这' 号' 好啊。"

  呼天成笑眯眯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孙布袋吃力地咳嗽了一阵,说:" 老呼哇,我年轻的时候,偷过庄稼,背了一辈子小偷的罪名。其实,我还真想再偷一次,能再偷一次多好。可我活不了几天了…"

  呼天成眯着眼,望着孙布袋,笑着说:" 布袋,那时候,你啥没偷过? 你偷得真巧妙啊。"

  孙布袋也笑了,他笑着说:" 有一次,我偷了六两芝麻,没有一个人知道…" 说着,孙布袋喘了口气,带几分狡黠地说:" 可我偷不过你。你是大偷,我只能算是小偷。我这一辈子,没偷过人吧?"

  呼天成望着他,摇摇头,默默地说:" 布袋,这么多年,你也没闲着呀。我知道,你一直想抓我的把柄…"

  孙布袋往上挪了挪身子,喃喃说:" 你都知道了?"

  呼天成直直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孙布袋说:" 其实,我还得谢你呢。真的。你也知道,我原是一个懒人,是你让我变勤快了。"

  呼天成笑着说:" 噢? 是嘛。"

  孙布袋脸上那一小块更红了,他的一只手紧扣着床板,歪着身子说:" 可不。可我盯了你那么多年,到了也没把你抓住…"

  呼天成淡淡地说:" 你也不容易呀。"

  " 我知道我斗不过你。本来,我是有机会的…" 孙布袋有些遗憾地说。

  〓〓" 我也给过你机会。"

  孙布袋喃喃道:" 是哇。有天晚上,在月明,我就要抓住你了…"

  " 我一直等着你呢。"

  孙布袋说:" 其实,我要抓你也容易。那时候,我就没睡过觉,我一夜一夜盯,要是有一点动静,我就过去了…"

  " 那声音就跟猫盖屎一样。"

  这时,孙布袋趄着身子,突然从被子里伸出了两只手。那手像鸡爪一样佝偻着,已经伸不开了,他晃着两只手说:" 你看,我放了三十年羊,你放了三十' 我' ,人也是畜生。"

  呼天成略显惊讶地望着他,说:" 布袋,你长见识了。"

  孙布袋说:" 人老了,糟践粮食多了…"

  呼天成说:" 我也老了。"

  孙布袋说:" 人一老,就成贼了。"

  " 老贼?"

  " 老贼。"

  呼天成点了点头:" 有道理。"

  孙布袋说:" 你闻出来了吧? 我身上有股味。孩子们都不大理我,我身上有股羊膻味。那时候,我就睡在羊圈里,一天一天,我觉得我都快变成狼了…" 说到这里,孙布袋沉默了一会儿,又喃喃地重复说," 我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身上有味了。"

  孙布袋说着,眼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灼人的亮点,那亮点像火星儿一样迸出了眼眶,直直地烧着呼天成:" 有一年,我掐死过一只羊羔,你不知道吧?" 接着,他笑了笑说:" 你要是知道,早把我斗死了。"

  呼天成说:" 为啥?"

  孙布袋喘着气说:" 我恨你。"

  孙布袋又说:" 我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孙布袋恶狠狠地说:" 我把脸都卖了,结果是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默默地说:" 其实你不该娶她。"

  孙布袋手一摔,一撑,硬是扬起了小半个身子,他呼呼哧哧地说:" 那是我用' 脸' 挣的!" 呼天成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终于说:" 我这一辈子,就办了这一件错事。"

  孙布袋突然咳嗽起来,他咳嗽了一阵,说:" 你不光害了我,你也害了她。你不知道吧? 我老是掐她,我一夜一夜掐她,夜里,我只掐那一个地方,让它紫了黑,黑了紫! 可她一声不吭…"

  呼天成的呼吸陡然变粗了。

  孙布袋说:" 你们都不把我当人,我也就不当人了。当个人老难。"

  孙布袋又说:" 那本书,是我撺掇八圈献给你的。你不知道吧?"

  呼天成怔了一下,说:" 啥书?"

  孙布袋说:" 就那本书,练的是' 童子功'…"

  呼天成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片刻,只见他快步走到床前,弯下腰去,盯着那两只混浊的眼睛,低声说:" 布袋,我这就去叫车,立马派人把你送到省城的大医院去,让医院全力抢救你! 你得活着,你就好好活吧。"

  孙布袋眨了眨眼,眼里竟然透出了一丝惊恐:" 我… 尿了。我一看见你,就想尿。"

  接着,他喘了口气,说:" 你,是想折磨我吧?"

  呼天成说:" 折磨你干啥? 我想让你好好活着。你给呼家堡放了三十年羊,你是呼家堡的功臣。"

  孙布袋木木地说:" 我知道,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呢。"

  呼天成说:" 还是活着好。"

  孙布袋愣了一会儿,忽然间笑了。他脸上的皱纹一堆一堆的,那些干了的皱折一点点地红晕起来,整个脸显得红扑扑的。他顿时成了个顽皮的孩子,他拍了一下床板,乐呵呵地说:" 可我活不了了。县上的大夫说了,我是癌症,还是晚期,啥啥都扩散了。真的,我活不了了。"

  呼天成默默地望着他,像是很失望地说:" 布袋,你还是不要走。"

  孙布袋说:" 咋,你能挡住?"

  呼天成皱了皱眉头:" 我是说,你一走,我就没有对手了。"

  这时,孙布袋哭起来了。他像狼一样地呜呜地哭着说:" 我跟你斗了一辈子,头发都愁白了,从来没胜过…"

  呼天成说:" 这一回,你胜了。"

  说完,他扭头就走。

  孙布袋追着他的屁股说:" 我胜了? 我也能胜一回?"

  六生命在于运动

  就在埋葬了孙布袋的那天晚上,呼天成把秀丫叫出来了。

  那是个月黑头的日子,天墨得像锅底,四周鸣着春虫的叫声,那叫声一咬一咬地呼应着,聒出了很多的春意。呼天成说:走走。秀丫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春天了,风里已没有寒气,风开始扯丝了,风一丝丝地扯动着,竟能从指缝里漏走。却又觉得那无边的黑鬼魅魅的,像是长了很多小手。所以,秀丫不时地要回头看一看,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可是,走着,走着,秀丫忽然" 噫" 了一声,这一声很轻,但也引起了呼天成的注意。呼天成说:" 你怕了?" 接着,呼天成又说:" 跟着我你还怕什么。"

  秀丫不吭了。可她心里却起了疑惑。她想,怎么走着走着,走到岗上来了? 她看见了" 鬼火" ,远远的,她看见了那绿莹莹的、一忽儿一忽儿的" 鬼火" 。再走,眼前出现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秀丫明白了,这是" 地下新村" 。呼天成竟把她带到这里来了。白天里,她就在这里葬了她的男人…"

  秀丫顿时站住了。她不走了。

  这时,呼天成扭头看了她一眼,说:" 我这人从来不迷信。你没听人说,生命在于运动。"

  这话说的很含糊。他的话总是很含糊,秀丫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可她不能不走了,这个人的声音就像磁铁一样,一下子就把她吸住了。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听。在她眼里,他从来就没有错过。于是,她心里虽然有些害怕,却仍旧跟着往前走。她心里说,她是疯了,疯得没有边了。这么多年来,只要一看见他,死她都愿。

  再走,就是" 地下新村" 了。眼前是一道黑花花的墙,在墙的后边,是一个个埋着死人的坟头,秀丫不敢往前看,看了让她头皮发炸。可呼天成却一直在她头前走着,他真胆大呀! 这个地方是他命名的,他说叫什么,就是什么。这时,她听见呼天成说:" 这里多静。等我们老的时候,也会睡在这里。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怕。你要怕,就是自己吓自己。"

  人在夜里浸得久了,就慢慢地跟夜融在了一起,这时候,四周好像亮了许多,那黑也显得不那么厚了,夜已成了一缕缕的黑气,在你四周来来回回地游走。于是,那些墓碑仿佛一个个地直起身来,汪着一片青墨色的凉意。春天了,那黑也温和了许多。带着沁人的暖意。天墨墨的,星星离得很近,却又很模糊,到处都是一眨一眨的针样的亮光。突然之间,那密织的黑气四下奔逃,像纱一样的卷走了,天空一下子明亮起来,星星越来越远,一轮黄灿灿的新月陡然出现在夜空里,墓地里亮亮地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这突然出现的亮光把秀丫吓坏了,她一下子扑在了呼天成的怀里,一动也不动… 等秀丫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她就站在她那死鬼男人的坟前!

  新土,眼前是一丘新土。月光照在水泥制成的墓碑上,那上边有新刻的碑号:313 。

  秀丫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就在这时,她听见呼天成说:" 我这人从不迷信!" 秀丫勾下头去,喃喃地说:" 你… 这是干啥?"

  然而,呼天成看了她一眼,却突兀地说:" 脱。"

  秀丫身上陡然出现了一丝寒意,她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喃喃地说:" 这… 这是干啥呢?"

  呼天成说:" 这多年了,我从来没勉强过你。你要不愿就算了。"

  秀丫哭了,秀丫哭着说:"… 这是干啥呢?"

  呼天成忽然改了语气,他和缓地说:" 秀,你不用怕,有我呢。"

  秀丫的身子不再抖了,她低声说:" 就在这儿么?"

  呼天成说:" 就这儿。"

  秀丫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 还是换个地方吧,这里阴气… 重。我怕你落下… 毛病。" 呼天成说:" 我这人阳气旺,我不怕这这那那。"

  秀丫站在那里,仍然迟疑着。一瞬间,天又暗下来,有阵阵阴风朝她袭来,恍惚间,她觉得男人正慢慢地从棺材里坐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呼天成看着她说:" 他死了你还怕他?"

  她说:" 我不是怕。我一点也不怕。我只是有点疙意…" 说着,不知怎的,秀丫身上就有了一股力量。她望着呼天成,先是慢慢脱去了脚上穿的两只鞋,那是一双带有孝布的黑鞋,她把鞋褪在地上,就仿佛脱去了一种束缚。尔后,她很快地脱去了上身的衣裳,这时她用力猛了一点,一不小心竟绷掉了一个扣子,那粒红扣子像流星一样向远处飞去。往下,她一咬牙,把裤子也脱了,她就那么光条条地迎风站着…"

  她心里说:" 布袋,死鬼,你要是心里有气,就朝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