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是的。这善是寄居在哪里的?身体发肤自然受之父母,人性的善受之哪里呢?孟子说,善来自于天。他说的这个天,不是自然界中与地相对的物质的天,而是意理之天、道德之天。冯友兰先生认为,孟子所谓的天,就是一个由道德主宰的宇宙,人间的道德原则就是宇宙道德在人身上的体现。

  伊渡:按照孟子这种说法,灵肉可是一体的呀。人由父母所生,善由天所受。也就是说,人一来到世间,他的身上就有着善的本性。

  王跃文:表面看来是这样的,似乎人的肉体和人性浑然一体了,人的肉体和宇宙道德第一次连在了一起。这是贯穿中国文化始终的天人合一思想的开端。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什么是浩然之气?按孟子的说法,它是一种宇宙之气,超乎人的道德之上,至大至刚,塞乎天地之间,上下与天地同流。然而,这种浩然之气同样可以养在人的心里、运行于人的身体和行为之中,最要紧的它必须寄居于人的肉体之上。

  伊渡:孟子的浩然之气只能存在于什么样的肉体上呢?或者所谓肉体并不重要?重要的仅仅是心灵?

  王跃文:我想到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生活在古希腊,他的身体就与常人不同:面孔酷似野兽,体魄异常强健。宴会上,他是铁打的汉子,一个精力无比充沛的人。困倦和烈酒对他毫无影响。每当人们烂醉如泥、酒量最大的人也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之后,惟有他可以从容地扬长而去,继续到广场上去唇枪舌剑,驳倒他的对手。

  据说,苏格拉底对严寒的非凡抵抗力也让人惊讶。寒冬天气,人们躲在家中闭门不出,还得穿上羔羊皮袄,裹上毡子,苏格拉底却依然穿着平时那件大衣,赤着脚出门,安然行走在冰雪之中。路上的士兵们对他侧目而视,以为他是以此来故意嘲笑他们在寒冷面前的畏缩的。

  苏格拉底强健的肉身与他令人生畏的智慧难道不是相互依存的共生体?敏捷的思维必须要有强健的肉体才能承载。有时,苏格拉底黎明即起,笔直地站在那里苦苦思索。中午到了,人们议论纷纷,说他从黎明开始就站在那里思考问题!夜幕降临,好奇的人们吃过晚饭,把卧床搬到外面,观察苏格拉底的动静。他们看到苏格拉底竟这样沉思着呆立了一夜!太阳升起了,苏格拉底对着太阳,虔诚地做过祷告,然后离去。

  伊渡:也许我们可以说,苏格拉底如果没有如此强壮的肉体,他那卓然超群的精神就没法产生。

  王跃文:好像是南怀谨说过,印度自古诞生哲学和宗教,就因为它地处亚热带,野生水果很多,人们吃食不愁。他们几乎不用劳作,就可以吃饱,然后坐在菩提树下冥想,于是就诞生了哲学和宗教。我们没有必要把这种说法当成严谨的学术结论,但可以肯定的是人们起码要保证肉体的温饱,才能谈得上精神。爱斯基摩人生活在苦寒的北极圈内,必须吃尽苦头才能填饱肚子,才能保暖身子。我没有听说爱斯基摩人那里诞生了哲学和宗教。

  我们无从知道孟子的肉体生活,不能想像他是在怎样一具肉体中涵养他的浩然之气的。尽管孟子及其弟子共同著有《孟子》七卷,但其中对孟子世俗的肉体生活却鲜有记载。然而,从《孟子》的一些篇章中,我们仍略许可见孟子对肉体的态度。孟子说,理义让我的心愉悦,就像肉食饱我口福。从孟子的这个比方,我们知道他是承认肉体需要的。他更明确地认为,口喜美味,耳喜美声,目喜美色,四肢喜安逸,这些感官喜好是先天的,属于天命。天命的存在是合理的。孟子游说齐宣王实行王道,齐宣王推脱说,不行啊,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孟子马上说,没关系,只要你照顾到老百姓也有同样的欲求就可以了。

  伊渡:看上去孟子好像很重视人的肉体生命,可其实又并不如此?

  王跃文:是的。孟子轻视感官的欲望,而极端重视心灵的“人性”。孟子说的人性,并不包括人本能的肉体需要,而独指人性之“善”,即所谓人性中的仁义礼智。他认为就是因为有了仁义礼智,人才区别于禽兽。所以他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孟子极其强调人的个体对理性追求的重要,甚至主张“舍生取义”。他生动地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在这里作了选择:义重于生,性高于命。孟子眼里的灵与肉虽不是水火不容,却是轻重判然。

  “文革”的时候,我们村有个老人,天寒地冻,还在参加劳动。县委书记看见了,上前亲切地询问:老人家,你多大年纪了?老人回答:七十二了!县委书记非常感动,又问:你这么大年纪了,还积极参加劳动,为的是什么?老人回答得很干脆:为嘴巴!县委书记非常失望,不再问下去了。因为他需要的答案是:为革命。县委书记得到老人这么低级的回答,没有把那老人打成现行反革命,已经很人道了。

  从孟子开始,到这位县委书记,中国哲学走的是一条重灵轻肉,直至存天理灭人欲的道路。按照现代心理学的说法,人的欲求产生于匮缺。人们缺少什么,就想得到什么。孟子重灵轻肉,重性轻命,难道是因为他的肉体生活没有产生匮缺?孟子虽然也曾周游列国,推行王道遭到冷遇,但齐宣王对他一直优待有嘉。他当时住的地方,齐宣王专门为他开康庄之衢,高门大屋,相当尊宠。孟子的膳食肯定也不错,甚至可以选择于鱼与熊掌之间,营养应该不成问题。

  伊渡:应该说,孟子不是没有欲望,而是优厚的物质生活满足了他的欲望。

  王跃文:对呀。孟子活了82岁,在那个时代是相当长寿的。由此可见,他的肉体很好地承载了他养其浩然之气的使命。但是,他好像并不感激自己的肉体。

  伊渡:我猜想,孟子的身体应该是很健康的。如果他老是牙痛、失眠、胃痛、高血压,逼得他不得不重视他的肉体,可能他又有另外的哲学观点了吧?这种人往往会成为厌世者。

  王跃文:与孟子同代的学问家庄子是一个追求快乐的人。他有时靠借米度日,有时以编草鞋为生。他做过漆园小吏,可是没干多久就归隐了。显然,庄子追求的不是物欲满足的快乐,不是肉体感官的快乐;他的快乐恰恰是要忘却肉体、泯灭肉体感觉。庄子的快乐是在宇宙间的逍遥游。他的逍遥游有“有待”与“无待”之分。“有待”的逍遥游就像那只大鹏,翅若垂天之云,一怒而飞,绝云气,负青天,水击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是何等的力量与自由,可谓逍遥矣。可惜,它的自由不是绝对的,必须“有待”。所谓“有待”,就是有所依托,大鹏鸟的飞翔依赖于海啸带起的大风。所以大鹏的快乐也只是相对的快乐。

  庄子认为最高境界的逍遥是“无待”的,即不借助任何外在力量的“至乐”。能够获取这种“至乐”的人,必然是“至人”、“神人”和“圣人”。他们已经做到了无己、无功、无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所以能凭借自然的本性,顺应六气的变化,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绝对自由地逍遥于无穷宇宙之中。

  不管庄子是如何高明之人,不论他的学问如何玄妙,我总觉得未免自欺欺人。他的学说果真好,穷人都去信奉庄子好了。中国最好把他的学说输送到非洲国家去,穷人们坐在猴面包树下玄想着忘我,就可以获得至乐。事实是庄子哲学在他的诞生地中国,几千年来没有救助过一个穷人。我是世俗中人,只能用世俗的眼光看待庄子。

  伊渡:庄子描绘的绝对自由的“至乐”的确令人神往,但要达到至乐境界非常人所能。须知人要忘却肉身,谈何容易!

  王跃文:是啊。如果再往前走一步,人干脆不活算了。人生下来就死掉,或者干脆就不要生下来,就无所谓快乐或痛苦了。

  《庄子·大宗师》里描述了孔子最聪明的门生颜回学习“坐忘”的过程:

  颜回对孔子说,老师,我长进了。

  孔子问,怎么呢?

  颜回回答,我忘掉仁义了。

  孔子说,不错,但还不够。

  隔些日子,颜回又对老师说,我长进了。

  孔子又问,怎么呢?

  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

  孔子又说,不错,但还不够。

  又过一些日子,颜回又说,老师,我长进了。

  孔子又问,怎么呢?

  颜回说,我坐忘了。

  孔子大惊不已,说,颜回,你真贤明啊。请让我做你的学生,跟随你一起学习吧!

  伊渡:什么是“坐忘”呢?

  王跃文:依颜回的说法,就是要“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

  伊渡:原来,“坐忘”就是要废弃肢体,闭塞耳目,离析肉体,然后除去心智,这样才能同于大道。

  王跃文:庄子在《大宗师》里敷衍的这个故事,表明的正是他对肉体的态度。庄子眼里,人的肉体只要顺其本性,不以人害天,同样可以有相对快乐。可是,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无法回避,人只要活着就得承受无穷的痛苦。而人的种种痛苦的根源,都因为人的肉体存在。只有彻底抛弃这个臭皮囊,把它忘个一干二净,方可有真正的自由。正像南郭子綦,神情木然,人如槁木,心成死灰,吾丧我而物化,同于大道。于是栩栩然蝴蝶,蘧蘧然周也。这时,绝对自由的逍遥便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