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渡:庄子追求快乐的方法原来就是更残酷地对待肉体。

  王跃文:庄子解决痛苦的方法确实高妙。他太聪明了,来了个釜底抽薪。产生痛苦、感受痛苦的肉身都已被废弃和忘却,还有什么必要去追问痛苦因何而生,以及怎样才能解决痛苦这些问题了。庄子不是去解决问题,而是把问题直接撤消了。果真能如此,倒是真令人向往的。其实庄子这种解决痛苦的方法,浓眉长髯的老子早就说过了。他闭目坐在树下,轻描淡写地说道: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我怀疑老子或庄子,他们自己真正做到了“无身”吗?或者,中国古代的哲学或哲学家从来就是矫情的?也许,武断地说老庄们矫情倒也容易,但要说清楚他们为什么要矫情就有难度了。孟子和庄子,对待肉体都不是太友好的,只不过孟子冲和些,庄子残酷些。

  忘却肉体到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已是登峰造极。有人把毛主席像章直接别在肉里,寻求精神上的无限崇高感。唐山大地震,几十万肉体陷入废墟,拯救肉体所能借助的不是物质,而是蕴藏着无限精神力量的红宝书。

  我是个肉体感觉特别敏感的人,弄不懂离开肉体还有什么精神;相反,当肉体遭遇强烈冲击的时候,满脑子想像的都是跟肉体有关的问题,从来没有从肉体痛苦中悟出过什么道来。也许我只能是个俗人。比方生病的时候,我感觉这病没有尽头,总以为自己可能就这么死去。我心里清楚情况并没有这么严重,但肉体的痛苦不断强化着自己的坏心情。我觉得自己除了肉体里面生长出的种种古怪想法之外,没有高悬于头顶的空灵的精神。

  庄子没有想到,他死后二千年,德国一个叫费尔巴哈的哲学家伸出指头,轻而易举就点住了他的死穴。费尔巴哈写道:思维活动是一种机体活动。费尔巴哈直截了当地把意识生命首先还原给物质。他认为,表现在感觉上的就是真实。换言之,可感觉的表现就是实在本身。感觉直接产生于肉体,产生于口鼻眼手耳。一切思维活动都是通过肉体而展开的,智力的运行表现在肉体上,而且只能表现在肉体上。费尔巴哈第一次给肉体赋予了哲学的尊严。

  伊渡:是不是人的肉体在这个时候才具有了哲学上的意义?可是我们中国的哲学家一直忽略肉体,听凭空灵的意念凌驾于肉体之上。

  王跃文:庄子是否想过,当他真正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地“坐忘”之时,他能通过什么媒介感受到他所津津乐道的至乐?当感受痛苦的肉体彻底废弃之后,感受至乐的肉体不也同样不存在了吗?槁木死灰是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的。其实,庄子之所以能够描绘出如此玄妙迷人的绝对自由境界,恰恰因为他有一个高度智慧的感官肉体。现代医学倒是证明,人之将死,意识模糊,只能产生种种离奇的幻觉。我想,这种幻觉哪怕美如海市蜃楼,也绝然不是庄子心目中的至乐吧。庄子确实是一个快乐主义者,然而他的至乐只是一种人们永远无法达到的寂灭。这一点上,他不与佛教的涅槃殊途同归吗?有意思的是,那位佛教始祖苦行六年,形容枯槁、奄奄一息了,还未能悟道。如果不是那位善良的牧羊女搭救了他,就再没有千年佛教的绵绵香火了。释迦牟尼喝了牧羊女给他的鲜奶,恢复了元气,才终于在菩提树下觉悟了。悟道终究还须元气充沛的肉身啊!不过,佛教提倡的依然是忘却肉体。

  我怀疑庄子自己到死都没有达到过他苦心孤诣描绘出的至乐。

  中国哲学就是在这种敌视生命、鄙视肉体的状态下蹒跚起步的。

  伊渡:可是,无论怎样的一统江山、千秋万代,总会有些另类的声音破口而出吧?

  王跃文:当然。道家著作《列子》里,就有这样的另类声音。战国时代有个杨朱,比孟子早,孟子称他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说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将“距杨、墨”视为自己最大的责任,足见杨朱当时的影响力。

  但《列子》第七篇中的杨朱,只是假托了真杨朱之名。这位假杨朱说,人能活到一百岁者,千人之中无一人也。假设有一个,除掉孩抱与昏老之时,再除掉睡眠的时间和人生的痛疾衰苦、亡失忧惧,生命已所余无几了。人生苦短,生既是暂时,死后亦归于寂灭,所以要及时行乐,“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只管追求活着的快乐,哪管死后怎么样呢?人生惟有快乐享受才有价值,人生的目的和意义就在于此。欲望愈能得到充分满足,人生才愈为可乐。

  其实,这正是蔑视肉体的哲学传统下必然出现的反动。当主流哲学家们视肉体如粪土的时候,真实的人性就会被虚伪地扭曲。终于有一天,针锋相对的哲学观念就会喷发出来,矫枉过正,石破天惊。你要禁欲?我偏要搞享乐主义!

  当今中国物欲横流,有些人的奢侈、挥霍已到了病态地步,探究其社会心理方面的原因,也不能不说是当年物质高度匮乏之后的变态。过去人们没法追求肉体快乐,现在有条件享受了就醉生梦死。我去西安,参观了杨贵妃当年用过的温泉浴池,实在是太寒酸了。现代中国有钱人的享受,当年帝王之家都是没法想像的。

  伊渡:古希腊的哲学家伊壁鸠鲁说过跟假杨朱几乎同样的话。他说,快乐是幸福生活的开始和目的,因为幸福生活是我们天生的最高的善。我们的一切取舍都从快乐出发,我们的最终目的仍是为了得到快乐。应该强调的是,伊壁鸠鲁的快乐来源于感觉,而感觉只能首先来源于肉体。

  王跃文:这个假杨朱之后一千五百年,法国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拉美特里,同样注重身体的快乐。拉美特里给自己改名为“机器先生”。他如此描述自己:机器先生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没有理智,没有道德,没有判断,没有趣味,没有礼貌,没有德行。一切都是肉体,一切都是物质。拉美特里原是一位军医,因为患上一场热病,摇身一变成了享乐主义的唯物主义哲学家。也许疾病有助于哲学家了解肉体,或者说病痛往往催生哲学家。拉美特里在病中发现,思维能力仅仅是肉体这个机器结构组织产生的一个结果,而肉体完全是物质的。拉美特里的原理非常简单:人是机器,宇宙中惟有变化多端的物质。拉美特里自从有了自己的哲学,便肆无忌惮、出言不逊,纵情享受肉体快乐。他别出心裁,用鹰肉代替鸡肉,加上猪肉和生姜,又塞进一些变质猪油做成馅饼食之,最后因为消化不良而一命呜呼。拉美特里死得真像个哲学家!

  《杨朱》篇里虚构了这样一个故事:

  晏婴问管仲怎样养生。管仲说:肆之而已,勿壅勿阏。

  晏婴又请教:愿闻其详!

  管仲回答: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显然,管仲认为所谓养生,就是要满足耳目鼻口等身体各种感官的欲望,美声美色,美味美服,总之要恣欲纵行,否则就是“壅”和“阏”,就是对生命欲望的压抑和虐待,就只有痛苦烦恼。如此活着,即使活上一百年一千年乃至一万年,又有什么快乐和意义呢?不如纵情享受、及时行乐,去掉烦恼的根由,熙熙然等待死的到来。这样,哪怕上只活十年、一年、一月、一天,也算是活过了。

  伊渡:我理解,管仲对晏婴所说的养生,就是简单赤裸的肉体享乐。生命的本质只在于感觉,享乐就是道德。生命通过肉体欲望的满足获得自由。这就是《杨朱》里面管仲的人生哲学。

  王跃文:应该是这样。管仲对晏婴说了这一番养生的大道理后,问晏婴道:我已经告诉你怎样养生了,那么你死后又该怎样?

  晏婴一通百通,马上回答说:死后就无所谓了。既然死了,人还能怎样呢?烧掉也行,丢到河里也行,埋掉也行,暴露在外面也行,用柴草裹着弃之沟壑也行,衮衣绣裳装进棺椁厚葬也行。

  管仲高兴地说:生死之道,我们都已进一步地领悟了。

  伊渡:这倒是非常唯物主义的。

  王跃文:同样,《杨朱》篇里还讲了另一个故事。当然这个故事也是虚构的。公元六世纪郑国著名的政治家子产治国三年,成绩斐然。可他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却是一个酗酒、一个好色,臭名昭著。

  子产痛心疾首,郑重地找哥哥和弟弟谈话。子产说:人之所以比禽兽高贵是因为他有智慧,能思考。智慧和思考使人有礼义。一个人,只有守礼讲义,名和位自然会来找他。如果只是任情而动,耽于嗜欲,他的性命就危险了。

  子产的哥哥弟弟怎样回答的呢?他们不以为然地说:善于治外的人,还没开始治外自己的身心就已经痛苦。善于治内的人却因为听从自己的内心,不矫情地迎合别人而身心安逸。所谓“治外”,使人守礼讲义,不过是为了迎合世俗,是“从人”,这种道理也许可以在一国之内推行,但未必符合人心。如果像我等,任其自然,顺从本心地活着,不但可以推行天下,连君臣之道都无用武之地,都可免了矣。子产听后,无言以对。

  《杨朱》所表达的思想,实际上就是魏晋名士们“越名教而任自然”生活的开端。《列子》一书,其实就是魏晋人的作品。魏晋时代,终于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风流蕴藉率性任情的时代。

  魏晋时期很有一批追求粗鄙的肉体享乐的人,他们极尽声色口欲满足之能事。写作《无名论》的“正始名士”何晏,因为母亲貌美,被曹操收为义子。他姿容美丽,好修饰,面白如玉,以致魏文帝怀疑他脸上搽了粉。有一次正是大夏天,魏文帝故意赐给他热汤饼吃。何晏吃完满头大汗,他用自己大红衣袖擦汗,脸色更加皎然。何晏是个登徒子,纵情声色,从妓女那里学来名为养生、实为催情的“三峰”药,他不但自己享用此药,还用它来讨好当权的大将军曹爽。何晏纵欲过度,虚火攻心,当时的神鉴名家,也就是看相先生管辂给何晏看相说,何晏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所谓鬼幽,就是为欲火所烧。想像起来,何晏也许真像一个面色苍白的幽灵。何晏为了补精益气,发明“五石散”服用。“五石散”其实是用紫石英、白石乳等五种矿物质放在一起熔炼,熬成粥状服食。这种药药性酷热,药效一旦发作,皮肤如有火烧,所以服药者都须穿着宽衣缓带、长袍大袖。食用“五石散”成为当时富贵高雅的象征,据说何晏只有招待最高贵的客人时才捧出这种仙药。何晏最后因依附曹爽而被司马懿所杀。我想,即使他有可能寿终正寝,也不会长命。

  但是,以《杨朱》的理论来看,何晏反而属于“善养生”者了。

  伊渡:是啊。“五石散”的名气如此之大,以至于到了阮籍嵇康时代,人们对服药仍迷信不已。《晋书?嵇康传》记载,当时有一个嵇康的崇拜者王烈,他在山上得到一种“石髓如饴”的东西,视为宝贵,自己吃了一半,留了一半准备送给嵇康吃。可惜还没来得及送到嵇康手里,那神奇之物就已凝固成石头了。人们于是说嵇康所以不能长命,也许就因为他没吃上这种石浆。所谓“石髓如饴”的故事,说明的正是“五石散”之遗风。

  王跃文:《世说新语》里记载了很多魏晋人追求极致的感官享受,穷奢极欲的故事。石崇、王恺斗富,人们多已熟知。王恺用糕饼擦锅,石崇就用蜡烛当柴烧饭;王恺用紫丝绸衬上绿绫里子做成长达四十里的步障,石崇就做五十里;石崇用香料刷墙,王恺就用赤石脂刷墙。晋武帝曾把一株两尺高的珊瑚树赐给王恺,这棵御赐珊瑚树稀罕无比。王恺得意地向石崇炫耀这棵珊瑚树,岂料石崇不屑一顾,用手中的铁如意应声将它打碎。王恺声色俱厉。石崇满不在乎,拿出自己收藏的珊瑚树赔给王恺。他家三四尺高的珊瑚就有六七株。石崇家的厕所用沉香汁和甲煎粉熏得芬冽四溢,十多名婢女丽服藻饰,侍候其间,弄得客人都不好意思去上厕所。石崇大宴宾客时,令美人劝酒。客人如果不肯饮酒,石崇就命令阉奴把美人拖出去杀掉。丞相王导和大将军王敦经常同在石崇家做客,王导本不善饮,为了不使劝酒的美女丧命,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王敦却故意不喝,冷眼旁观。有一次,因为王敦不肯喝酒,已经杀了三个美人。王导实在看不下去,责备王敦不仁。王敦满不在乎地说,他自杀他家的人,与你何干?

  伊渡:也是王恺家的故事。王恺的儿子王济,少有逸才,文词俊茂,又娶晋武帝的女儿常山公主为妻,为一时秀彦。他和他父亲一样,豪爽奢侈,华衣玉食,甚至去与他父亲比富。有回晋武帝御临他家用膳,一百多名婢女身穿绫罗,手擎饮食,上下伺候。有一道蒸乳猪,味极鲜美,晋武帝大异,不禁相问。王济却淡淡地说,这小猪不过是人乳喂养的罢了。晋武帝大为不悦,心里真是愤愤不平,饭没吃完,便拂袖而去。

  王跃文:可是像何晏、石崇这些人,穷珍极丽,盛致声色,极重肉体感官的享乐,却并非只剩肉体。因为任何一个肉体享乐者都不可能彻底做到行尸走肉。何晏居然是正始年间系统阐述老庄思想的大学者。他进一步发挥老子“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思想,提出:“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事而为事,由无生成。夫道之而无语,名之而无名,视之而无形,听之而无声,则道之全焉。”所以,道即为无。又因老子提出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命题,何晏进而指出,“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又因为庄学主张以理化情,所以何晏以为圣人无情,没有喜怒哀乐。何晏的肉体生活也许正是他哲学思想的极端体现。兴许充分满足和享受肉体欲望,就是何晏所谓的圣人以自然用?道既然为无,精神道德伦理自然也为无,肉体同样为无。通通都为无了,何必有高下雅俗正邪之分?

  伊渡:石崇也有颇为一本正经的时候。石崇常和王敦一起到学校去游玩儿。有一天,望着学校里挂着的颜回画像,石崇忍不住说,如果我和他同为孔门弟子,恐怕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吧?王敦嘲笑他说,你只能与家有千金的子贡相比。石崇却严肃地说,读书人就是要追求生活舒适,名高位重,何必和那些穷苦人扯到一起?也许在石崇看来,追求生活的舒适享受是人生再正当不过的欲望,根本不存在不礼不义有违名教的因素。这么一说,石崇也是有他自己的哲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