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你一沾外财就被雷劈,真的还是假的?”辛十四娘好奇。

  玄穹撇撇嘴角,正要回答。辛十四娘一招手,一串金链子从婴宁刚拆开的锦盒里飞出,直直套进他的脖子。玄穹大惊,连忙伸手去摘,头顶肉眼可见有雷云凝聚。辛十四娘双唇微微张开,杏眼中满是惊奇:“原来真这么灵!”她见玄穹的头发丝都竖起来了,一挥手把金链子召回去,雷云这才慢吞吞散开。

  “这是别人送本仙的寿礼,看来成色还挺足的,多谢啦。”

  玄穹摸了摸头顶的黄冠,一脸黑线,这妖怪真是不按套路出牌。辛十四娘欣赏了一阵他的表情,支住下巴,眼波流转:“道长今日造访,恐怕不只是为了我侄女的事吧?”玄穹也懒得绕圈子,直言道:“近日桃花源里有人以帝流浆的名义偷偷聚会,贫道怀疑与逍遥丹有关。您作为桃源镇的大圣,不知可知道什么?”

  辛十四娘双眼微眯:“你是在怀疑我和逍遥丹有关喽?”一股凶悍妖气喷薄而出,把玄穹额前的白毛高高吹起,看起来特别滑稽。辛十四娘忍不住“扑哧“一笑,力气登时泄了,那缕白毛又耷拉下来。

  玄穹嘴角抽了抽,硬着头皮道:“逍遥丹有致幻之妙,贫道想青丘狐族也有类似神通,也许能有线索。至于您嘛……会用幻术来遮掩自家邋遢的妖怪,想必心思也不在害人上。”

  辛十四娘哼了一声,分不清这小道士是在夸还是嘲:“我们狐族天生神通,还要去搞什么逍遥丹,岂不是撅起尾巴放屁,多此一举?”她忽然敛起慵懒:“不过小道士,你知不知道,你的前任玄清,正是为了查逍遥丹才殉道的?”

  “嗯,我知道。”玄穹回答。

  辛十四娘似笑非笑:“你肯定不知全貌,否则绝不会这么淡定。”

  “我曾听云天真人讲过,莫非大圣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辛十四娘冷笑一声:“你瞧瞧,道门连自家小辈都蒙在鼓里,真有出息。罢了,看在你救过婴宁的分上,今日我便让你知道个分明。”

  不待玄穹回应,她转头对婴宁道:“婴宁,你还记得你有个族叔吗?”婴宁点头:“记得,十三叔沐狸,不过这次我没看到他呢。”辛十四娘起身道:“既然道长今日造访,我

  就带你们去看看,道门遮掩的,到底是什么事。”

  她带着玄穹与婴宁七转八弯,很快到了洞府深处。这里没有什么装饰与家具,岩壁凹凸,青苔遍布,是最为简陋的洞穴模样。光线很是暗淡,全靠辛十四娘头上簪子的夜明珠照明。

  辛十四娘走到一个小洞穴前,蹲下身子,吹了一声口哨。很快洞穴里窸窸窣窣,爬出一只火红皮色的狐狸。这狐狸个头不小,可是双眼混浊,毛色枯黄。它看到有生人在,吓得要缩回去,辛十四娘摸摸它的头,扔出一块肉去,狐狸叼着转头回了洞穴。

  “这便是你十三叔沐狸了。”

  婴宁大惊,颤声道:“不是说他有千年修为,怎么退形了?”辛十四娘站起身来,看了眼玄穹:“婴宁的十三叔沐狸,是我兄长,是我们这一脉里的修行天才,与我同在桃源镇修行。几年之前,桃花源里出现了一种叫作逍遥丹的丹药,据说吃了可以增进修为。沐狸当时正卡在修行上,就弄了几粒回来试吃。这一吃,发现效果甚好,他便停不下来了,好像被勾住了魂魄似的,原本每月一粒,后来每旬,再后来每日都得服食。

  “其实那逍遥丹根本不能增进修为,只是让你产生幻觉,觉得自己轻轻松松功力大增。我们青丘狐族,本来是玩幻术的行家,没想到这蠢沐狸却在这上面栽了跟头,沉溺其中难以自拔。他自己的月俸不够买逍遥丹,就开始偷洞府里的法宝、珍玩、药材出去卖,再换钱去服丹。等到我发现账簿不对劲,封禁了他的收入时,沐狸已丹瘾入骨,难以拔除,竟然去抢劫别的小妖,甚至狂性大发,试图吸其鲜血,结果被玄清顺藤摸瓜,查到了我青丘洞府。”

  “啊?就是张果的那桩案子。”玄穹想起来了,那次老果差点被冤枉,幸亏有玄清帮他洗清嫌疑-没想到那桩案子真凶是沐狸。

  “玄清当面与我对质,我真是丢死人了。幸亏这件事没闹出性命,我总算争取了一个宽大处理,让他在洞穴里关禁闭。他清醒时会苦苦哀求,诚恳认错,可一旦瘾上来,就开始破口大骂,甚至自戕自残……”

  辛十四娘一贯从容,可说到当时的情景时,仍心有余悸。婴宁和玄穹注意到,洞穴附近的岩壁上满是爪痕,甚至还有斑斑血迹,知道辛十四娘说得一点不夸张。

  “我请过几位仙师来诊治,但他们都对这种状况束手无策。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十三叔,一点点颓废下去,一点点退回原形,最后从一只修行千年的大妖,变回一头灵智未开的野兽。”辛十四娘说着,双眸在黑暗中亮起危险的赤光。而旁边的婴宁,早已是泪水涟涟。

  玄穹道:“莫非……这就是玄清起意要查逍遥丹的原因?”

  “不错。当时对于逍遥丹的危害,道门并不重视。桃花源地处偏僻,也没什么人关心。我去道门举报过,几个大真人来查访,居然说不排除沐狸是修行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到头来,只有玄清一个小小的俗务道人,觉得应该查下去。”

  说到这里,辛十四娘轻笑了一声:“那家伙啊,是个认真执拗的性子。他初到桃源镇当俗务道人时,跟我冲突了好多次。我嫌他做事古板,他嫌我行为散漫,彼此都看不惯。没想到沐狸出事之后,玄清居然是道门里唯一肯认真听我说的人。

  “不过那家伙最让人讨厌的一点,就是自行其是。他说查案是俗务道人的职责,坚决不许我参与,自己吭哧吭哧调查了很久,忽然有一天,他说有眉目了,只身去找,结果没抓到逍遥君,反而引出一头穷奇。”

  玄穹和婴宁对视一眼,这就和云天真人的说法对上了。

  “穷奇是上古凶兽,气焰嚣张,动作迅捷。护法真人云天多次出手,只能将其击退,却无法擒拿。后来我们几个大妖也上阵助拳,但同样留不住它,为此我还受了点伤。

  “玄清听说我受伤了,拎着点从宝源堂那里买的便宜补品,过来探病。他沮丧地跟我坦白,说这事都怪他。我问为什么,玄清说他查到了逍遥君的下落,本打算抓个现行,谁知却惊动了对方。逍遥君放出了穷奇,然后趁乱逃了。玄清很自责,认为这一切混乱,都是自己行事不谨导致的。”

  辛十四娘说到这里,声音陡然提高:“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也不想想,逍遥君身家何等丰厚,手里什么法器、宝贝没有?他一个小小的俗务道人,凭什么以为能拦下人家?归根到底,还是道门根本不重视逍遥丹的危害,玄清调不动高手,只能只身一人去拼命。”说远了,说远了。总之吧,这头穷奇越闹越凶,道门终于调来了云光和云洞,配合云天与大妖们进行围剿。后面的事,云天应该都给你讲了吧?我们被调虎离山,玄清只身缠住穷奇,最后在镜湖之上跟它同归于尽。

  “他明明可以先逃掉的。一个俗务道人而已,谁也不会苛责他,可他却选择了最蠢的做法。我知道,他是出于责任感和内疚感,总觉得穷奇是自己惹的祸,就得自己解决。”辛十四娘神情微微有了变化,“那个大傻瓜啊,没有明真的命,却非要搞破妄的事,最后落得身死道消,真是活该!”

  辛十四娘讲完之后,又面色冰冷地朝洞穴里丢了一块肉,然后带两人上去。身后的黑暗中,隐约还能听到沐狸的嘶吼声。

  待回到洞府,辛十四娘依旧躺回榻上:“道门把穷奇事件低调处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现在他们倒重视起逍遥丹的危害了,可谁还记得镜湖上空那个小道士的身影?”

  玄穹这才明白,为何一提玄清,云天真人便讳莫如深,原来还有这一层因果。辛十四娘呵呵一笑,手一抛,从那一堆锦盒底下拽出一包药来。那药是用宝源堂的粗纸包着的,一看是用细麻绳包扎的,就知道是便宜货,上面用木炭潦草地写了“玄清“二字。

  “呵,如今只有我还记得了。那小道士穷得很,一个月只有三两道禄,送的药也是寒碜至极。本大仙自出生以来,可从来没碰过这么差的补品,一直扔在这里没动过,没事儿就拿出来,笑话他一顿。”辛十四娘语气幽幽。对面的玄穹霍然起身,脸色大变:“每月三两道禄?”

  “你也觉得太少了对吧?道门真是吝啬得很。”

  玄穹又悻悻坐回去:“算了,人家的师父是云洞,肯定会帮爱徒争取顶格待遇;我那个师父,没把我除名就算师恩深重了。”辛十四娘打量他片刻,忽然大笑起来:“我算知道你玄穹这道号怎么来的了。这桃花源的俗务道人,一个比一个穷酸。”

  玄穹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拉回最初:“那……那个逍遥君,后来还有消息没有?”

  “没有,人家早跑没影了,难道还等着道门慢吞吞来追吗?到底是人是妖,都不知道。”辛十四娘看向玄穹,“小道士,我看你还没有玄清的本事。这逍遥丹可是会要命的,你自己要不要继续查,可得想清楚。”

  玄穹有意忽略掉前一句,挺直身子:“那么关于帝流浆聚会,您还知道些什么?”

  辛十四娘一甩袖子,有些疲倦,道:“当年玄清跟我提过一嘴,他拦截逍遥君的交易,是在桃花源深处一个叫棘溪的地方,很是隐秘。若帝流浆要搞秘密聚会,在那里最有可能-你有胆子,便去看看好了。”

  玄穹正要告辞,辛十四娘忽然又把他叫住了,眼睛却看向婴宁:“你去洞里头,给我拿把梳尾巴的梳子过来。”婴宁一脸不情愿地起身去拿,辛十四娘见她走开,这才转过脸来:“婴宁这孩子,之前承蒙你照顾了。”

  玄穹道:“她脾气莽了点,脑子没问题-至少我暂时没看出来。只要不乱跑乱动,应该没危险。”辛十四娘似笑非笑:“我可不是担心这个,你看到她脖子上的金锁没?”

  “是青丘给她护身的法宝吧?”

  “呵呵,是法宝没错,却不是给她护身的,而是为了限制她的力量。”

  “啊?”玄穹有些意外,她才修行一百二十年,至于如此警惕吗?辛十四娘道:“我们青丘狐族,以尾数论强弱。寻常的只有三尾,稍具天赋的有五尾,我是七尾,算是族里长老级别的-而婴宁则是天生九尾。”

  玄穹结结实实大吃一惊,这家伙来头这么大?可他见过她的原形,明明只有一尾。

  辛十四娘轻抚额头:“她的力量极大,心智却不太成熟。所以族里给她挂了一把金锁,抑制九尾之力,免得捅出什么大娄子-之前云光在明净观前抓住她,我急忙赶去,不是为了救她,而是怕她万一挣脱金锁,爆出九尾之力,弄死了云光不好交代。”

  玄穹摸摸胸口,想到之前对婴宁不假辞色,有些心有余悸:“那我以后不招惹她便是。”辛十四娘笑道:“我看你和婴宁关系不错,请你来做个监锁人如何?”

  “什么叫监锁人?”

  “你既是道门中人,又跟她关系不错,正好可以在旁边监督。何时你觉得她足够成熟了,就可以给她解开金锁。”

  玄穹听懂了辛十四娘的意思。婴宁的力量太大,如果是狐族自己来管那金锁,难免会引起道门疑虑。如果把这事交给玄穹来决定,一定程度上算是官方认定,也能把责任推

  过去。

  “我一个俗务道人,法力低微,恐怕不敢承担……”

  “保境安民,不正是俗务道人的职责嘛。道门最看重的,就是妖族有序破境,一切都在掌握中,你也不想有一天九尾突然毫无预兆地降世吧?”

  她对道门的规矩了解得还挺深,玄穹登时哑口无言,他脑筋一转:“那我怎么知道她何时变成熟?在洞府里不乱扔锦盒算吗?”

  辛十四娘垂下尾巴,不动声色地把脚边的几个盒子往床底下推了推:“我给道长一把符匙,开锁与否,由你判断便是。”说完一招手,从床头堆积如山的物件里面捞出一串手珠。这手珠是由六枚珍珠组成的,每一枚珠子上都镌刻着繁复的符咒,散发着淡淡的青丘气息。

  玄穹捏了捏珠子,这是北海寒冰蚌产的啊,赶紧缩了缩手:“这个太贵了,我带在身上,能被天雷劈上半个时辰。”辛十四娘拍拍脑袋:“可惜,被你发现了,本来还想再看看天雷的样子呢……算了,把你的腰带拿来吧。”

  玄穹莫名其妙,但还是老老实实把一条褐色布带解下,双手托给辛十四娘。她拿出一小盒胭脂,用珍珠蘸了蘸颜色,然后放腰带上一滚,立刻留下一块符形。等她拓完六个珠子之后,腰带上面多了一串粉红色的符咒,煞是娇俏。

  “喏,给你。解锁很简单,只要你系着这条腰带念动咒语,渡给婴宁一缕真气,就能把金锁打开了。”玄穹一脸为难,这玩意儿穿在身上,倒是不怕雷劈,只怕脸面尽失。他默默把腰带翻过面来,重新缠在腰间。辛十四娘又提醒道:“你是监锁人的事,可千万不要让她知道啊。不然她有了依赖,反而对破境不利。”

  “这个自然。不然那丫头会每天缠着我,烦也烦死了。”

  辛十四娘深深看了他一眼:“我们狐族天生比别的妖族更心思敏感,修炼时心境容易滋生心魔,只有渡过这一劫,才能成就大妖。婴宁天生九尾,若心魔未去,就贸然开锁,只怕会断绝她的未来道途。道长你可要好好把关。”

  玄穹顿时感觉到压力巨大:“所以婴宁的心魔是什么?”

  “性情不同,心魔也不尽相同。”辛十四娘看了眼远处正走回来的婴宁,“甚至婴宁自己都不知道,这正是她这次下山要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