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玄穹离开青丘洞府之后,发现婴宁仍旧紧跟着自己,颇为诧异。这只小狐狸耳朵与尾巴全耷拉下来,看起来情绪很是低落。

  “我说,送客出府,送十步就够了。再多一步,就是撵客了。”玄穹提醒。

  婴宁低声道:“你会去继续查逍遥丹的事吧?”玄穹点点头:“那是当然,我又不是云洞师叔,该干的活总要干。”婴宁小声地啜泣了一下,捏紧拳头:“我小时候,十三叔很疼我的,总带我去抓兔子。现在看到他变成这样子,我真是……我真是气死了!这逍遥丹太害人了,我要替他报仇。”

  玄穹摇头拒绝:“你没听你姑姑说吗?贩丹人个个都穷凶极恶,极度危险。别说你,我都不去。”婴宁抓着他的胳膊倔强道:“我偏要跟你去,我法术很厉害的……哎?你说你不去?”“我这点道行,不沾大因果,攒点小功德。”

  婴宁一下子跳到他头顶,一口咬住白毛往上扯:“你这个大骗子,刚刚还跟我说要查案子,现在又说不查。”玄穹狼狈地把婴宁抓下来,揪住后皮拎在半空:“哎,你咬轻点,轻点,我说去查,没说亲自去棘溪啊-我有个人选。”

  “谁?云天真人吗?”

  “我怎么敢使唤他老人家啊!”

  “那是谁?”

  玄穹眯起眼睛,说你等一下就知道了。婴宁踢动双腿:“你先把我放下!”玄穹却不肯听,嘴里还是絮絮叨叨。婴宁说你偷偷嘀咕什么呢?玄穹眼一斜:“玄清道禄有三两,我才二两三钱,我算算我俩到底差在哪里。”

  “看!果然你还是最在意这个!”

  两人一回俗务衙门,玄穹便直奔拘押室而去,婴宁一看笼子里盘着的那条小龙,顿时大惊:“你是要找……敖休?”

  “没错。”玄穹伸出桃木剑,敲了敲栏杆,“敖休,敖休,快醒来。”

  敖休的状态比之前好了一点,听到声音,懒懒抬起头来:“怎么,小道士,我爹派人来接我啦?”玄穹冷冷道:“你爹说了,你就是一条土泥鳅披了龙皮,烂在鱼塘里连螃蟹都不吃,简直丢尽了敖家的龙脸,最好死在笼子里。”

  婴宁吓了一跳,小道士怎么毫无预警地开骂了?谁知敖休打了个哈欠:“说点我不知道的,然后我口渴了,要喝酒,整点好的啊,吭。吭。”说完挪动长身,在柱子上盘得更松一些。

  玄穹隔着栏杆道:“这次你涉及一只妖怪退形了。你爹就算想捞你,也很困难。”敖休长长的龙嘴里,喷出一团腥气:“他当初把我扔在这个偏僻乡下,就没打算继续管我。大丈夫四海为家,在哪儿丢脸不是丢啊……你给我拿点酒来,吭吭,水也凑合,要山涧清泉啊。”

  玄穹懒得理他,端过一桶井水,敖休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擦了擦须子,摇头晃脑:“行啦,你什么时候想出骂我的新词,再叫我起来。事先说明啊,本太子这辈子听得多了,辱不出新花样,别怪我轰你出去。”

  “敖休,你觉得这样有劲吗?”

  敖休半睁开一边的龙眼,像是看一个傻子:“废话,当八部天龙最有劲,可谁让我去呀?”玄穹道:“你说这么多无所谓的话,是因为恨你爹把你发配到这种小地方,恨凌虚子不赶快把你捞走-“他上前一步,“-更恨的是,这些人都把你当成丢人玩意儿,对吧?”

  “吭!”敖休骂出一句脏话,然后整条龙“吧嗒“一声从柱子上掉在地上,活像一条软趴趴的死蚯蚓。玄穹道:“现在我给你个机会。你可以让他们见识一下,你自己能把脸面争回来。”敖休两根须子画成一个问号,懒洋洋道:“你想让我做什么?先声明啊,本龙子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

  “银杏仙每个月都去参加一个叫帝流浆的聚会,贫道怀疑和逍遥丹有关。现在她已经退形了,俗务衙门需要一个人,替她混入聚会,设法搞清楚里面的情况。”

  “吭!这么好的去处,她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敖休大怒。玄穹不耐烦道:“废话,告诉了你,你就不从她那里买逍遥丹了。”

  敖休想了一下,晃动巨大的头颅:“你这是让本太子去查案子呀!算了,算了,本太子宁可窝囊颓废地死,也不想努力辛苦地活。我身为龙子龙孙,还得勤勤恳恳干活?简直太侮辱人了!”玄穹道:“放心好了,你不用演什么,只需要做你自己就行。”

  “吭!我都觉得我自己不可靠!”

  “你不用表演什么,只要找到聚会地点,参与聚会,然后做一条贪杯、暴躁、自卑、极度空虚、自暴自弃,而且不分场合滥情的淫龙,如平常一样……”敖休打断了他的话:“吭吭!也不用说得这么详细,反正就是尽情玩乐就够了,对吧?”

  “对,但你得打听清楚,是谁发起的聚会,从哪里弄来的逍遥丹。”玄穹叮嘱。敖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这太简单啦,等到几两黄汤就着逍遥丹吞下去,那些人问什么就说什么!”

  玄穹道:“事成之后,算你将功赎罪。到时候,你就可以跟你爹堂堂正正地说,这次是靠你自己从衙门离开的。”敖休昂起龙头,长吟一声,表示成交。玄穹交代完这边,侧过脸对拘押室的角落喝道:“老果!”老果倒吊着探出头来。

  “刚才你都听见了?”“如果道长需要,我也可以当没听见。”

  “你不是会发无声声波吗?一会儿你藏在敖休身边,随时传消息出来。”玄穹的语气不容商量。老果一哆嗦:“小老的无声声波,里面的人固然听不见,可你们在外面也听不见呀。”玄穹道:“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这是玄清道长未完成的事,你看着办。”

  一听这名字,老果叹了口气,勉强答应下来。

  离开拘押室之后,婴宁对玄穹大为佩服:“喂,你怎么会想起来利用这条颓龙的?”

  “之前我拘押那家伙时,就感觉到他颓得不太正常。赶在他爹派人捞他之前,让他发挥点余热,也算是功德了。”

  “可他居然会答应?”

  玄穹道:“这也没什么难的。世间生灵的所想所念,乃是本因;所言所行,则是本因演化出的末果。只要洞悉本因,便可以控制末果。譬如一条池中小鱼,它的执念就是吃,只消拿捏住这个本因,抛一团诱饵下去,它就会毫不犹豫地咬钩。”

  婴宁似懂非懂:“敖休也贪吃吗?”

  玄穹道:“你看敖休,我当面骂他废物,他都不生气,反而自嘲,可见这条纨绔心里其实是不甘的。西海龙王把他远远扔来桃花源,当个废物养着,没人认为他有用,他又岂会开心-这便是本因。我给了他一个打自己老爹脸的机会,敖休又怎么会放过呢?”

  “本末因果……这就是执念?”“对,道家谓之心魔。其实何止敖休一个。玄清、辛十四娘、十三叔、宝源堂的徐闲、朱家母子,哪怕是老果和银杏仙,无论人还是妖怪,谁心里都有一股执念。你要是能拿捏住所有执念,那天下人皆为你所用。”

  “这……这谁能做到啊,神仙也不行吧?”

  “逍遥丹就可以,那玩意儿可以把你的执念无限放大,化为心魔,让你沉浸在虚假的因果之中。为什么它流行得如此之广,又为什么危害如此之大,原因就在这里了。”

  “那你呢?你的心魔是什么?让我也拿捏一下。”

  玄穹淡然道:“每个月拿到三两道禄。”婴宁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恨恨道:“早知道我就该问姑姑要个金银饰品,偷偷藏在你身上,看你被雷劈着玩!”

  玄穹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小狐狸的金锁。他故意聊了这么久因果,她居然完全不提自家的心魔是什么,说明婴宁对这个根本没意识,果然心智还是不够成熟。

  他有心直接问上一句,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很多东西还得她自己开悟才行。

  敖休抬起头,看看天空中那圆如银盘的满月,打了一个不屑的响鼻。

  桃花源里的日月都是假的,再满的月亮,也产不出帝流浆。这都是当地土包子们憧憬神仙生活,臆想出来的名头罢了,真可悲,可悲!

  这时他怀里的老果微微振动了一下,敖休冷哼一声,表示知道了,顺着眼前的一条小溪走。小溪两岸遍布荆棘,几乎难以落足,溪水阴冷冰凉,连周围的桃林都被感染得阴晦。

  在半里地之外,玄穹和婴宁蹲在草丛里,提着一枚黄澄澄的小铜铃,凝神听去。过不多时,那铜铃无风自响,先是两声短促的,然后是一声略长的。

  这是他们与老果约好的信号,意思是“即将接触“。

  老果的无声声波人类听不见,但对物体却有着微妙影响。比如宝源堂的银子,老果只要找准调门,就能隔墙震碎成银末。玄穹以此为启发,调来一枚三清铃,让老果摸着铃铛找调门,做到两里之内老果一喊,那边铃铛就能感应到,微微振动。

  他们根据鸣响强弱,约定了一系列暗号。如此一来,只要老果趴在敖休怀里,玄穹就随时可以知道他们的动静,甚至可以通过摇动三清铃的方式,反向告知。

  敖休对一只低贱的蝙蝠趴在自己怀里,极为不满,他对便宜的东西过敏。好在玄穹借出一块迷藏布,把老蝙蝠裹住了,至少能避免身体接触。

  他走入棘溪没几步,就见对面的树旁出现一个黑影,那黑影低声喝道:“来者何人?”敖休毫无遮掩,大大咧咧喝道:“吭!你连本太子都不认得?”黑影显然认出他来了:“尊驾为何来这里?”

  敖休骂道:“银杏仙前一阵搞了些逍遥丹,来我府里欢宴。结果她自己把持不住,还招来了牛鼻子,连累老子也被点,吭!现如今她折了,本太子想要丹药,就只能直接来这里找了。”黑影警惕不减:“这里有聚会,是她跟你说的?”敖休龙吻往前一挺,淫笑起来:“那小银杏浪起来,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黑影仍旧很谨慎:“被牛鼻子点了,那尊驾怎么还敢来这里?”敖休喉咙里发出滚滚雷声:“吭!本太子是西海龙宫三太子,哪个牛鼻子敢扣押老子超过一个时辰,我爹管教他身死道消!”

  敖休怀里的迷藏布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憋不住笑。黑影立刻紧张起来,追问这是什么,敖休打了个磕巴,急中生智,大大方方把老果拎出来,晃了晃:“零食。”

  黑影还要问,敖休怒了:“吭你先祖,老子就想要点逍遥丹,你这里有就有,没有就滚,哪来那么多废话!”对面没动静了,那个看守似乎去跟同伙商量了。过不多时,黑影从树后站出来,这时敖休才看到,原来是一条蟒蛇精。

  “敖公子,这边请,逍遥君说,欢迎您莅临帝流浆飨宴。”他用尾巴尖做了个欢迎的姿势。

  原来组织这聚会的家伙叫逍遥君,好像之前听过……敖休心里一动,忽然“啪“一甩龙尾,把蟒蛇精抽倒在地:“飨,飨个头!一伙卖丹药的,连龙宫真正的飨宴都没见过,也配叫飨宴!前面带路!”

  龙属对蛇族天然有压制,那蟒蛇精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敢说什么,忍气吞声把这头气焰嚣张的龙子往里带。

  在棘溪的尽头,是一座古怪的大阵。阵外弥漫着一团如雾似烟的粉尘,把阵内情形遮蔽得严严实实。那人一晃腰牌,粉尘里开出一条小路,敖休抱怨着鼻子过敏,顺着小路走到阵法正中,看到一顶巨大的帐篷。

  帐篷外表造型很朴素,但一掀帘子,里面的布设却极尽奢华,金线案、蛛丝帘、厚茵毯、流苏穗的顶饰……正中央还摆着一尊古朴的丹炉,下面炉火熊熊,一股玄妙丹香从炉口散发出来。周围一圈有十来个参与者,人、妖皆有,他们或靠或卧,不停地推杯换盏,个个神色迷离。帐篷里弥漫着一股馥郁的甜腥气息。

  敖休一进帐篷,顿时龙气四溢。他对这种氛围太熟悉了,如鱼入水,整个人完全松弛下来。这位三太子找了一根支帐篷的粗柱子,轻车熟路地盘了上去,懒洋洋道:“怎么没人倒酒?音乐呢?”

  一位身披白袍、头戴蚩尤面具的长身男子走到近前:“在下逍遥君,未知三太子莅临,有失远迎,当面恕罪。”敖休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逍遥君?本太子这次是来兴师问罪的,你在桃花源卖逍遥丹,为何只卖给银杏仙,却从来不卖给本太子?”

  逍遥君连忙致歉:“龙子身份高贵,我们哪敢唐突?逍遥丹虽是上宝,怎奈道门管束得紧,我们也是怕连累龙宫,便请银杏仙中间过一道手。”敖休道:“她如今不成了,你以后可以直接跟本太子对接,有多少货本太子都能吃下。”

  这话一说完,周围宾客的目光都聚拢过来。逍遥君笑着打了个圆场:“今日参加帝流浆飨宴的,都是从武陵各地来的好朋友,我们每个月满之夜,都要齐聚桃花源内,一同来

  鉴赏仙丹开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