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穹可顾不上管他们家的飞醋,匆匆回到俗务衙门,走到拘押室。敖休如今一脸呆滞地盘在一根简陋的木柱上,显然还没从逍遥丹的药劲中恢复过来。
玄穹摇摇头,看到旁边的老果倒吊在敖休头顶,张着嘴好奇地“看“过来,忽然心中一动,走到笼子前问:“你之前说过,你是银杏仙的邻居对吧?跟她熟不熟?”
老果道:“只要道长您能高抬贵手,小老自然知无不言。”玄穹一肚子气正没处撒,倒握住桃木剑狠狠敲了笼子一记:“别废话!”老果缩了缩脖子:“道长想问什么?”
“银杏仙平时都跟什么人来往?”
老果一张鼠脸笑得诡秘:“她可是镇上有名的交际花,各家门户外面都落着银杏果。您要问她跟谁不熟,或许答案更简单一些。”
玄穹追问:“那她平日的举动,可有什么可疑之处?”
老果道:“这……嘿嘿,要看您问的是哪种可疑了。”
玄穹道:“嗯,和丹药、修炼有关的。”
老果扒拉半天小爪子,方才回答:“小老习性是昼伏夜出,每隔一个月,总会发现银杏仙在夜里匆匆出门。我后来旁敲侧击地向她打听过,原来桃花源里有一批妖怪,定期会聚众吸食帝流浆-其实我之前想跟您说的,就是这个大秘密。”
玄穹没好气道:“这算什么大秘密!”
庚申之夜,月华之精,乃凝出帝流浆,服之可脱胎换骨。所以妖怪们每到月圆之夜,都会聚在高处,仰饮月光。这是妖界的常识,还用得着他当秘密来卖?老果见玄穹不屑:“您比我高明,不妨再想想?”
玄穹略一想,反应过来了。桃花源不比别处,乃是隔绝天地的秘境。虽说此间也有昼夜,但那是模拟出来的异象,徒有日月之形,却不可能生产真正的帝流浆。也就是说,银杏仙和那几只妖怪聚在一块,绝不可能是为了帝流浆。
玄穹又问除了银杏仙还有谁,在哪里聚,老果却答不上来了。
他反复询问了几次,确认老果真的只知道这么多。老果可怜巴巴道:“那,能从轻发落小老不?”玄穹道:“我会在卷宗里添一句,该犯认罪态度良好,至于如何判,那要由道门来决定了。”老果可怜巴巴道:“小老年岁大了,筋骨疲软,不堪服刑。之前玄清道长,就很照顾我……”
玄穹冷笑:“你是不是早早就打探出了一堆别家阴私存着,万一自己落网,就抛出来一桩,换取轻判?”老果委屈道:“他们欺负我是瞎子,做事都不避着,小老被迫看到,还不能拿来做个交换了?”
见他振振有词,玄穹一时间难以反驳。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玉佩水波微荡,精神一振,应该是云天真人回来了。他正准备去平心观,就见云天真人阔步走进俗务衙门,面色肃然。
“听说你发现了逍遥丹?”云天真人顾不得寒暄,劈头就问。
“正是。”玄穹把事情一讲,然后愤愤道,“云洞师叔那个老糊涂,推三阻四,总是嫌麻烦,还在慢悠悠地修剪盆栽。”云天真人道:“云洞师兄老成持重。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还不足以说服道门派人下来,还要有更多证据才好。”
玄穹一拍胸脯:“我找到一条银杏仙的线索,打算去查查这个帝流浆聚会的事。”云天真人摇了摇头:“事涉逍遥丹,什么危险都可能发生,还是我去吧。”
玄穹脸色一红。当初那一只穿山甲精,都堪堪跟他打个平手,他大概是被嫌弃了。他不甘心道:“若是正面斗法,弟子自然不如师叔。但师叔威名太盛,稍有动作,便容易打草惊蛇。不像弟子一介俗务道人,可以暗中潜行查探。待有了眉目,师叔再行雷霆之击,更合阴阳相济之道。”
云天真人思忖良久,颔首道:“也好。你身具明真破妄的命格,天生克制逍遥丹的药性,确实适合查探。”玄穹大喜,正要拜谢,云天真人却又郑重叮嘱道:“逍遥丹的背后有大利益。你记住,凡有大利益,必有大凶险。你只要打探出帝流浆聚会的地点即可,千万不要逞强,勿要重蹈玄清的覆辙啊。”
这位前任道人虽已殉道,可留给诸人的心理阴影可不浅。玄穹点头,口称明白。
“我会继续在外围巡视桃花源,争取找出逍遥丹的运送通道。你我内外夹攻,争取把这个毒瘤铲除。”云天真人讲到这里,对他笑道,“这次若你能立下功劳,攒下无量功德,我给你表奏道门,说不定就能提前离开这地方了。”
玄穹脸色一尬,有些心虚地一拱手,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师叔,之前我去明净观光顾着吵架,忘了请云洞师叔批准了。您还记得,桃源镇衙门里收缴着一件穿山甲精的迷藏布吧?能给我代批一下正箓用法吗?”
玄穹命格特异,要动用法宝,必须经上级批准正箓用法,才不会招雷劫。云天真人一愣:“是穿山甲精用的那件迷藏布吗?”
“对。”“你用这个干吗?”
“也许上面会有穿山甲精潜越入境的线索,我想查查看。”
一听和逍遥丹有关,云天真人二话不说,当即批了正箓用法,然后匆匆离开。玄穹从库房里取出迷藏布,刚要展开研究,没想到一只意料之外的妖怪来到衙门,他只好把法宝先搁下。
“凌虚子?”
谢顶的狼妖丹师一见他,先施礼道:“犬子之前行事荒唐,猿祭酒跟我也讲过了。幸亏道长及时训诫,让他不致误入歧途。”玄穹知道他此来肯定别有目的。果然,凌虚子客气了两句,走上前道:“我受人之托,前来探望一下敖休。”
玄穹心里暗想:原来是你啊。敖休身份贵重,西海龙宫肯定会在桃花源里找个关系照顾,原来这个关系就是凌虚子。玄穹怕他求情,先主动道:“敖休聚众淫乱,服食禁丹,还有一只树精折损了道行,退回原形,具体责任还有待查明。”
“我知道,我知道。”凌虚子苦笑,“我这次来,只为确认一下敖休的身体状况。我听说他吃了逍遥丹,导致心神外泄,所以特地带凝神丹,给他补一补。”
听他的语气,对这个混世魔王也头疼得很。玄穹神色一动:“这么说来,你有逍遥丹的解药?”凌虚子摇摇头:“解药谈不上。逍遥丹的本质是放大幻觉,宣泄欲念,本质上不算毒,自然也谈不上解毒。我这个凝神丹,只是帮他保住元气-至于其他罪责,道长您看着办。”
玄穹带着凌虚子走到拘押室前,敖休还在发呆,双目迟钝。凌虚子检查了一番,连连叹道:“我听说服食逍遥丹,可以获得大极乐、大逍遥,但亢龙有悔,任何情绪到了极致,元神就要受损。如今一见,果不其然,真是触目惊心。”
玄穹难得见到资深丹师,连忙请教:“每次我接触到逍遥丹,总能嗅到一股海腥味,请问这腥味从何而来?”凌虚子沉思片刻:“不曾见过丹方,不好乱说,但我猜度,海腥味许是用到了蜃气。”
海上有海市蜃楼,皆是大蜃吞吐而成,蜃气最容易使人生成幻觉。凌虚子这个猜测,并非无本。玄穹又问:“这么说,这逍遥丹的源头,该是从海中兴起喽?不会就是他们龙……”
“这可不敢乱说!”凌虚子吓得连忙摆手,俯身把丹药喂给敖休。等到后者状态好了一点,他才问玄穹道:“敖休要在这里羁押到何时?”玄穹道:“至少要等到事情查明白。”凌虚子也不勉强,说:“我跟西海龙宫那边解释一下吧。”
玄穹眉头一挑:“看不出来,你和西海那边还挺熟嘛。”凌虚子伸出手,在光秃秃的脑袋上摩挲了一下:“海中多宝材,我们炼丹的,都得仰仗龙宫才行,您多理解。”玄穹道:“难怪敖休出事,却要你来擦拭他的龙臀,怎么样?龙臀擦起来,和擦别的屁股有什么不同?”
他讥得粗俗,凌虚子非但不怒,反而诉起苦来:“您说得可太对了。这条纨绔龙子来了桃花源以后,顾头不顾腚,惹出无数事端,回回都是我给他收拾烂摊子。我啊,就是他龙臀下面挂的粪兜子!”
“您好歹也是知名丹师,西海龙宫怎么能驱使得动?”
“喀,还不是为了我那犬子!他从胎里带下病来,必须每天服食三元龙涎丹,那东西只有西海龙宫才有。唉,你懂的,我这也是被逼无奈。”
玄穹同情地看着这只老狼,他何止是头上谢顶,一对狼眼也满布血丝,周围浓浓一圈黑,可见日夜都在烟熏火燎中炼丹。凌虚子拱手道:“我家里的丹炉还烧着呢,还得赶回去。总之道长只要能保住敖休的性命,我便可以有交代了。”
玄穹对他印象不错,他没打着龙宫的旗号耀武扬威,而是选择坦诚地说实话。看他那一脸疲惫的模样,想来也是被敖休拖累得不轻。玄穹想了想说:“龙不能放走,其他你尽可方便。”凌虚子见玄穹很买面子,连连感谢,悄声跟他提醒了一声:“龙宫来问,您可以转给云洞真人处理。”
玄穹一听,眼睛一亮,这真是好计策。云洞最擅长糊弄,正好去跟西海龙宫的人打打太极,拖延一下时间,也算是发挥点余热了。
等到凌虚子离开之后,玄穹当即修了一封文书,急送明净观,然后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去摸排银杏仙的社会关系。
这一摸排,就是三四天时间。要说银杏仙的生活,那是相当丰富,半个镇子的居民与她或多或少都有点牵连,人际关系比树根还复杂。排查一圈下来,玄穹却发现,她与任何居民的交往都不密切,如蜻蜓点水,不留深痕。参加帝流浆
聚会的到底还有哪些人,一直都没个准信儿。
唯一能确认的是,银杏仙是逍遥丹在桃花源的发卖者,几乎所有吃过逍遥丹的人-比如宁在天和敖休-都是从她手里买的。那个帝流浆聚会,便显得更可疑了。
这天他正在翻阅卷宗,忽然一团狐狸尾巴兜头扫下来。玄穹闪身躲过,抬头一看,不是婴宁是谁?
“小道士,你这几天都不见人,是去办什么案子了吗?”
玄穹心事重重,只说“我正忙着呢“。婴宁道:“要不要给你的灵台按摩一下?”玄穹听了发愣,灵台按摩是什么?婴宁笑嘻嘻道:“我在桃花源待着无聊,姑姑教了我一招青丘狐家的独门法术,可以引人入幻,又不会伤人心神。如果有人筋疲力尽,在幻境里躺上一躺,便可以松弛下来,睡得也香。”
玄穹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听到后来,忽然“咦“了一声。
婴宁说的这种灵台按摩之术,本质上是制造幻境,让人看到内心最渴望的东西,而逍遥丹的致幻之术,也是同样的道理,两者说不定有什么相通之处。他转脸看向婴宁,看得后者有点害怕:“小道士,你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做什么?”
玄穹道:“我忽然想起来了,到任之后,还没去拜会过辛十四娘呢,你现在带我去见见吧。”
“啊?现在就去?”
“我身为俗务道人,走访大妖也是职责所在。”婴宁见玄穹态度很坚决,只好答应。两人一路来到桃源镇南边的山麓。这里青草郁郁,岩壑幽深,颇有几分青丘气质。玄穹刚站到洞府门口,就看到两扇漆金朱门訇然中开,门内隐约可见一排排楼台殿阁,无不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极尽奢华之能事。
玄穹脸色如常,冲虚空中某处一拱手道:“贫道只看得到实在东西,大妖不必费心渲染了。”
他话一说完,幻境便倏然消散,露出洞府真容-本身倒也是一座精致居所,只是……过于杂乱。一张宽大的楠木躺榻之上,半搭着好几件霓裳衣裙,玉阶上上下下都是绣鞋与锦帕,八仙桌上几十个东倒西歪的丹药小瓶、胭脂皿和首饰。
玄穹甚至注意到,在一扇螺钿屏风旁的角落,堆放着一堆大大小小的锦盒,一半都还没拆过。
“我姑姑她……平时比较忙,不太爱收拾。”婴宁尴尬地解释了一句,嘀咕道,“所以我让你别那么着急来嘛。”
“不要乱说,本仙只是昨天睡得晚,还没顾上整理。”
随着一道慵懒的声音,辛十四娘打着哈欠从天而降。她不像之前在雪峰山时那么英姿飒爽,狐尾蓬松散乱,几缕粗毛高高翘起,一看就是刚刚睡醒。
辛十四娘在半空一拂长袖,先把椅背上的霓裳卷走,然后又召出几个屏风后的锦盒,甩给婴宁让她帮忙拆开,这才从容落到榻上,斜倚着躺下。
“听婴宁说,你有明真破妄的命格。如今一看,还真是无趣呢。”辛十四娘感叹,“什么虚幻都能一眼看穿,人生多无聊啊。”玄穹不卑不亢:“什么虚幻都看不穿,岂不是更苦?”
“至少还能落得一时快活,有何不好?道门就是你这种假正经太多了。”辛十四娘不满地嘲讽了一句,随后又笑了,“上次在明净观前,还要多谢你解围。不然我还得跟云光那个老东西斗一场,也不是打不过他啦,就是太烦。”
玄穹看了眼婴宁,她正撩起爪子在撕那锦盒的包装,轻咳一声道:“道门以规矩为重。您这个侄女只要遵纪守法,不胡搅蛮缠,云光师叔便奈何不了她。”婴宁威胁地晃了晃爪子,表示自己听见了,继续埋头去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