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冯家昌抬起头来,很平静地说:“没有。我没有脚气。”

大约,连林卫兰自己也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就连着“噢”了两声,说:“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这时候,刚好李冬冬端着一盘水果进来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盘水果放在了茶几上,就弹弹地走出去了。

此刻,林卫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弥补什么,就说:“小冯,吃点水果吧。”

冯家昌想,这应该是个机会了,应该是的。于是,冯家昌毫不犹豫地从水果盘里拿起了一个苹果,而后,他又拿起削苹果的刀子,旁若无人地削起苹果来…就在他削苹果的时候,林卫兰一直注视着他的手,那目光是很烫人的!

冯家昌削苹果的技术是跟侯秘书学的。他很熟练地转着那把刀子,直到把一个苹果完全削好,那苹果皮仍然很完整地包罩在苹果上(就这点技术,他还是在食堂里的土豆上练出来的)…削好了苹果,他微微地欠起身,本着“先客后主”的原则(这也是跟“小佛脸儿”学的),把那只苹果递给了坐在他斜对面的林卫竹,在他递苹果时,那绞龙一样的苹果皮才无声地落在了他的另一只手上!他拿好了声音的调子,说:“阿姨,你吃。”

林卫竹满意地点了点头,很高兴。也很优雅地把那只削好的苹果接了过来,再一次说:“他们都是跟着首长的。”

这时候,他又拿起了一只苹果,以极快的速度把苹果削好,仍是微微欠身,又递给了坐在对面的林卫兰。那苹果皮以非常雅致的速度落在了他的另一只手里…他说:“伯母,你吃。”

林卫兰微微点头,客气地说:“谢谢。”接着,他又说:“小冯,你也吃啊。”

冯家昌笑着摇了摇头,却站起身来,到厨房里洗手去了…洗手,在这里是一定要“洗手”的,那就像洗心一样!

等他返回来的时候,见两个女人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苹果,吃得很斯文…她们在吃苹果的同时,正相互悄悄地交换着眼神。他佯装不觉,可他看出来了,在眼波与眼波之间,正流动着一种东西…过了一会儿,林卫兰终于说:“冬冬这孩子有些任性。你们也都年轻,就先…接触接触吧。”

“接触接触”这又是一个信号,它说明什么呢?

没容冯家昌多想,李冬冬又闪身进来了。这一次,她是来解围的。她大大方方地说:“‘审查’该结束了吧?…小冯,你出来一下。”就这么说着,她上前牵住他的手,一把把他拽了出来。

就这样,他被她带到了另一个房间里,见到了那个有可能成为岳父的人。

这个人周围堆满了药。那些药散散乱乱地放在他的四周:桌上、柜上、几上、黑色的皮制沙发上,全是药。他寡寡、恹恹地坐在一张藤椅上,两眼望着窗外,就像是一个沉默的、被人惯坏了的大孩子。

这时,李冬冬松了手,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对那个坐在藤椅里的人说:“爸,小冯看你来了。”

那个男人仍然没有说话。他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他梳着整整齐齐的“大背头”,身上也透着整整齐齐的冷漠…可是,冯家昌仍然礼貌地对着那个男人敬了个礼。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对着那个男人的脊背行了一个军礼…那人的脊背很宽,那脊背上像是长着一双很特别的“眼睛”。

这时候,李冬冬回到了他的身边,小声说:“你别介意。我爸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这么说着,她的声音又低了一些,几乎耳语般地对他说:“他就快要‘解放’了,他正在等待‘解放’…”

不知怎的,“解放”这个词一下子就打动了他。他觉得此刻他们的心情是那样的一致,同样有一种无助感。真的,那人就像是一个孩子,一个没有娘、患了病的孩子,他的无助感是从骨子眼里冒出来的。他坐着,可他的灵魂在颤抖!虽然,他们之间还是有差别的,他们的痛苦不在一个档量上,但他们都是有渴望的人哪。“解放”!这是一个多么好的词啊,可以说是精神领域的大词。然而,他很清楚,这个词,只有在“占领”了什么之后,才可以获得的…

只是到了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将成为岳父的人,他叫李慎言,是个留过洋的大知识分子,通晓三国外语,后来回国参加革命,曾当过一个市的市长,很有些背景呢…也只是到了后来,他才明白,一个前呼后拥的人,一个长时间活在“集体”中的人,一旦落了“单”,那真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这个叫李慎言的人,自始至终没有参加对他的“盘查”。他就这么一直无声地在房间里坐着,如果不是李冬冬把他领进了书房,他甚至不知道屋子里还会有这么一个人。可是,他还是说话了。他坐在那里,两眼望着窗外,突然说:

“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

他不明白。顺眼望去,窗外是一排一排的楼房,带有小阳台的楼房。据说,这楼房还是苏联专家设计的…

就是这时,林卫兰走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杯水,默默地说:“你该吃药了。”

可是,这个等待“解放”的人仍是坐着不动,直到林卫兰把药片和水递到了他的手里,他仍然像木雕一样坐着。

后来,有人敲门了,说是送煤的。冯家昌二话不说,袖子一挽,就下去搬煤了。那时候,纵是城里住楼的人家,烧的也是煤,蜂窝煤,机器打出来的,已算“先进”。李冬冬家住的是三楼,就一趟一趟地往上搬…等搬完的时候,李冬冬对她母亲说:“这次送的煤,最好,没有一块烂的。”

林卫兰却说:“那要烧一烧才知道。”

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李冬冬送了他很远。华灯初上,自行车像河流一样在马路上涌动,间或有公共汽车鸣着喇叭开过来。灯光照在路上,两人一长一短地走着,默默地。终于,李冬冬说:“今天,你嘴上像是挂了一把锁。”冯家昌笑了笑,没有吭声。李冬冬说:“她们都跟你谈些什么?”冯家昌说:“谁们?”李冬冬说:“她们。”冯家昌说:“也没谈什么,挺文化的。”李冬冬笑了。冯家昌说:“你妈的眼很卫生啊。”李冬冬不高兴地说:“什么意思?”冯家昌说:“——有透视功能,很厉害呀。”李冬冬说:“是吗?”冯家昌说:“你妈妈知道我的病。”李冬冬一怔,说:“你有病吗?”冯家昌说:“穷,穷就是一种病。”李冬冬笑了,说:“我妈妈是医生,看谁都像病人。”接着,她又说:“别理她们了,不管她们…”

可是,冯家昌却一直默默地想着那句话:“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

“标尺”死了

冯家昌有了一个“导师”。

每次从外边回来,“小佛脸儿”总是一脸坏笑,而后就问他:“老弟,插上‘小旗’了吗?”

他也只是笑笑,笑笑而已。于是,“小佛脸儿”很认真地说:“你一定要插上‘小旗’!只有插上‘小旗’,她才是你的人。”

插“小旗”,这是军事术语。也是军区大院里秘书们开玩笑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只有常看军用地图的人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但它还有另一层意思,这意思是引申出来的,是专对谈恋爱的军人们说的,那叫“插入”阵地,是本质意义上的——“占领”。可“小旗”也不是那么好插的。你想,这“小旗”不好插。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冯家昌与李冬冬之间也就这么慢慢地“谈”着。有那么一段,温度眼看着升上去了,升得很快;又有那么一段,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又降下来了。就像是打仗一样,时进时退,进进退退的…打起了拉锯战。

有一天,“小佛脸儿”在喝了二两酒之后,突然对他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一加一等于几?”

冯家昌笑了,说:“我的哥,我这人笨哪,你有话就说吧。”

侯秘书说:“格老子的,我告诉你,在数学上,一加一等于二。在生活里,一加一就不等于二了。”

冯家昌说:“那等于几?”

“小佛脸儿”一脸坏笑,说:“老弟呀,插上‘小旗’你就知道了。”

冯家昌说:“你说,你说。”

“小佛脸儿”两腿一盘,说:“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