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昌接着说:“尼克松说他幼年吃了很多苦。小时候,每天上学前,还要先去卖一车菜…当然,在国际上,出身寒门的也不是他一人。法国总统蓬皮杜,曾经是一位中学教师,他初当总统的时候,也是被人看不起的…那时候,他第一次登台演讲,是带了稿子的。他走上台子,拿着稿子念了五分钟,在这五分钟时间里,台下一直乱哄哄的,有很多人在下边嘲笑他,但他不理不睬,硬着头皮往下念。五分钟过后,他收起了那页稿纸,此后滔滔不绝地讲了三个小时,一下子就把议员们镇了…日本的田中角荣,原是个小木匠,第一次竞选,自己提着糨糊桶上街刷海报…希特勒,是他父亲第三个妻子生下的第三个孩子,原是一个在码头上扛大包的,后来他的军衔是奥地利下士;拿破仑…”

顿时,李冬冬两眼放光!她像是一下子陷进去了,静静地听他往下说。她好像还没被人这么彻底地征服过,两颊飞上了一片潮色的红晕。在花园里的甬道上,他越走越快,她碎着步子紧紧地跟随…当他戛然而止的时候,李冬冬停下了步子,喃喃地说:“你坏。你是读了很多书的。你太坏了!”

可冯家昌自己心里清楚,他的“弹药”就快要用完了。他精心地做了准备,他也算是读了一些书的。在军区资料室里,他熬去了许多个夜晚…他甚至在军区的大操场上练过‘散步’!他尽了全力,可他的储备就快要用尽了。记得,临出门的时候,他心里突然有了怯意,无端地生出了一种悲凉。有那么一刻,他心里说,算了,还是不去吧?可是,当他再一次问自己,去吗?回答却是肯定的,他说,去!

冯家昌心里清楚,人是不能全说真话的,但也不能全说假话。要是全说假话,总有露馅的时候,所以你只能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这样才会有可信度。于是,他说:“我确实读书不多。我是乡下人,我也没什么更多的思考,我说的都是实话。按你的说法,我是用‘脚’思想的人,也只有两条腿可用…这些,你要认真考虑。”

可李冬冬已经听不进这些话了,她听到的只是两个字:“谦虚”。她有些痴迷地站在那里,满怀柔情地望着他,呢喃地说:“就坏,你。”

在公园里漫步,对于冯家昌来说,就像是受刑一样。可他还是认真地“做”下去,做得还算好。在有“景”的地方,比如一棵树,或是一盆开得很好的菊花,李冬冬就会停下来,说:“多好啊!”于是,他就马上说:“我给你照一张。”就让她摆好姿势,给她照上一张相。照相的时候,他就在心里一次次地背诵那些步骤:焦距多少,光圈多少…中午,他们又一块在公园的“水上餐厅”吃了饭。餐馆里人不多,有一排一排的车厢座。吃饭也很累,那是要吃“斯文”的…当他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冯家昌曾借机上了一趟厕所,在厕所里,他一边尿,一边大声地骂了一句家乡话:“他娘那狗娃蛋!”

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整个公园沉浸在一种软金色的氛围里,秋叶在橘色的落日下显得十分安静,公园里的游人也越来越少了。这时候的冯家昌已是非常非常累了,他就像是捧着一个“火炭”,很文化的“火炭”!他小心翼翼,高度紧张,说话必须是“一笔一笔”的,走路必须是“散散漫漫”的,真累人呀!主要是陪得心累,可他仍然坚忍地撑持着…这时,两人不由地走到了公园深处的一个木制靠椅的旁边,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游人了。李冬冬先是大大方方地在那木制靠椅上坐了下来,而后又跟他招了招手。冯家昌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坐下来了。李冬冬的两只大眼忽闪忽闪地望着他,突然说:“亲亲我,好吗?”

这是一个信号,可以说是将要成功的信号,面对城市,他即将成为一个“占领者”。冯家昌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他的心顿时烧成了一个“日!日”的“卵子”,他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狗日的虫!可他的理智却制止了他。他有点生硬地站起身来,架着两只膀子,远远的,像蜻蜓点水似的,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只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不知怎的,身后突然有人用枪对着他说:“不许动,举起手来!”

当冯家昌转过身来,看到的却是一个孩子。那孩子有六七岁,不知怎的就蹿到了木制靠椅的后边,手里端着一支玩具冲锋枪…冯家昌自然没有举手,可他清楚,在枪口对准他的一刹那间,他的心举手了。

是呀,他的确是投诚来了,他正在向“城市”投诚。

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

那个有可能成为岳父的人,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

当时,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他知道,这句话是有意思的。

那是又一个星期天,冯家昌应约来到了李冬冬的家。头一天,李冬冬在电话里说:“我妈妈说,她想见你…”于是,他就知道了,这次见面是具有“盘查”意味的。

“盘查”是由两个女人进行的。头一个自然是李冬冬的母亲,她叫林卫兰,是一家大医院的大夫。第二个是周主任的妻子,也是李冬冬的姨妈,她叫林卫竹,是省委机关里的干部。她们虽然是一母同胞,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林卫兰是个身材修长、干干瘦瘦的中年女人,人显得干一些,也冷一些,好像三尺以外都可以闻到樟脑的气味,就是那种“卫生”得让人害怕的气味!林卫竹比她姐姐略矮一些,却显得丰满窈窕,也显得生动滋润一些。一看就是那种喜欢张罗、充满热情的女人。但是,她的热心里总含有一种施舍的意味,是居高临下的。可以说,她们全都是居高临下的,那目光就像是扎在你心上的一根针!

在审视的目光下,冯家昌突然有一种被人剥光了的感觉。是呀,每一个从乡村走进城市的人都是裸体的,那是一种心理上的“裸体”。在这里,日子成了一种演出,你首先要包装的,是你的脸。“武装”这个词儿,用在脸上是最合适的,你必须把脸“武装”起来,然后才能行路。

林卫兰问话的方式具有很强的跳跃性。她是医生,她的话就像是一只多头的听诊器,这里敲一下,那里敲一下,敲得你很难受,可又叫你说不出什么来。

林卫兰说:“小冯,听说你家乡的豆腐很好吃。是卤水点的吧?”

冯家昌回答说:“是。是水磨磨的,再用卤水去点。”

林卫兰说:“我也去过乡下,有的就用脏水…”

冯家昌说:“磨豆腐不能用脏水,连河水都不用,用的都是井水。要是用河水,豆腐就‘苦’了。”

林卫兰说:“是嘛?!你磨过豆腐?”

冯家昌说:“没有。我们村有一个磨豆腐的,两口子磨豆腐。他的女人出来卖,我们都叫她豆腐家…”

林卫竹笑着说:“是‘豆腐西施’吧?”

冯家昌仍坚持说:“豆腐家。”

林卫兰接着说:“噢。听说你高中毕业?”

冯家昌说:“高中肄业。”

林卫兰说:“家里供养你挺不容易的…”

冯家昌说:“是不容易。”

林卫兰说:“家里弟兄多吗?”

冯家昌说:“多。”

林卫兰突然就沉默了,那沉默像凉水一样,一下子浇在了冯家昌的心上!

这时候,林卫竹插话了,她插话说:“虽说家在农村,听老周说,他们那批兵是‘特招’的。”在话里,林卫竹特意强调了“特招”二字。

林卫兰接着说:“农村也没什么,农村孩子朴实。只是…”

“只是”什么呢?她没有说。冯家昌就直直地坐在那里,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就这么问着,问着,他心里就出“汗”了,心里有很多“汗”。可他忍着,忍得很好。

接下去,林卫兰和风细雨地说:“小冯,你能给我讲讲你的童年吗?”

冯家昌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抬起眼来,他仿佛一下子就看见了“童年”。他知道,这“童年”是他的“营养钵”,这“童年”一直跟着他呢!于是,他暗暗地吸了一口气,直言不讳地说:“我家里很穷。六岁的时候,我吃过桐花,吃过槐花,吃过榆钱儿…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东西是一只小木碗,那木碗是父亲用手工做的。父亲说,你要有自己的碗。我记住了他的话,要有自己的碗。九岁的时候,我的作业本全是烟盒纸做的。那时候,我的愿望是能有一张全白的纸,那纸五分钱一张,可我买不起…有一次,村里代销点的人告诉我,你要是能跑过那条狗,我就给你一张纸。等我跑过那条狗的时候,他却不给了。于是,我记住了一个道理:人是不能与狗赛跑的,人绝不能与狗赛跑。后来,那代销点的人见我再也不去了,就站在门口叫住我说,你来,我给你一张纸。我笑了,我说,你家的门台太高了。十二岁的时候,我就不缺纸了,我学会了扎蝈蝈笼子,我用蝈蝈笼子跟人换纸…在十六岁以前,我几乎没有穿过鞋…那时,我对自己说,会有鞋的。”就这么说着说着,他的心突然疼了。当他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很疼!

两个中年女人默默地望着他,有那么一刻,她们似乎被他打动了,是被他的“交心”所打动。那目光里竟有了些温柔…林卫竹默默地、似乎是用赞许的口吻说:“人还是要有一点志气的。”

可是,就在这时,林卫兰竟然说了一句让他终生难忘的话。她脱口说:“你有脚气吗?”

这句话问得太突兀,冯家昌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他只是愣愣地坐在那里…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那响声有些重。

此刻,林卫竹说话了,林卫竹有些不高兴地说:“他们都是跟着首长的。”

林卫兰的脸突然有些红,也不知为什么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