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们听得惊心动魄。

  秉义严厉地对晓光说:“从今以后,你要对周蓉负起看管责任!下不为例,我可就这么一个妹妹!”

  周蓉苦笑道:“哥,你别怪他,是我们三个对自己的安全太不负责任了。我向哥保证,会长记性的。”

  秉义又问她:“你把自己的见闻上网发表了没有?”

  周蓉说:“等配好照片了就上网。”

  秉义说:“不许。”

  周蓉反问:“为什么?”

  秉义说:“你以为有了照片,就可以证明是事实了吗?恨你的人完全可以说你的照片造假,你有口难辩!何况你还跟两个外国人一道!如果有人要把你搞成全民公敌,那是易如反掌的事。”

  冬梅也说:“听你哥的吧,别多事了。”

  周蓉说:“那我写到小说里。”

  秉义又要说什么,见冬梅朝他使眼色,张了张嘴,将舌尖的话咽下去。

  晓光马上将话题转移到食品、药品及生活用品安全方面。

  冬梅说:“我们买的多数是旧家具,正是出于安全考虑,没敢都买新的。”

  亲人们就此话题接着聊了一会儿,周蓉的手机又响了。她看了片刻,下床走出了卧室。冬梅发现她表情异样,告诉了晓光。晓光又去到书房找她,见她已在上网。

  晓光问:“谁发的短信?怎么突然上网来了?”

  她不回答,却落泪。

  晓光从后搂着她也看电脑,一看就明白了。

  他说:“对不起,我当天就知道了。怕你难过,所以没告诉你。”

  卧室里的三个亲人正疑惑,周蓉和晓光回来了,她又上床靠着被子坐下来。

  秉义不安地问:“周玥摊上什么不好的事了?”

  周蓉噙泪摇头。

  晓光说,周蓉的导师春节前几天去世了。

  周蓉这才说:“他老伴去世多年,一家三口,只有长期住在精神病院里的女儿了。学校居然没人通知我追悼会的日期,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他是我导师,我又不在外地,就在本市!”

  冬梅劝道:“你也不必想太多。你不是本校的人二十多年了,别人忘了他曾有你这么一名学生也是正常的。他带过那么多硕士生、博士生,不可能一一都通知到。我在学校也负责过追悼会的事,也有过疏忽,这你就要体谅了。”

  秉昆说:“姐,你对导师的感情,可以通过文章来表达,也可以通过看看他住院的女儿来表达。”

  秉义说:“对,我举双手支持。”

  晓光告诉大家,周蓉导师临终前对到医院看望他的几名学生说:“我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大半辈子,在大学课堂讲了几千堂课,还到国外去开过学术交流会,发表文章无数。可有一次,一名留学生的话让我无地自容。他问我:‘你把传统文化说得那么好,传统文化思想影响中国的历史又那么久,为什么中国人给别国的印象并不好呢?’我就要死了,还没想明白该如何回答。我把这个问题留给你们,希望你们中有人能把这个问题讲明白。”

  晓光说,周蓉导师的话让那几名学生无地自容,有人还流泪了,现场却没人敢应诺。

  晓光说完,掏出手绢递向周蓉。她接了,擦完眼泪直接包着鼻子擤鼻涕,擤出很大的声音。

  晓光笑道:“得,拿我的手绢当手纸了,那可是条新的,还没洗过。”

  卧室里却没有人跟着笑,大家表情都挺严肃。

  秉昆忍不住问道:“贪官污吏和刁民,哪种人对国家的危害更大?”

  没有人接他的话。

  “我说的刁民,是那些往牛胃里灌水的人。”

  仍然没有人接茬儿,仿佛根本没听到。

  那一刻,周秉昆感觉时光倒流,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哥哥姐姐嫂子下乡前的年代,他们和姐夫在光字片的周家老屋讨论世界名著的日子里。

  “你们是不是还都嫌我头脑简单啊?”周秉昆因自己的提问无人回应抗议起来。

  秉义又像当年那样捋了他后脑勺一下,接着说:“怎么会呢!你这个问题提得很有水平嘛。但是,没有人有权要求别人必须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是不是?”

  正在这时,周秉义的手机响了。

  “维则啊,你不是都发了拜年短信了吗?我也回了呀,谢了谢了,我肯定参加不了。我的胃都切除了,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干坐那儿我不自在,别人也会不自在。别说服我了,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是实际情况。哎哎哎,维则,喝高了吧?咱们手机里不谈政治。对不起,我妹妹弟弟他们两家都在我这儿呢,正玩扑克呢,改日再聊啊。”

  秉义说时,冬梅等四人全都屏声静气地看着他。秉义挂断电话,长出了一口气,大家也都跟着出了口气。

  冬梅说:“不管与哪些人聚会,只要他约你,不参加就对了。”

  秉义说:“我一名退休干部,与一些在职的干部聚个什么劲儿呢?何况我的话也不纯粹是借口,这个龚维则,太不懂事了。晓光,秉昆,你俩记住也要少与他来往。这么不安分的一个人,早晚会惹麻烦。”

  晓光和秉昆都点头。

  周蓉问:“他跟你谈什么政治问题?”

  秉义说:“反腐的问题,他担心扩大化。还没真正开始反一下呢,怎么就担心起扩大化来了呢?匪夷所思。我觉得他是喝高了。”

  周蓉说:“酒后吐真言。”

  晓光说:“中央一换新班子,一些人还真的坐立不安了。”

  冬梅说:“都是屁股不干净的人呗。”

  秉昆什么也没说。他不想再说,怕自己的话没人理睬,再次尴尬。

  秉义又说:“我困了,要去睡了。秉昆,你一会儿跟我睡一张床,另一间屋也是大床。你嫂子坚持买大床,就是为你们来了睡得开。其他人怎么睡,我不管了,都别聊得太晚。”

  他起身朝外走,在门口站住,转身看着大家说:“再怎么聊,都别把中国的发展成就给聊没了。现在,我们的人均GDP快到七八千美元了,沿海发达地区还要高许多,经济总量也快十万亿美元,接近美国的百分之六十,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还是有了很大提高。同志们要看到这一点,承认这一点。”

  冬梅说:“晓光,你替我把他推出去!都退休了,还经常在家里谆谆教导,真受不了。”

  晓光就起身笑着往外推秉义,并说:“安安心心睡觉去,这里聊不出反革命事件来!”

  秉义一出门,亲人们都笑了。

  秉昆却愤愤地说:“谁都不许再说‘人均’两个字,谁说我跟谁急!”

  嫂子、姐姐和姐夫又都笑了。

  客厅里,周聪已仰躺在长沙发前的地毯上睡着了,还不时发出鼾声。郑娟则舒舒服服蜷在沙发上,仍聚精会神地看“春晚”,非常惬意的样子。

  大年三十儿晚上,在不少人家里,亲人们聚在一起除了聊家常,还聊起了国家的前途命运,包括一些从不关心政治的人家。十八大的新提法燃起了人们对国家对社会更美好的希望,许多人猜测春节过后的“两会”将会出台何种具体政策,期盼自己在新的一年里生活更好。

第十五章

  正月初三上午,秉昆的朋友们又聚在他家了。除了春燕和德宝两口子,其他人都到了。真是今非昔比,秉昆家有门面,地方大了,也暖和多了。赶超、进步、向阳都是一家三口,全部出动赶来了。吴倩和进步家也搬到新区,住得都离秉昆家不远,吴倩母女俩与进步一家三口结伴而至。半个多小时后,唐向阳一家三口也来了。他开的仍是公司的车,把龚宾也捎来了。

  向阳说,曾珊将那辆半新的帕萨特车批给他作为专车,自己只不过每月承担部分油钱。他讲这些的时候,话语间流露出对女老板发自内心的感激,也有几分沾沾自喜。秉昆和郑娟从没见过向阳那口子,一见都十分亲热。向阳的爱人是中学化学教师,如今业余经常进行课外辅导,收费不低。她说自己的收入不比在公司当副总经理的唐向阳少,听得吴倩和于虹很是羡慕。他们的儿子唐迪已经高三了,是市重点高中的学生,还多次在省市奥数竞赛中取得过较好名次。向阳自豪地说,他儿子已考过“托福”了,下一步打算申请哈佛或剑桥,最起码也要考入哥伦比亚或斯坦福。看得出,两口子都因儿子而特别骄傲。向阳说那些外国大学的名字,郑娟、吴倩、于虹和进步媳妇从没听说过。于虹知识面略宽点儿,也只知道“托福”是怎么回事。听了于虹的解释,郑娟、吴倩和进步媳妇不禁感叹: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父母是不是大学生,下一代就是不一样!

  向阳说他其实也没在儿子身上费多少精力,儿子有出息,主要是他妻子的功劳。

  于虹她们又不禁感叹,看来下一代如何,不仅要拼爹,更要拼妈,都觉得很惭愧。

  进步媳妇对女儿说:“将来你也得替爸妈争气啊!”

  那高二女生说:“我明年就高三了,再努力也比不上唐迪哥哥。”

  进步媳妇就叹气。倒是进步想得开,他劝妻子说:“别对女儿要求那么高,女儿能考上一所一本大学,我就很高兴很知足了。”

  女儿立刻信心满满地说:“这我可以保证。”

  赶超便说:“好,有这志气就行,比你孙旺哥强!你孙旺哥连你那种话也不敢对我们说。那小子偏科,一个男生,偏偏像女生似的喜欢文科。前几次模拟考试,数理化的成绩一次比一次差,能考上二本就不错了!”

  龚宾也参与这个话题了,他说:“当年酱油厂的哥们儿,就出息了两个上过大学的。一个当干部,一个当副总,找的爱人自然也都上过大学,有了孩子自己都能当不错的家庭教师,孩子的学习肯定从小冒尖啊!这就叫知识改变命运嘛!不仅改变自己的命运,连下一代的命运也一起改变了。”

  秉昆不爱听这种话,成心将话题往龚宾身上引:“龚宾能把道理讲得如此明白,可见病是彻底好了。”

  龚宾马上说:“好得没法再好了。”

  不知为什么,他没穿保安服,穿的是一件俄罗斯的银灰色军大衣,脱掉后里边是一套西服,整个人显得洋气多了。

  赶超问:“你哪儿来的军大衣?”

  龚宾说,不知道什么人送给他小叔龚维则的,他小叔不稀罕穿就给他了。

  “苏联都解体了,我叔怎么会穿他们的军大衣!太不吉利,送礼的人没长脑子!”龚宾忽然想起自己也有东西送给几位嫂子。

  向阳经他一提醒,立刻去车上替他拎来了四个塑料袋。龚宾送的是貂皮筒子,可以当围脖,每条的毛色都很漂亮。

  “我亲自挑的,绝对上等货!”他一一向嫂子们敬献。

  女人们一个个喜不自胜。

  赶超问,怎么没有向阳爱人的?

  向阳爱人说,在车里呢。

  秉昆也问:“你不是从貂场私自拿的吧?如果那样可太不对了。”

  龚宾说:“怎么会!私自拿不就叫偷了吗?我一开口要,老板二话不说就开了库房让我挑。我叔经常帮他解决麻烦,我要他几条貂皮筒子算什么啊!”

  大家正在欣赏貂皮筒子,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门前,向阳扭头看着说:“是市委的牌子,秉昆,可能是你哥和你嫂子来了。”

  秉昆一听,拉起郑娟,双双迎到了门口。

  车上下来的却并非周秉义夫妇。

  “吕川!”

  听到秉昆一声欢呼,屋里的男人女人们一下子都拥到了门口。

  这一年,吕川已在中纪委当上了副司级干部,也即将退休了。他头发没怎么少,却白了一半多。

  吕川在众人的夹道欢迎下进了店里。

  孙赶超拥抱着他问:“中纪委的干部操心得头发都白了?”

  吕川笑道:“估计是遗传,如果连我这个级别的干部都为国家操心白了头,那国家还有救吗?”

  秉昆问他:“你怎么知道大家在这里聚会啊?”

  吕川说:“去过你哥家了,他告诉我的。”

  秉昆心中不由得暗自一惊。吕川虽是自己的朋友,但毕竟是中纪委干部。大小官员,在位的也罢,刚卸任的也罢,若被中纪委约谈,忐忑不安的多,面不改色的少。

  “你?约谈我哥?”秉昆吃惊地问。不唯他自己,连郑娟和朋友们也都难免神色不安了。

  屋里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吕川笑道:“别想多了行不?我回来了,你哥曾是我领导,我不可以看看他吗?”

  他这么一说,大家才心情放松,屋里立即恢复了轻松愉快。

  赶超问,吕川是为公事回来的,还是为私事回来的?

  他说公私兼顾,显然不想多谈自己,有意扭转话题,指着女人们手里的貂皮问:“都是龚宾给的?”

  龚宾也吃一惊,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吕川笑道:“猜的呗。”

  于是,大家也都笑了。

  龚宾让唐向阳把他爱人的那一条貂皮筒子先给吕川,自己日后再补给他妻子一条。

  吕川坚决不让唐向阳到车上去取,说他们两口子都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会员,反对穿皮草。

  龚宾说:“是貂场养的貂皮,不是野生的。”

  吕川说:“貂场养的,起先一代还不是从野外抓的?”

  他接着批判起中国人的衣食倾向来,说明明是现代人了,还那么喜欢用兽皮做衣服,实在是拒绝进化的表现。欧洲人早就刹住此风了,中国人却仍乐此不疲,忘乎所以,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改。

  “办养熊场,为了抽它们的胆汁,吃它们的熊掌。办养鹿场,为了割它们的鹿茸,杀死它们后用它们那点儿鹿心血为中药,还迷信鹿鞭的壮阳功效。办场养孔雀的,也是迷信孔雀胆的所谓中药功效,还卖孔雀肉。那么多人类可吃的东西,不吃孔雀肉会弱智吗?”一批判起国人的陋习,吕川更是怫然于色。

  大家一时就都很窘。

  于虹忍不住顶他:“吕川,你别来这套啊!咋的,开我们的现场批判会呀?再劲儿劲儿的,可别怪我带头把你撵出去!”

  “嫂子,别生气我不是批判你们呀!我也是有备而来,带了小礼物想讨好你们的。”吕川边说边拉开手提包,送给每人一个计步器、两个核桃。

  赶超笑道:“川儿,你就用这么两种小东西讨好我们呀?”

  吕川一本正经地说:“礼轻情义重嘛!貂皮筒子只能冬天里出门时围一围,是吧?我的礼物可就不同了,如果你们不嫌,那就可以不离身不离手的,能让你们睹物思人。而且,还能提醒你们多散步。不错,核桃是我从摊上买的,很便宜,但它能保持手指灵活,促进血管微循环,比健身球还好。健身球多凉呀,核桃是暖的。”

  于虹板脸道:“姐妹们,咱不听他瞎掰,都不要他的,给他个下不来台!”说罢,她从女人们手中一一夺去那两样东西,全都放在了桌上。

  秉昆也笑道:“得,谁叫你一坐下就说些让她们扫兴的话,吃亏了吧?”

  吕川就问于虹:“弟妹,那你们怎么才肯收下呢?”

  于虹说:“谁是你弟妹?别忘了赶超比你大好几个月,先把口改过来叫我嫂子!”

  吕川就恭恭敬敬叫了声嫂子,把他刚才那话又问了一遍。

  于虹说,除非他一个个求她们收下才行。

  女人们皆板着脸点头。

  赶超敦促说:“马上要清桌面开饭了啊,愿意求就快求,不然你收起来,或者我替你收垃圾桶里。秉昆,垃圾桶在哪儿?”

  秉昆就将垃圾桶取过来了,放在孙赶超脚边。

  吕川说:“秉昆,你啥时候也变得这么不厚道了?”

  秉昆说:“你看一眼你手表,确实要开饭了嘛。”

  吕川无奈,只得起身离座,对女人们又鞠躬又作揖,嫂子长嫂子短恭恭敬敬地叫着,央求她们收下自己的薄礼。

  她们这才一个个接过那两样小礼物,大为开心,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向阳说:“遗憾遗憾,刚才的情形忘了用手机拍下来了。中纪委的领导向咱们的夫人们又鞠躬又作揖的,对别人讲肯定没人信。”

  赶超说:“他每次回来都训我们,我对他老有看法了,今天你们女同志可算为我们男人出了口气!”

  向阳说:“太有同感了!”

  于是,秉昆他们对吕川开起了批判会,批得吕川连连认错。女人们看着听着,起先还都只做看客,后来一个个动了侧隐之心,开始庇护起吕川来。

  老友们相聚,因吕川的意外出现气氛更加特别,非常开心。

  吃饭时,吕川亲自把司机请进店里就座。

  秉昆为大家斟满酒后,让吕川先说几句。

  吕川说,他确实有不少话要讲,但请大家允许他先陪司机吃好饭。

  大家认为他的请求是正当的,允许了。于是,他也不参与饮酒,专心陪司机吃饭。司机吃好离去后,他让龚宾坐到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左一筷子右一勺子地为龚宾夹菜、添汤,仿佛自己是主人,龚宾是他唯一的贵客。大家看着都有些困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