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超说:“川儿,你秀什么呢?现在该喝几盅,讲几句了吧?”

  吕川说:“是啊是啊,我还有事,不能多待了,走前必须的。”

  他说着站了起来,将白酒瓶子拿过去。他一手拿酒瓶,一手端酒杯,接着说:“我对咱们这座城市太有感情了,不仅因为二十多岁前我一直生活在这里,更因为这里有你们。如果没你们,老实说,它不过就是我生活过的一座城市而已,十年八年不回来一次我也不会多想。谁会多么想回到一座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的城市呢?现在中国的城市都变得差不多,连寻找到一点儿保留在记忆中的印象都难了,但这座城市有了你们,对于我,它就与别的城市太不同了。有一种友情像胎记……”

  唐向阳举起了一只手。

  吕川停止了说话,大家的目光都朝向了唐向阳。

  向阳说:“对不起,我要去卫生间。”

  秉昆拍了他的肩一下,批评道:“要去就去,别耍怪。”

  向阳离开后,吕川继续说:“他成心出我洋相,那我也得继续说。你们就像我的胎记,去不掉的。去掉了,人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所以我为友情干第一杯!”

  他一饮而尽,正要自己斟满酒,秉昆走过去,想让他换最小的酒盅。

  “我有数。”他坚持不换酒盅。

  他为大家生活都改善饮尽了第二杯,说他此次回来比哪一次都高兴。

  唐向阳是因为对吕川不满才离开的。他在卫生间吸着烟,听吕川向孙赶超和龚宾道歉,承认自己上次朋友们聚会时对他俩说的话很混账,也听到他俩都说原谅吕川的话。接着,他又听到吕川说了些祝愿大家健康的话,直到吕川说要走了,他才迈出卫生间。

  他和大家将吕川送到门口,车已停在门前。

  吕川转过身,环视大家,最后将目光停在龚宾脸上。

  他突然和龚宾拥抱了一下。

  大家归座后,进步问大家注意到没有,吕川此次对龚宾格外的亲。

  赶超说:“我当然注意到了,真是怪事,龚宾在他眼里似乎倒成了香饽饽了,我心里还很不平衡呢!”

  龚宾嘿嘿笑道:“他见到我的次数少嘛。”

  大家便都笑了。

  初三的聚餐,大家尽欢而散。

  正月十四那天,邵敬文骑自行车到了希望新区,突然出现在秉昆家开的面食店里。那日大雪,老邵穿得厚,站在秉昆面前像一头直立的北极熊。秉昆把他推到门外,用棉帽子替他好一阵拍打。

  刚过午饭的饭点,店里很乱,秉昆正和郑娟忙着收拾,不是说话的地方。秉昆把老邵请到楼上,让他脱去棉大衣靠暖气坐着。老邵说他的衬衣被汗湿透了,贴在身上很不舒服,请秉昆找一件衬衣换。秉昆问他吃了没有,他说没吃,一点儿不饿。秉昆为他沏茶,他也阻止,说刚换上干衬衣,一喝茶又会出汗。

  秉昆坐对面后,邵敬文说了几句祝贺他终于住上好房子的话,紧接着话题一转,说起了书店的事。

  邵敬文告诉秉昆,书店的事彻底告吹了,路路通公司将店面买下,要把书店改成肯德基店。

  秉昆颇感意外,问这是什么人的决定?

  老邵说:“还能是谁的决定?当然只能是曾珊的决定啰。”

  秉昆更意外了,纳闷地问:“她不是信誓旦旦地向水自流保证过吗?”

  老邵说:“是啊。”

  “一个人能把自己对一个临终前辈的保证那么不当回事吗?”秉昆生气了。

  老邵还是说:“是啊。”

  秉昆愣了片刻,又问:“那她什么时候变卦的呢?”

  老邵说,曾珊春节前就变卦了,秘书通知他的。他怕影响秉昆过春节的心情,所以当时没来相告。

  “那就是水自流死了没多久的事啊。”秉昆吸起烟来,气得手都在发抖。

  “是啊。我得来告诉你一下,说明情况,解释清楚问题不是出在我这一边,对吧?”老邵也吸起烟来,手也抖。

  “唐向阳知道不知道呢?”

  “他肯定知道呀,他会不知道吗?”

  “可他初三来过,一个字没跟我提,和几个老朋友在我这儿待了大半天。”

  “他也许那时还不知道。”

  “不可能!”

  “或者他虽然知道,因为人多,觉得当时不便告诉你。”

  “人再多,也不是根本就没机会呀!”

  周秉昆的气转到了唐向阳身上,觉得他太不够朋友。老邵则替唐向阳辩护,认为他或者不知道,或者有难言之处。秉昆则想和老邵分析清楚,唐向阳到底知道不知道。

  “秉昆啊,咱俩分析这个有意义吗?因为书店开得成开不成,影响了你们朋友之间的感情那好吗?”

  听老邵这么一说,秉昆才算作罢,不再分析追问。

  他俩便也无话,默默吸罢各自指间的香烟。

  老邵起身要走,秉昆也不留,说要骑自行车陪他回市区。

  邵说,多此一举。

  秉昆说,他自己也有事得到市区去一次。

  他一直陪老邵骑到了家门口。

  雪虽然停了,路上的积雪却已很厚,骑自行车很是吃力。秉昆的衬衣也被汗湿透了,他估计老邵一进家门又得立刻换衬衣。

  秉昆接着骑车到了周玥和她丈夫开办的物流公司。事先没有约,还是挺有运气,他见到了很久没有见到的外甥女。

  周玥将秉昆请到贵宾室,特别激动,问小舅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事?说只要她力所能及,肯定效劳。

  秉昆问她,公司经营得怎么样了?

  周玥说,公司越来越好,业务多得忙不过来,又要招人了。

  秉昆又问,如果有好的项目,投资又不多,二三百万的,公司有那个实力吗?

  周玥笑道:“小舅,你太小看我们了,如果项目真好,一千来万那也不在话下。连这点儿实力都没有,还开什么公司呢?”

  秉昆接着问,孙赶超在公司当主任当得怎么样?

  周玥说:“很有责任心。是小舅的好友嘛,我拿他当自己人,对他也处处关照。咱们自己家的公司,只要他不言退,那我就会一直用他。”

  秉昆这才把话题绕到书店的事上,将曾珊怎么在水自流死前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证,又怎么在水自流死后不久单方面变卦的经过讲了一遍,最后要求外甥女把那店面买下来,他认为那店面三百多万元绝对可以买下。

  周玥就沉吟起来,问他为什么掺和这事?

  秉昆说,自己如果不想办法,对水自流就太不仁义了。

  周玥说,人都死了,不仁义怎么样?仁义又怎么样?

  秉昆说,他心里的感觉会大不相同,也想对得起邵敬文的一片诚心诚意。

  周玥问:“是邵伯伯给你出的主意?”

  秉昆说:“那倒不是,与他无关。”

  周玥说:“这事我可帮不上忙,即使你不高兴我也没办法。”

  秉昆说:“你刚才自己讲的,往一个项目投资二三百万根本不是难事。”

  周玥说:“那是指好项目。开书店不是好项目,除非钱多得无所谓了,开着玩玩。中国身价几十亿几百亿上千亿的大亨不少,小舅你见过一个开书店的吗?他们都不玩文化,我干吗非玩文化不可呀?我们公司仍处在资本积累期,玩不起那个票。”

  秉昆被外甥女说得无言以对。

  周玥又说,路路通公司比自己公司的资金实力雄厚得多,曾珊她也认识,关系还不错。她对曾珊的做法太理解了,换成自己也会那么做。对本公司贡献很大的老顾问命将归天,他临终前的一个愿望,论起来又不是多难实现,当然先要应承下来,给临终者一种心理慰藉,这是起码的人性。但是,在商言商,经商有经商的原则,赚钱是首要目的。开一家肯德基店,明摆着只赚不赔,那又为什么偏跟市场较劲儿开书店呢?假如她想买下那店面,曾珊必定会出更高的价,结果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让卖家喜出望外。她和曾珊,也肯定从此结下梁子,那种做法太不符合经商之道了。

  “别说了。”周秉昆突然发脾气了。

  周玥尴尬而怯怯地起身离开了。

  秉昆独自在办公室里郁闷。一支烟还没吸完,孙赶超进来了。

  赶超说周玥有急事要去办,已经离开公司,嘱咐他来相陪。秉昆什么时候回去,由他开车送。

  秉昆二话不说,起身便走。

  赶超跟到外边,替他把自行车放到了汽车后备厢里。

  在回家的路上,秉昆气哼哼地对赶超说:“她居然敢把我晾在会客室里!”

  赶超说:“她不是躲你,她是怕你冲动发作起来。你是她小舅,又在她的公司,你如果又吼又叫,她拿你怎么办好呢?你为什么事找她呀?把她吓得紧紧张张的。”

  秉昆就将书店的事又说了一遍。

  赶超问:“你认为对她的要求合理吗?”

  秉昆反问:“你认为呢?”

  赶超说:“如果你是她,我是你,或者反过来,以咱俩的关系,肯定都会按对方的希望做。所以,咱俩这种人不能经商,即使当了老板也会把公司搞黄了。经商的人都是利字当先,能兼顾义字就不错了。全世界没多少能兼顾义字的,中国更少,你对周玥的要求太高了。再说,她不认识水自流,不欠他一点儿人情,凭什么你要充当义士,得你外甥女替你埋单呢?”

  秉昆静下心来一想,赶超的话也不无道理,自己行事确实急躁,渐渐地气也就消了。

  他又和赶超分析起向阳的对与不对来。

  赶超说:“曾珊那女人的做法肯定不地道,这一点我和你保持一致。谈到向阳,那两说着。比如,周玥嘱咐我什么事先别告诉你,那我也会嘴巴上锁。即使你逼我说,我也不告诉你。虽然你是我老友,周玥是你外甥女。道理很简单,她是我老板,是给我开工资的人。我值得她信任,是好员工的职业道德。当然啦,咱们论的是不违法乱纪的事。”

  听了赶超一番话,秉昆对唐向阳的气也消了,心中只剩下对崇文书店消亡的惆怅。

  赶超又夸起周玥来,说她很有商业头脑,善于管理,对员工也不错,是一块当老板的料,比她老公在公司的威望还高。

  听孙赶超夸自己的外甥女,周秉昆心里挺欣慰,他说:“你告诉她,其实我根本没生她的气,她把公司办得好我也很高兴。亲人们再聚时,我希望她也能参加。”

  赶超说:“这种话我太乐意转告她了。”

  然而,周秉昆的心情还是高兴不起来。想起水自流临终前几天对书店放心不下的情形,他没法高兴。说来说去,似乎谁都没什么太对不起水自流的地方,那就只有他独自承担内疚了。他觉得,仿佛自己倒成了这世界上最对不起水自流的人。

  几天后,孙赶超开车来到新区,后备厢装了一个大果篮,说要把秉昆拉到市立一院去。邵敬文感冒后转成肺炎,住院了。

  “你外甥女不知从哪儿听说到的。因为老邵是你朋友,她觉得应该告诉你,特意让我开她这辆宝马车来接你。”

  那是周秉昆平生第一次坐上了宝马车。

  老邵说,他是因为到秉昆家那天出了两次汗,回到家里冲澡时热水器又出了毛病,结果被凉水一激感冒了。

  秉昆说:“老邵,书店的事太对不起你了。”

  老邵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中国人太对不起书店了。中国都快成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了,哪一个阶层的人生活水平都提高了,中国人的阅读率在世界上排名却非常靠后。”

  秉昆说:“水自流所以才希望能为这个时代做件好事。”

  老邵叹道:“世负斯人,世负斯人,他死前的愿望是好的。”

  赶超也说:“人各有命。许多人一死,连儿女都不念叨。他死了,还有你俩这么念叨,命不错了。”

  崇文书店里里外外早在“五一”节前就改造成肯德基店了。“五一”节却没有什么动作,到了“六一”那天才开张,场面煞是热闹,祝贺的花篮摆满了门两侧的人行道。他们请了几位乐手演奏世界名曲,其中一位吹小号的还是俄罗斯人。两个人穿着儿童剧中公鸡和母鸡的演出服站在门前边舞边唱:“肯德基,美国鸡,小朋友们喜欢的鸡……”肯德基店里的服务员姑娘们一个个头戴着鸡头帽,短裙后边是彩色鸡尾。

  因为是儿童节,店面所处的位置正是到江畔游玩必经之路,还有买三份送一份并可抽奖的促销,开张当天的营业额就有好几万元。

  第二天早上,周秉昆正在洗脸,听到郑娟兴奋地喊他:“秉昆,快来看!”

  电视新闻中,唐向阳正在现场接受记者采访。

  记者问他,公司是怎么决定开肯德基店的?

  唐向阳说,正是在他力主之下决定的。

  记者问,他在肯德基店中有股份吗?

  他说有,公司鼓励员工入股。

  记者问,这条街上唯一的一家书店消失了,他是否感到有点儿遗憾?

  唐向阳反问:“如果你面临两种投资抉择,一种是月月赔钱,年年赔钱;另一种则月月盈利,年年盈利。你力主选择后者,你会遗憾吗?”

  记者又问:“那喜欢读书的人到哪儿去买书呢?”

  他反问:“崇文书店在这条街上开了很多年,我也来过,每次起码买一本书,有时买五六本。请问你来过几次?买过什么书?”

  年轻的女记者一时语塞。

  他又反问:“像你们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大学一毕业都不怎么再读书了,还指望谁喜欢读书呢?”

  记者终于憋出了一个问题:“照您这么说,书店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他说:“什么时候读书人口多了,实体书店当然就会多起来。网上购书只不过是购书,逛书店却会对人有更好的文化熏陶,这种熏陶是网上购书没法比的。将书店改成肯德基店不费什么事,反过来也一样。等中国的读书人口多了,我会力主将肯德基店改成书店,并且还会入股。”

  郑娟评论说:“向阳真有眼光,没想到他还这么会说。”

  秉昆一语未发,转身又去洗脸。

  他没想到唐向阳那么会说。因为唐向阳亲口承认,把书店改成肯德基店是其力主的结果,秉昆连续多日心情不好。

第十六章

  七月中旬,A市爆出了一则反腐大新闻,龚维则被“双规”了。

  坊间起初有不少为他鸣不平的声音。一是说他只不过是一名退休干部,从没当过一把手,不属于在职有实权的,二是说他名下的赃款只不过区区二三百万,多乎哉?不多也!

  显然为了应对坊间的质疑,市报发了一篇评论员文章,将龚维则定性为“五毒俱全”的腐化变质干部。所谓“五毒俱全”,乃指买官之事其有(已坐实钱是花了,只不过未达到目的)、卖职之事其有(收过几次钱,帮人将子女塞进公安系统)、贪污之事其有(负责过区公安局的翻修扩建工程,贪占了十余万元回扣)、受贿之事其有(收过不少私企的钱,为他们上下打点谋取利益)、堕落之事其有(经常出入花天酒地的场所,满足淫乱放荡的欲望)。

  评论员文章最后指出,龚维则的部分违法乱纪行为发生在退休后多处兼职期间,证明有些干部虽然手中没有实权,但仍可利用过去的人脉搞腐败。从这点来说,惩办龚维则这样的人,等于向领导干部们敲响了警钟。

  当天晚上,赶超两口子、吴倩和进步都来到了秉昆家。大家都住在新区,走动很方便,除了对龚维则的下场喟叹不已,更主要的是担心龚宾的精神受到刺激。

  传说中纪委一个女干部坐镇本市,正按部就班,顺藤摸瓜,放出了“不管水有多深,来了就要一查到底”的狠话。

  秉昆说:“咱们又能做什么呢?”

  大家一时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赶超说:“关于龚维则,咱们当然什么也做不了,也不应该同情。他有什么可同情的呢?谁叫他犯在那儿了呢?”

  进步也说:“是啊。咱们不都是最恨腐败官员吗?如果中纪委查到了和咱们有关系的人头上,咱们就同情起来,那是不对的。”

  秉昆说:“要论关系,我们周家与龚维则确实不一般。如果没有龚宾,你们与他就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同意赶超和进步的话,谁叫他犯在那儿了呢?咱们别聊他了,单说龚宾的事吧,谁有什么好想法就贡献出来,反正我是没什么主意救他了。”

  秉昆此时心烦意乱,强作镇定。他联想到了哥哥周秉义与龚维则的关系,担心也会受到牵连。

  “我和儿子去貂场参观时,人家龚宾对我们娘儿俩可亲了。他的精神能恢复到现在这么好太不容易,如果再因为他叔的事进了精神病院,那他的后半生不就完了?”于虹提起当年的事大动感情。

  吴倩陪着唉声叹气。

  倒是郑娟挺镇定,她慢言慢语地说:“秉昆,你求一下周玥,让龚宾到他们公司去吧。”

  赶超说:“那和在貂场有什么区别呢?换个地方他就不知道他叔的事吗?”

  进步说:“还是不一样,嫂子的想法可以考虑。有你和周玥护着他点儿,瞒着他点儿,该骗还得骗他,兴许他能躲过一劫。”

  于是,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秉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