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娟说她同时也想她妈了,自己终于过上了好生活,妈却一天好日子也没过着,怎么能不伤心啊!

  她又要哭。

  蔡晓光反应多快呀,多会劝人呀!

  他说:“弟妹,光明的话你得信吧?按光明的说法,你妈更了不得啦!她的善可不是一时、一事、一日、一年的事,没她就没你,也没有光明的出息,也没了秉昆和你结为恩爱夫妻的缘分。”

  周聪说:“也没我了。”

  晓光说:“就是!所以,你妈属于终身佛级别。都是佛,她现在肯定常和楠楠在一起。咱们的亲人中出了两位佛,多大的幸事,佛祖多看得起咱们,你更不应该伤心了呀。”

  秉昆也说:“你不是自己都认为,你妈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吗?你忘了你对我讲过,她对小野猫小野狗都特别爱护吗?”

  郑娟终于说:“行,我不伤心啦。”

  秉义却起身默默走开了。

  冬梅发现他表情不对,起身跟着他走入了卧室。

  秉义进了卧室,往床边一坐,双手捂脸,低声哭开了。

  冬梅问:“你这演的又是哪一出啊?”

  秉义说,他也想自己的父母了。

  冬梅说:“郑娟想她妈和楠楠,你想你自己父母,那我也想我父母!咱们这个三十儿晚上就人人伤心,把它过成个集体的亲人追思会呗!”

  秉义说:“你的父母与我们的父母不一样,你的父母没像我们的父母那么受罪,我们的父母一生过的都是苦日子。”

  冬梅不爱听了,反驳道:“你敢说我父母没受过罪?他们革命年代过的那种艰苦生活,不比你父母过的穷日子苦?他们出生入死,你父母经历过吗?他们‘文革’中的悲惨遭遇,搁你父母身上,那还未必承受得了呢!从‘文革’一开始,我就见不着父母,我自己也成了狗崽子。等‘文革’结束,我只有妈没有爸了,我……我……”

  她也赌气往床边一坐,掉起眼泪来。

  秉义意识到了自己的话十分不妥,赶紧赔礼道歉,过来哄妻子别伤心。

  而晓光在客厅高声喊道:“哥,嫂子,该弄年夜饭了,我下厨了啊!”

  虽然发生了两段影响气氛的小插曲,但亲人们比以往任何一年的任何一次相聚都快乐。

  这是一次欢欢喜喜的相聚,他们都觉得挺幸福。他们的幸福感,与知识、学历有一定关系——在他们中,四人接受过高等教育,秉义和周蓉还曾是北大学子。如果再算上周玥,周家亲人中有五人受过高等教育。

  在他们中,有一人受益于文艺,那就是蔡晓光。虽然并无多少值得骄傲的成就可言,与那些成为文艺大腕日进斗金、财源滚滚的春风得意不能同日而语,但他确实沾了文艺特别是主旋律不少光。

  在他们中,有一人成了正厅级的副市长。他努力做一位好官,但是,经由他不显山不露水的暗中操作,弟弟一家还是得了不少好处。否则,周秉昆家不会在新区分到令人羡慕的一套带门面的住房,周聪也不会进入报社成为记者。

  在他们中,还有周玥那样嫁给老板,成为其第二任妻子的“七〇后”。

  是的,知识、学历、机会、权力、个人对人生的设计都不同程度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但最重要的因素乃是时代的发展变迁,是国家的改革开放。

  否则,便没有什么民办或私立学校。周蓉回国后,就不可能做私立学校的教师,进而成为副校长,她退休后的境况如何也就很难说。

  否则,就没有所谓私企,就没有什么私企老板。周玥回国后一旦进不了党政机关、事业单位或国企,就将长期面临失业,嫁给一位私企老板更是天方夜谭。

  否则,电影电视剧的民间投资也将是纸上谈兵,不可想象。单靠政府全额投资,任何一位省会城市的导演吃“主旋律”这碗饭都不会长久,蔡晓光更不可能多年以来如鱼得水,甚至也算名利双收。

  如果蔡晓光自己的人生都相当落魄惨淡,加上今天有工作明天没工作的周蓉母女俩的拖累,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境况肯定是愁眉不展。蔡晓光与周蓉之间的夫妻关系,断不会像现在这般鱼水同欢,卿卿我我。蔡晓光与周玥之间的养父女关系也肯定是相互嫌弃怨怼,甚至早“散伙”了。

  如果没有这个重要因素,也就不会有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房地产公司,周秉义负责的城市改造、招商引资只能是空话,他要为百姓做好事、实事的夙愿也将是一厢情愿的梦想。他必然会抱憾终生地退休,断无什么令官场和民间都刮目相看的政绩可言。光字片与另外几处危房区自然还是城市疮疤似的存在,弟弟周秉昆一家仍将糟心无望地生活在光字片,让他去一次心情不好一次。

  如果周蓉和周秉昆两家的生活都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作为哥哥的周秉义分到了好住房,肯定也会住得内心不安,也肯定没有心思与妻子出境旅游。三十儿晚上,他也不会有心情把周家亲人们召集到自己家里来。即使召集了,他们也来了,气氛怎样也只能另说。光明也肯定不会发来那样的短信,即使发来也不会带给他们多少愉快。甚至恰恰相反,还会让他们产生心理逆反。郑娟一哭,更不是那么容易哄好,家里的气氛肯定很压抑。

  归根结底,大多数人的生活绝非个人之力所能改变,也并不是个人愿望所能左右。不可不承认,国家、社会、时代的因素尤显重要。

  世界上每个国家大多数人们的命运,概莫如此。

  而在中国,时代的转型颠覆了许多人习以为常的生活,给了他们踏上不同生活道路的可能。周家的亲人们就是这样。

  时代的转型曾使周秉昆的人生陷于困厄,却也拯救了他的姐姐、姐夫和外甥女。

  这些亲人之中,周蓉、蔡晓光和周玥靠着各自的知识,还有抓住机遇、顺势而为的灵活性,不同程度地成为发展自己获益于时代的转型者。周秉义、郝冬梅二人靠着各自的知识,还有权力的影响,成为手捧金饭碗银饭碗的国家厅局级、处级干部,拥有了极大的话语权。周聪借助大伯的提携,还有个人努力,也成为谈吐不凡、衣着光鲜的报社记者。八个亲人中,只有周秉昆、郑娟两口子直接感受到时代转型的巨大压力。郑娟还另当别论,因为她只是在周秉昆入狱的那十二年里走出家门工作过,并且由于曲老太太出面帮助,工作顺利解决。她的主要身份还是家庭妇女,所感受到的时代转型压力,主要间接来自于周秉昆。

  那么,就算她也是感受到时代转型压力的人吧。八个亲人中,也只不过是二比六。

  二比六是不可以按照数学法则,直接化简为一比三的。两个人分担同等压力是压力的减法,六个人帮两个人却比三个人帮一个人要轻松许多。实际上,周玥也偷偷塞给过郑娟几次钱。她把自己法国勤工俭学挣的钱换成了人民币,转给了小舅和舅妈,免除他们“双保”缴费的烦恼。

  周秉昆并不多么缺钱,往往急需用钱时,姐姐姐夫或者哥哥嫂子多少总会接济他一些。

  甚至可以说,他是穷人堆里的幸运儿,不像肖国庆和孙赶超两家那样,他们常常陷于孤苦无援的绝境。甚至还有更糟的,如果他们的亲人中出息了一两个人,背后却有三五个甚至更多的人需要帮扶。

  那种以少帮多接近于拯救的帮助,对于拯救者就是特别吃力的亲情责任。如果拯救者是周秉义那样级别的官员,曾经当过军工大厂党委书记、全省第二大城市市委书记、省会城市的副市长,负责过军工大厂的合资转型;在担任市委书记期间扶植过多家纳税大户的民营企业,在省会城市轰轰烈烈地招商引资、负责大面积棚户区拆迁和危房改造,并且不像周秉义那样稍稍动用权力帮助亲人便惴惴不安、自责不己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那就完全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来形容,也是恰如其分。

  二〇一三年大年三十儿晚上,在退休的正厅级副市长周秉义那宽敞的家里,他与亲人们的聚会,并不具有普遍意义。

  A市许多巴望着拆迁的危房区人家,气氛截然不同。

  一个事实却是,从前的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周志刚,从他上班那一天起,就经常梦想着率领建筑队的工友们在光字片为穷人盖起一幢幢楼房。结果,干了一辈子建筑的他,直到离世也没有住过楼房。他的长子年近六十时开始实现他的梦想,退休前终于超额实现了,除了抹掉他既熟悉又厌恶的光字片,还抹掉了情形与光字片差不多的几处危房区。如果泉下有知,他肯定会特别欣慰。

  晚上七点半左右,当周家的亲人们开始吃年夜饭时,他们的手机又先后以各种声音响了起来。除了郑娟没手机,其他六人都有手机,周秉昆的手机是过时的二手货。

  有人拨打他们的手机拜年,也有人发短信拜年,摆在桌上的六部手机就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他们便都有点儿像早年电话局的接线员了。八点钟央视“春晚”开始,七点半是隔空拜年的最佳时段。拜年太早了像完成任务,太晚了似乎缺少诚意,只有亲人之间才没有这个讲究。料到了这一点,他们吃饭时都将手机摆在了桌上。自己该发的拜年短信,各自赶在开饭前发过了。周蓉和晓光、秉义和冬梅两对夫妻退休后都主动在社交圈边缘化,没发几条短信。

  六个亲人中周蓉收到的短信最多,群发短信最少。群发短信是她民办中学的同事发来的,那类短信她一概不回,看一眼就删。多数短信是她教过的学生们发来的,她都认真对待,先用纸笔写好才照着回复。

  周秉义收到的短信数量比周蓉少了三分之二,除了一条老干部局的群发慰问短信,他没收到第二条群发短信。发给他的短信中,“尊敬的”三个字频频出现。他已不在领导岗位,给他拜年并以“尊敬的”相称的人,便不再冲着他的权力而是对他的良好印象了。他内心清楚,看时也面有喜色。

  周聪收到的短信也比较多。记者交际面广,手机玩得顺溜,边看边回。有的短信还让他笑逐颜开,常常是段子式短信。

  相对而言,蔡晓光和郝冬梅收到的短信要少一些。秉昆收到的短信最少,都是几位老友发给他的,也不是什么拜年话,只不过都问他初三的聚会定下了没有。当晚,他们三人吃饭最消停。

  这年春节期间,除了四千多万城乡绝对贫困人家,大多数中国人的饭桌上,鸡鸭鱼肉已很寻常。在北方,“猪肉炖粉条子管够吃”,也绝不是异想天开了。春节后大事照例是“两会”,节前报上网上登出了一些“两会”代表委员的提案,反腐和扶贫仍是重点。

  不夸张地说,除了天生的吃货,不少中国人鸡鸭鱼肉己吃够了。在老电影中,资本家和地主老财家过大年时,饭桌上也不过就是那几样东西,还给特写,渲染他们生活的奢侈腐化。二〇一三年,中国人吃的意识已发生了新变,口福的标准变了。人们常说,吃四条腿的不如吃两条腿的,吃两条腿的不如吃没有腿的,吃地上跑的不如吃水里游的,吃水里游的不如吃天上飞的。

  鸡鸭鱼肉,大多数人都会吃腻,何况除了周聪,当晚在场的人都已不再年轻,饭量有限。周聪成天跑会,不但拿车马费,还到处白吃,肠子里的油脂也挺厚的了,小肚脯往前凸着。冬梅很实际,考虑到了,准备的并不多,求精而已。虽然都被收发短信干扰,“春晚”开始时,基本上还是吃了个一干二净。

  秉义说:“做少了吧?谁没吃饱吱声啊,还有现成的,热起来方便。”

  大家都说饱了。

  周蓉说:“这样才好,不剩。”

  冬梅说:“剩了我俩也不嫌,想想从前,哪儿舍得扔。”

  秉义取笑侄子,告诫他可别往大腹便便发展。

  秉昆说:“当年我们年轻时,谁想胖起来都难。”

  周聪不好意思地说,有时一天跑几处会,往往两场会在同一地点。楼下拿一份车马费,听一会儿,上楼去再拿一份车马费,再听一会儿。吃饭时两边看看,哪边丰富哪边吃,吃来吃去的,一不小心可不就把腰给吃粗了。

  周蓉问,那你报道任务不是很重吗?写得过来吗?

  周聪说又不是专访,不需要自己写稿,人家开会单位预先写好了通稿,稍微改改发了就行。

  周蓉又问,现在的记者都这么当?

  周聪说如果想这么当,这么混着当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也不是所有报社的记者都跑得欢,行业太窄发行量太小的报社,记者就被冷落。他们报是全市唯一的晚报,发行量有特殊保障,受邀请报道的会议和活动多,每月的车马费不少于工资。

  郑娟说:“你能有这么好的工作,要永远感谢你大伯。”

  周聪说:“我是以实际行动感谢。在报社,我写的专访和通讯最多,都够出一本书了。我要争取早日获得中国新闻奖,向我大伯献礼!”

  长辈们便都赞许地点头。

  秉义说:“我当省文化厅副厅长时,你们主编还是我手下一名小青年。你替我代问好,转告他,就说我希望他把网站办好,两条腿走路是大势所趋,形势逼人,必须重视。”

  周聪说,领导有意安排他到网站去当个面向青年的栏目主编。

  长辈们都欣然支持。

  周聪说:“我三十大几了,和当下的小青年有挺深的代沟了,怕辜负了领导信任。”

  长辈们又都笑了。

  周蓉关心地询问起了他的个人问题。

  他说:“有一个了,是同事,可我爸坚决反对。”

  周聪与那位“君子兰公主”又和好了。

  秉昆就把自己与她的那次冲突讲了一遍。

  大家听得又笑起来。

  周蓉问郑娟:“弟妹,你什么态度呢?”

  郑娟说:“他没带回家来让我见见呀。不过只要他俩合得来,我不反对,什么样的儿媳妇我都能处好,我可盼着抱上孙子孙女了。”

  周聪说:“我也不敢往家领啊!”

  晓光认真地说:“形象!关键是形象如何。你看你妈、你姑、你婶,当年可都是有好形象在那儿摆着的女性!所以,你爸、我、你大伯,我们都是幸运又幸福的男人。你的形象不错,个儿有个儿,五官端正,你家也不再是光字片的人家了,所以你得在乎形象。撇开个人幸福不幸福暂且不论,周家的第四代人形象如何,责任也全在你身上了。”

  周聪说:“这我可压力太大了!她性格好。”

  秉昆说:“性格不怎么样!她那天对我那种表现叫性格好吗?”

  长辈们不笑了,一时你看我,我看他,那会儿的沉默意味深长。

  周蓉说:“周聪,哪天让你姑夫认识她,替你把一下形象关。”

  晓光说:“愿意。”

  秉义说:“支持。”

  冬梅抿嘴一笑,明智地保持中立。

  很显然,周蓉、秉义和秉昆都并未顺水推舟。

  央视“春晚”的背景更酷更炫,电脑技术的采用使舞台绚丽多彩,如梦幻仙境。照例明星大腕云集,一个个华服盛妆,花费肯定也不少。

  然而,鸡鸭鱼肉吃够了,看“春晚”的眼也越来越挑剔了。正所谓众口难调,不搞不行,搞不好也不依,越来越难了。

  周家的亲人们也是如此,边聊边看,聊的时候多,一齐看电视的时候少,都是偶尔看一眼听一句罢了。

  晓光觉得没什么意思,和秉义到书房聊天去了。片刻过后,周蓉与冬梅互相递了个眼色,也转移到书房去了。又过了一会儿,秉昆也溜到书房了。

  客厅里只剩下周聪陪妈妈郑娟看“春晚”,他必须看完,因为有写稿任务。

  郑娟说:“儿子,坐妈这儿。”

  周聪就起身坐到长沙发上。

  郑娟说:“别跟你爸似的,离妈近点儿。”

  周聪就坐得离妈妈近了点儿。

  郑娟说:“给妈一只手,让妈握着。”

  周聪抗议道:“妈!我得记东西呢。”

  郑娟说:“先别记。”

  周聪无奈,只得伸给妈妈一只手。

  郑娟握着儿子一只手,回头看了看,小声说:“妈还是刚才那句话,只要你俩好就好。”

  她将头往儿子的宽肩上一靠,看着电视,满脸洋溢着幸福。

  这个女人、母亲,她对国家大事一向了解得少之又少。对于她,国家差不多就是曾生活过的太平胡同和光字片。如今那两个地方没了,大多数人家都像她家一样住上了楼房,生活在环境颇好的小区里,这让她觉得国家发生了伟大变化,也带给了她空前的幸福。她的眼光就只能看到这么多,她的耳朵听不到不好的事,她在家里也只看喜欢的电视剧,那些电视剧的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一九四九年前。那些故事要么很悲惨,要么很悲壮。

  她庆幸自己终于活到了中国最好的时光。如果她是狄更斯,那么,她的《双城记》将会如此开篇:“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谢天谢地,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因为,我见证了这个时代的好。”

  电视里,一位当红歌星激情四射地歌唱伟大的时代。作为见证者、亲历者,郑娟听得热泪盈眶,她是标本式的好观众。

  出国的人越来越多,国门打开就不好关上。国内报刊刊登了越来越多的国际见闻,网上更是如此。互联网使世界变得更平了,“人肉搜索”成为广大网民百战百胜的武器,更是某些丑闻始作俑者的噩梦,“真相”二字更加吸引网民的眼球。

  书房里的亲人们一下子有五个人,空间显得小了点儿,于是干脆转移到了卧室。卧室比书房大不少,更舒服一些。

  一进卧室,冬梅和周蓉立刻上了床。冬梅背垫枕头,周蓉靠着被子,都怎么舒服怎么坐着了。

  秉义坐在唯一的单人沙发上,将脚放在床边。

  晓光和秉昆各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秉义两边。

  他们不是郑娟。基于爱国忧民的本能,他们渴望交流对国家社会的看法。

  晓光问:“可不可以吸烟?”

  秉义未置可否,冬梅己说:“对你例外。”

  秉昆便离开卧室,带回个小盘放在矮桌上,接着将窗子开了道缝。

  秉义说:“把门关上。”

  周蓉说:“对,让他们娘儿俩听到不好。”

  秉昆关上门,刚坐下,周蓉又说:“你听我们说了什么,别跟周聪说,他头脑里还是多一些正能量好。”

  秉昆说:“他是记者,真真假假的,听到的比我听到的多得多,倒是我经常嘱咐他别随便乱讲。”

  秉义说:“嘱咐得对。他身份特殊,一旦成了传谣者,追查到头上,后悔莫及。”

  “哎呀妈呀,忍了好久了,终于过上这口瘾了!诸位,我认为啊,中国的前途仍可以用从前的老说法,地方看北京,北京看中央,中央看高层。现在的中国,不雷厉风行地改革,恐怕就病入膏盲了。”晓光吸了几口烟后,首先发表对时局的担忧。

  冬梅频频点头。

  晓光的话语直指某些高官,提名道姓,历数他们的贪腐行径,连他们在国外置产的规模与存款的额度也言之凿凿。他却不那么激愤,讲得极超然,有一种“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淡定从容。

  接着,他总结说:“‘夜里演戏叫作旦,叫作净的恰是满脸大黑花。’赵朴初先生‘文革’后讽刺‘四人帮’一伙假革命的散曲,用来讽刺他们也完全恰当。”

  秉义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

  周蓉替晓光说:“他经常在网上‘翻墙’,看外媒报道。”

  晓光说:“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中也有不少消息灵通人士嘛。”

  秉义说:“问题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谁能分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冬梅抢白道:“就算一半是真的,中国还可爱吗?”

  秉义说:“你退休了也不能开口说这种话啊。别人觉得不可爱了可以移民,咱们能吗?就算能,咱们靠什么生活?咱们的命运是紧紧和国家连在一起的。”

  冬梅说:“用不着你教导我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话。我父母当初出生入死闹革命的理想与今天大相径庭,我有权利这么说。”

  周蓉急忙将话题岔开,讲起自己陪两位法国朋友边走边看的经历。她说在什么地方,他们怎么用钱收买了一个人,那人如何带领他们偷偷潜入一处所谓“畜类交易处理场”。她绘声绘色地说:“他们把牛头吊起来,用铁棍撬开牛嘴,塑料管接在水龙头上,水龙头一开,直接往牛胃里灌水。对猪羊鸭鹅也都那么处理。有的牛或猪胃里被灌满了凉水,走不了啦,就往它们身上打一针兴奋剂。这样处理后,就能多卖些钱。生意还很忙,钱挣得也简单,只需要投资一根塑料管。”

  周蓉看起来表情平静,但大家都听出了她语调发抖。

  秉昆问:“姐,值得那么做吗?”

  周蓉说:“一头活牛的胃里最多能灌四十几斤水,生牛的价格十几元一斤,他们认为值。一只鸡那么处理一下,只不过能多卖一两元钱,十只就是一二十元。为了多卖那一二十元,他们同样认为值。我问他们值吗?其中一个人没好气地说,收废品的还往纸板上洒水呢!你先去问他们值不值!”

  秉昆说:“他们不是人,是畜生。”

  晓光说:“说他们是畜生太侮辱畜生了,没有一种畜生那么恶劣地对待另一种畜生。”

  周蓉又讲,他们被发现,被追赶,要不是当地干部及时赶到,三人的下场可就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