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昆说:“我不是见钱眼开,让我给不行吗?”

  秉义有点儿犹豫。

  秉昆又说:“你给人家未必会接,不如我来给。”

  秉义便掏出装钱的信封,给了秉昆。

  秉昆说:“他家的日子比前两家过得容易些,进步他妈还有退休金,对三家一碗水端平最好。我又不是你的跟班,陪你搭上了两个晚上,我们 做小本生意的人家的时间也是金钱,我要扣下一千元作为损失费!”

  说罢,他从信封中抽出半沓钱,快速数了一千元,心安理得地揣入了内兜。

  周秉义看得瞠目结舌。

  周秉昆拔腿往前走。

  秉义快步追上,边走边训他:“说你变成了流氓无产者,看来一点儿没冤枉。”

  秉昆说:“都是你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官员把我们逼成了流氓无产者。你们流氓我们就流氓,那样才配套。”

  秉义恼火地说:“你这是对现实极端不满的言论!”

  秉昆回呛道:“是又怎么样?因为有你这么个哥哥,我才长期压抑着不发作,明白不?”

  秉义吼道:“常进步是烈士子弟!你好意思吗?”

  秉昆说:“没听到。”

  进步下班比往日早了些,他从窗口看到秉昆,迎出门来。

  等秉义秉昆兄弟二人走到门口,进步妻子女儿也都迎出门来。

  进步他妈与周秉义,当年也是职工与老领导关系。周秉义做党委书记,常宇怀是他最倚重的中层干部,他们夫妇和周秉义的关系非同一般。

  “嫂子……”面对满头白发的烈士遗孀,周秉义的眼泪夺眶而出。

  进步他妈却表现得相当平静,拉着他的手微笑着说:“知道你调回来了,工作肯定忙,何必一定要来看我们呢!”

  周秉义说:“对不起,太对不起了!嫂子,我本该经常来看你们的啊!……”他侧转身,一手捂面,泣不成声。

  “进步,还不快请你周叔叔进屋……”也许是怕别人看到,进步妈放开周秉义的手,拉开了家门。

  进步说:“请进屋吧。”

  周秉义却哭得禁不住声。再次回到当年的军工厂家属区,他内心五味杂陈。

  “你进去吧,你!”周秉昆连推几下,将哥哥推进了进步家里。他心里越发有点儿瞧不起哥哥,觉得哥哥一点儿也没有副市长的风范——大事做不来,才在小事上那么感情外露。

  常家住的两间平房相连。外间大点儿,进步两口子和孩子住。里间小点儿,进步妈住。从里间屋可以进入厨房,厨房另有一扇开向外边的门,为的是倒泔水、煤灰,或者往厨房撮煤方便。

  秉义被进步妈请到里屋去了,秉昆则留在外屋与进步两口子聊天。进步媳妇叫秉昆“哥”,进步笑道:“秉昆,你哥一叫我妈嫂子,把咱俩关系搞拧巴了。”

  秉昆说:“是啊,那你就得管我哥叫叔了,岂不是也得叫我叔了吗?”

  进步媳妇说:“我可不叫你叔,改不过口来。”说罢哧哧地笑。

  进步媳妇在对生活的满足感方面与郑娟可有一比。她从农村进城,丈夫疼婆婆爱的,再也不必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了,她觉得泡在幸福蜜泉里了似的。秉昆初见时,她面黄肌瘦,说话怯怯的,如今白白胖胖的,爱说爱笑。

  进步女儿的性格随了妈妈,与进步截然相反,已经是一名伶牙俐齿的高一女生了。她亲热地对秉昆说:“昆叔,要不我妈还叫你哥,我和我爸一样叫你秉昆得了!在国外,晚辈也可以直呼长辈的名字,不仅不会被视为没礼貌,长辈反而挺高兴,认为是把自己当朋友。在人家那儿,平等的朋友关系才是最好的关系。”

  进步微笑着看着女儿,愉快地听她讲话,不阻止,也不批评。

  秉昆不禁笑道:“行啊,那咱俩以后就是平等的朋友关系了!”

  秉昆一边说,一边侧耳听哥哥在里屋说些什么。他隐约听到哥哥讲,自己早就想来,经常想来,却又怕来。因为自己是军工厂转型的主要操盘手,功过是非经常困扰着自己。有时,他认为自己不负党的重托,对得起国家。有时,他却对那么多军工厂工人下岗,十分内疚……

  进步妈安慰秉义说,中国的发展遇到一道道坎,当年那样的事必须有人来做,必须有人做出牺牲,劝他不必太自责。

  秉义又说,自己当一把手太久,忽然成了副市长,凡事仍习惯于自己拍板,常常忘了向书记市长请示汇报,搞得自己很被动,结果该自己拍板的事却反而犹豫不决,连个人态度都不敢表达,快成了一个毫无魄力的庸官了。

  进步妈又劝秉义不要着急,正副职岗位确实区别很大,摆正位置,逐渐适应就好。

  秉义说:“我从没有当过副市长,原以为比当书记容易。真当上了,才觉得有压力,不会当,还得学着当。”

  进步妈勉励说:“能学着当就好,绝对不能混着当。”

  秉昆在外屋听了哥哥的话又来气了,心想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啊!回来当副市长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没谁逼着你平调回来!向一名退休女工诉苦,如同向老首长诉苦似的。你已经当过两次一把手了,丢不丢人啊……

  猛然间,周秉义大声说:“秉昆,准备走啊!”

  秉昆明白,哥哥是在提醒他,那信封你该往外拿就往外拿吧!他却成心不理那茬儿,只是说:“听到了,你走我就跟着走。”

  如是三次,周秉义在进步妈相送下走到了外屋。他瞪着秉昆问:“你没什么事了吗?”

  秉昆成心气他:“我能有什么事啊?只不过是陪你来的。”

  秉义就更恼火了,看样子似乎想要一脚踹翻他。

  到了门外,秉昆对进步女儿说:“平等的朋友,拥抱一下!”

  于是,那高一女生亲昵地与他拥抱。

  兄弟二人走向接送的专车时,秉义恨恨地说:“你的行径简直无耻!”

  秉昆说:“你以为我把那信封里的钱昧了吧?副市长同志,你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刚才我揣进步女儿的兜里了,连同我的时间损失费。”

  秉义说:“我空手而来,又尴尬而去,你挺高兴的,是不是?”

  秉昆说:“有点儿。”

  秉义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要跟司机单独说几句话,当你面不便说。你站这儿别动,叫你过去你再过去。”

  秉昆就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动,看着秉义走过去上了车坐在后座上。

  秉义摇下车窗,探出头喊道:“秉昆,我说过我不吃流氓无产者那一套!你自己走回去吧!”

  秉昆气得跺着脚喊:“你还有求我的时候!”

  然而,车子开走了。

  常进步和吴倩聚到了孙赶超家,他们都因得到装钱的信封而不安。

  二〇〇四年,三四千元钱对一些挣钱容易的中国人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常进步他们却是一大笔钱,辛辛苦苦工作三四个月才挣得到。

  他们算是开了一次“碰头会”,讨论究竟该不该收钱。

  吴倩说:“要是秉昆给的另当别论。”

  赶超说:“你真会开玩笑!秉昆哪儿来那么多钱?偷的?抢的?”

  于虹顾虑重重地说:“秉昆他哥的钱会不会来路不正啊?我听人讲,有那当官的,贪污受贿了,自己花着不踏实,就搞点儿捐助,图个心安理得。”

  进步说:“秉昆他哥肯定不是贪官。我妈都感动得哭了,说如果是政府给的,那就要了,个人给的不能要。再说,我们的日子也过得下去。我妈认为,秉昆他哥算是如今的好干部,她看人绝不会错。”

  于虹说:“那可不一定!毛主席看人的眼光如何?当年不也看错了一个又一个吗?”

  赶超说:“咱们背后这样议论秉昆他哥,太不厚道了,秉昆眼皮会乱跳的。”他基本上同意进步的话。他想,秉昆他哥只不过就是一个官场失意者,说是失败者也未尝不可。自从他调回来后,正面报道一次没有,负面新闻接二连三,在民间简直就成了可悲可笑的官员。当官当到这份儿上,心里肯定不好受,于是开始寻找友情来温暖失意的心——无非就是这么一回事。

  大家就统一了认识,一致决定:好意心领了,钱要退回,友情要珍惜。不能在一个官员官场失意、形象滑坡的情况之下收人家的钱,那不成了出卖友情了吗?

  于是,孙赶超当天晚上带着三个信封来到了秉昆家。

  他们的意思不太好表达。即使善于辞令的人,要想说得分寸恰当,那也很难拿捏。

  孙赶超不是善于辞令的人。

  秉昆听了有些不快,他说:“我哥是诚心诚意的。如果你们不是我的朋友,不是一直对我很好,我哥犯得着吗?你们反而觉得我哥成了可怜的人吗?”

  孙赶超看出来,如果自己再多说什么,秉昆就会发火。于是,他就把信封揣起来了。

  周秉义晚上回家后问妻子郝冬梅,弟弟秉昆的表现为什么那么不可理喻?

  郝冬梅说:“我太能理解了!孙赶超他们首先是他的朋友。你做的事,肯定是他一直想做又做不到的。你可倒好,事先也不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就自作主张,而且出手那么大方。动机是好的,性质却似乎变了,仿佛在你自己灰头土脸的时候,企图通过帮助自己弟弟的穷朋友,在民间为自己讨好,树立新形象!”

  秉义说:“我是他哥呀!一件动机良好的小事,大可不必事先向他请示吧?我的工作千头万绪,顾得上在一件小事细节方面考虑得那么周到吗?”

  冬梅问:“咱们一次拿出过一万元来帮助过秉昆吗?”

  秉义说:“当然没有!一万元对咱们也是好大一笔钱啊。我记得,咱们给他最多的一次也就是一千元。”

  冬梅说:“还是的!你对他的朋友们出手大方,也让他心理不平衡。他现在没工作,和郑娟一块儿挣点儿钱多不容易!”

  “我觉得他更是对现实严重不满!”周秉义刚冲完澡,一边擦脚一边说。

  冬梅说:“那又怎么样?难道他和他的朋友们应该对现实感到特别满意?不错,二十多年国家经济增长挺快,总量翻了几倍。有些成就,咱们看在眼里,也体会到享受到。比如,咱们从前也不敢想象可以在家里洗完热水澡,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看进口大彩电,秉昆他们至今却还没有享受到。老百姓是通过自身生活水平的提高,来认识国家的进步的,这是古今中外的铁律。谁也没有权利要求他们像既得利益者们一样客观理性地看待国家的变化,正如不能要求没挤上车的人和坐在车上的人一样,对车厢改观和车速提高交口称赞。”

  “就算你说得有理,那他也不该对自己的哥哥有那么多那么大的偏见!”周秉义开了电视,手持遥控器往沙发上一靠,耐心地搜索起想看的节目来。

  冬梅说:“你就是他的壶嘴,他在你身上出气太正常,反正他总得有一个出气的地方。我、周蓉和晓光都代表不了官僚阶层,你是他哥,也是官员阶层的一分子,他从小就受到你这个哥哥的‘精神压迫’,所以你受了他点儿气也就只能包涵着了,总比他把气撒到别人身上好。”

  秉义搜到了《动物世界》,他盯着电视,挖苦说:“我不承认中国有什么官僚阶层。如果有,那你不成了官僚太太啦?”

  冬梅反唇相讥:“你不承认就不存在了?我的同事们早就拿‘官僚太太’四个字开我的玩笑了!如果让我选择,我宁肯他们拿‘官太太’三个字开我的玩笑。加一个‘僚’字,听起来几乎等于是骂我!”

  秉义说:“不跟你辩论了!反正我最近不想见到秉昆。过几天,我要出差去招商引资,你替我关怀关怀他吧,千万别让他哪天真把气撒在别的方面!”

  四月,天刚转暖,冰雪还没完全融化,光字片受了一场虚惊。某日来了几组测量小队,东西南北中各一组,竖竿画线尺量绘图,临街住户人心惶惶,以为要修路。修路当然是好事,可那得拆除多少房屋啊!一旦被拆除了,都住哪儿去呢?有人搭讪着与测量队的人攀谈,才知道不是要修路,而是要对光字片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

  半信半疑的人们又问,“大刀阔斧”怎么理解呢?

  测量队的人说,他们也不清楚,那是一位副市长的原话。

  人们一想,那肯定就是周秉义啦!

  光字片的人们别提有多高兴了!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测量队接连测量了数日,整个光字片也接连亢奋了数日。测量队的人几乎成了光字片人们心目中最可爱的人!他们所到之处受欢迎的程度,如同当年受苦受难的人们欢迎解放军。那些日子周秉昆家的生意好得没法比,夜以继日地蒸面食熬粥磨豆浆,仍然供不应求。测量队的人买,光字片的人也买了送给最可爱的人。

  光字片的人忽然间变得特别仁义,从秉昆那儿买东西时都说,哪能叫你们一家白送呢?你们小小一个门面,他们那么多人,几天还不送黄了?那些没工作闲在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自愿跑到秉昆家帮忙。光字片仅此一家卖吃喝的店,不能让最可爱的人中午吃不到一顿热乎饭啊!而最可爱的人们,那些日子里基本上吃的是免费午餐。附近没有其他饭馆,要在光字片吃午饭,给钱也没人伸手接啊。自己带饭呢,又没地方热,干脆都不带了。白吃吧,咱们太受欢迎了,不白吃有什么办法呢?

  看来他们进行的是较为复杂的测量,半个月后才从光字片撤出,留下了一个他们常说的词:“井田方案”。

  此后,每天晚上总会有几个男人相约了到秉昆家聊天。秉昆哪儿有空陪他们聊呢,一边干活一边听他们聊而已。他们不问,他就不接话。

  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了秉昆父亲周志刚,不同的往事和话语,都流露着极大的敬意——多好的老工人啊!那些往事和话语都归结到了一点——有其父才有其子!周志刚虽然没享着大儿子周秉义的福,全光字片的人可托上周秉义的福了。周家等于为光字片的人培养了一个好儿子啊!谁承想光字片会出一位副市长呢?他是光字片的大救星啊!

  他们并不是为了给秉昆听才到他家的,也不是为了讨好周副市长才说那些感恩话的。他们都没有那么复杂,他们都很单纯、真诚。他们是到了周家老屋,才一个个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来,发自内心地说那些话的。

  “秉昆,你父亲如果活着,该有九十了吧?”

  “我父亲七十七岁走的,那是一九八七年,活到今年该九十四了。”

  秉昆一边推磨,一边回答。人们对他父亲的敬意让他心中温暖,哥哥在民间起码在光字片这一小部分人中咸鱼翻身,获得了好口碑,他备感庆幸。郑娟却替婆婆鸣不平,几次插话企图将男人们的回忆引到婆婆身上,都没有成功。

  男人们聚到周家并非为了集体缅怀周志刚,而是为了获得翔实可靠的消息——对光字片“大刀阔斧”的改造究竟何时开始?将改造到什么程度?会盖高楼吗?测量队员们所谓的“井田方案”究竟怎样?光字片的人家也能过上享受燃气灶和自来水的生活吗?

  对于他们的探问,周秉昆一句也回答不了。他已经好久没见到哥哥,嫂子几天前来过一次,说哥哥仍在南方招商引资。他问顺利不?嫂子说电话里听说比较乐观,主要得益于哥哥在北京工作两年交下的各界朋友,能为目前的大动作打下一定基础。

  周秉昆无可奉告,聚到他家的男人们却并不失望,纷纷憧憬着畅想着各自的“光字梦”。

  光字片的人们一出家门,就可以望见一幢灰不溜丢的八层楼。那是一家单位盖在马路边的预制板宿舍楼,有上下水却没接通煤气,这就苦了住在四层以上的人家,每月往楼上扛两次煤气罐成了头痛事。那种预制板楼外墙是要进行粉刷处理的,由于缺少资金,也就没有再粉刷,形同裸尸。每层只有一处公厕,住的人又多,上厕所都得排队。

  光字片的人将那幢楼叫作“寒碜楼”。寒碜归寒碜,刮风下雨天、漫长寒冷的冬季毕竟不必出楼门就可以上厕所,也不必往家里挑饮用水、往外倒泔水,下多大的雨也不会有雨水灌进家里。与光字片家家户户住的低矮潮湿的土坯房相比,生活的优越性那还是不言而喻。

  光字片的人虽然叫它“寒碜楼”,其实内心里都很向往,有那种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的醋劲儿。

  “秉昆,你哥怎么也能让咱们住上‘寒碜楼’那样的楼房吧?”

  “那算什么楼房?别的我不敢替我哥打包票,但这一点我可以替他打包票:我哥做事向来靠谱,不做则已,一做就是大手笔。都把心放肚子里,我哥为咱们盖的楼肯定漂漂亮亮的。”周秉昆的话说得掷地有声。

  那些男人便都确信无疑地笑了。随后,他们又都为周志刚和老伴走得早叹息不已,都说他们如果活到现在,估计一年后就能住进楼房了……

第十三章

  “五一”过后,周秉义的“大手笔”发力了。大队的建筑人马从四面八方会聚到了同一条马路,浩浩荡荡地向光字片进发。公共交通几度为之中断,交警大队出动了不少警察疏导交通。建筑大军的载人卡车彩旗招展,彩旗上的名字显示他们来自北京、河北、山东,甚至还有广东的房地产开发公司。

  光字片一些在家的男人或青年闻讯后,骑着自行车迎接,但建筑大军的目的地分明不是光字片。他们眼睁睁看着挖土机、轧道车、塔吊车跟在卡车后边继续往前开,站在马路边准备欢迎的人,全都有些困惑。

  建筑大军一直往前开,开到了马路尽头。再往前,没有水泥路,而是坑坑洼洼的沙土路了——那里是二〇〇四年的城乡分界线。

  那里距离光字片大约三站远,如果从沙土路上继续向前,五里之外会见到第一个村子和耕地。五里之内,沙土路两边是沙化严重的大片野地,蒿草丛生,庄稼难以生长。那里曾经连成一片,沙土路将它一分为二了。至于为什么那里的土地沙化严重,没人能说得明白,也没人认为有研究的必要。

  那个地方俗称虎皮冈。各路建筑大军当日纷纷在那里安营扎寨,支起了帐篷,搭建简易房。第二天,他们开始盖宿舍、厕所和食堂,分明是要长住下去。

  光字片的人们疑惑极了,一拨接一拨到周秉昆家问究竟:难道你哥要在那地方为咱们光字片的人家建楼?那可是连兔子都不刨窝的地方啊!那里已经不属于城市了啊!如果你哥将咱们光字片的人家都诓到那里去,那么咱们以后就再也不是城里人了,这么大的责任谁来负?那咱们不是太对不起子孙后代了吗?咱们光字片就是再烂,毕竟属于城区啊!光字片的人毕竟有城市户口啊!咱们的子子孙孙也将是城里人啊!——周秉昆,你一定要替我们问问你哥,他到底耍的什么鬼花招!

  与测量队刚离开那几天相比,光字片人们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满怀憧憬到感觉被耍了,男人女人们询问起周秉昆时都义愤填膺。

  周秉昆哪里又能回答得了他们的问题呢?

  何况他也见不着哥哥秉义啊。

  一天,蔡晓光来了,秉昆问在哪儿能找到哥哥秉义?晓光说,自己也是偶然遇到秉义一次,他已很少回家住,连嫂子冬梅都难见到他一面。那么大的事,他非要在自己任期内干成,市里财政拮据,基本上不拨款,只给政策支持,全凭他靠人格魅力全国各地到处跑,求爷爷告奶奶似的才好不容易招来了几家客商引来了几家投资。这才哪儿到哪儿?刚够唱一场戏,后几幕怎么演下去,演得如何,还得他使出浑身解数接着“导”。他压力多大,可想而知。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天在这儿明天在哪儿,估计连他自己也说不准。

  秉昆就将光字片的人要求他代问的事情说了一遍。

  蔡晓光反问:“你是代他们问呢,还是代表他们问呢?”

  秉昆说:“他们只不过让我代他们问问。他们又没选我,我哪儿有资格代表他们?”

  晓光说:“不是代表他们就好。哪天他们选你,也千万别上那个套。八字还没一撇,才刚刚落笔,你哥哪儿有精力回答他们那些鸟问题!照我看,那根本就不是些问题!”

  秉昆说:“既然不是些问题,他到光字片来一次,向人们解释清楚不行吗?如果他没时间,派人来解释也行啊,或者发一封公开信也比不解释好啊!”

  晓光说:“秉昆啊,什么叫老百姓,我比你懂,你哥比我懂。依我看,现在不是答疑的时候。时候不对,解释了也白解释,你就是诅咒发誓,疑心重的人他还是个不信!中国目前的事,难就难在许多人对官员对政府失去了信任。如果像你说的那么做,就得今天向这些人解释这些问题,明天向那些人解释那些问题,后天又有些人有新的问题了。成天解释来解释去的,没精力把正事干成了。中国老百姓说好也好,说操蛋也操蛋。一关系到个人利益,针尖那么大的好处也会打破头去争,拔一毛而利天下那也绝不会干!有那更可憎的,明明是件对大家包括他自己的好事,稍不满足,就煽风点火,起哄架秧子,把好事搅黄了心里才痛快。这种人天生就是搅屎棍。他们的思维方式是,一块蛋糕我要吃一大块,有人不是偏不让我吃吗?那我他妈的往蛋糕上拉一坨屎,叫你们谁都休想吃上一口!光字片就没这号人啦?”

  周秉昆知道光字片也有那号人,但他不愿承认,因为光字片与自己有着血脉联系,他非常不情愿面对现实。

  “有,还不少,东挑西挑、欺软怕硬、又贱又坏的人也有!”郑娟心直口快。

  晓光表扬道:“还是弟妹敢说实话。弟妹,你给我来碗豆浆,加糖的。”

  郑娟受到表扬特高兴,立刻照办。

  晓光一口气喝下去大半碗豆浆,又对秉昆说:“别人如果问你替他们反映问题了没有,你就说见不到你哥。你哥肯定有他一套部署,还不是怕节外生枝,分散了他的精力,影响了他的情绪,结果使自己能做好的事没做好吗?我想导好一部电视剧,也不愿刚开机就一再地答记者问,同样的理。”

  既然姐夫那么明白的人站在哥哥一边,周秉昆也就不好多问什么。

  晓光是受秉义之托来告诉秉昆,抓紧把小院拆了,把门面扩大。

  秉昆说:“我不打算一直干下去,以后还是要找工作的,没那必要。”

  晓光说:“以后怎么样先别管,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落实你哥的指示。”

  秉昆说:“现在季节也不对,马上夏季了,雨水多,等九十月份再落实吧。”

  晓光说:“你怎么又犯轴,知道你们手头不宽裕,钱都给你准备好了!”说着拉开手包,取出一捆用牛皮筋扎住的钱放在桌上。

  秉昆问:“谁的钱?”

  晓光说:“你哥的,和我、你姐的钱有区别吗?哪一个亲人的钱是花得的,哪一个亲人的钱又是花不得的?我告诉你,你不上心,别说我哪天亲自带着人来开工!”

  郑娟急了,一把将钱抓过去,数落秉昆说:“哥的指示你都不听,你还听谁的呢?哥能让咱们做犯不着的事吗?手头紧就说手头紧,找那么多借口干什么?你看你都让姐夫着急了!姐夫你别急,这次我当家,我会把哥的指示落实好的。”

  晓光被她的话逗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