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当年学习真刻苦啊。”
“听嫂子说,你当年有机会被招到沈阳军区去。为了她,你没去?”
“对。为了她,我放弃了那次机会。”
“后悔不?”
“你为了能和郑娟在一起,有什么机会不可以放弃吗?”
“当然没有!”
“那你还问你哥那么愚蠢的话!”
……
在周秉昆记忆中,哥哥从来没有与他聊过那么多往事。
他对那个雪天很感激。
老哥儿俩在光字片走啊走,转啊转,不知不觉天黑了。远处是铁道,过了铁道,不再是光字片了。除了铁道是各个区域的分界,路灯也是。铁道那边有路灯,已经亮了。光字片这边却只有极少的路灯,大部分地方被夜幕笼罩。
像样的路才配有路灯。光字片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实在不配有路灯。人们似乎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常识,包括家住光字片的人。
望着前方笔直的马蹄石道和成行的路灯,秉义问:“知道那边的街是怎么形成的吗?”
秉昆说:“知道,从前那边是俄国人住的地方。”
秉义问:“知道那些街名吗?”
秉昆说:“当然知道!安和街、安发街、安德街、安定街、安正街、安良街……”
铁道那边是安字片,安字片砖房多。长期以来,安字片是光字片人家向往的街区。光字片的漂亮姑娘都希望嫁到安字片的人家,而安字片的姑娘即使相貌平平,待嫁成了老姑娘,也还是不肯下嫁到光字片。
秉义又问:“你知道那些街从前的街名吗?”
秉昆反问:“从前不也是安字片吗?”
秉义说:“你想错了!从前的街名是俄国人起的,它们的俄文说法是:吉别斯卡亚、阿尔巴津斯卡亚、阿尔贡斯卡亚、米哈依洛夫卡亚、依戈尔纳卡亚、日托米尔卡亚……”
那时,兄弟二人正站在高坡上。
秉义指着远方又说:“看那边,也有街灯……”
秉昆说:“那是河字片,有河洛街、河洲街、河曲街、河鼓街、河图街……”
秉义一句接一句地说:“托尔斯泰纳亚、契诃夫纳亚、罗蒙诺索夫纳亚、谢甫琴科纳亚、涅克拉索夫纳亚……但是咱们光字片,咱爸他们那一辈中国人居住的地方,却至今没有几条像样的街、像样的路,路灯也还这么少。可咱们光字片的街名,却正是不折不扣的中国街名,咱爸那一辈中国人起的。光仁、光义、光礼、光智、光信,连起来是孔子的话——仁义礼智信!你好好想想,能明白咱爸那一辈闯关东落户于此的农民,当年为什么那么起那些街名吗?当年,咱们光字片还是有街可言的。如今,咱俩走了这么久,走过了几条算得上是街的道路吗?原先有过的街也被私搭乱建的土坯房占没了!”
“可人们没办法啊!”
“是啊,没办法啊……”
秉义转身望着光字片,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光字片稀疏的几点亮光,让人不愿接近。
秉昆问:“哥,你今天算是考察吗?”
周秉义说:“对。”
秉昆又问:“之后呢?”
周秉义说:“灭了它!”
在秉昆家小院外,秉义感慨道:“光字片还有这么个小院的人家,太少了。”
秉昆说:“是啊,冬天起码可以为家门挡挡风。”
秉义说:“你托咱爸的福了。”
秉昆说:“哥,进屋歇会儿吧。”
秉义说:“不了,谢谢你陪我。”
秉义拍一下秉昆的肩,转身走了。
第二天晚上,冬梅来到秉昆家,一脸不高兴地质问秉昆,昨晚为什么不将哥哥送出光字片?
秉昆不安地问:“怎么了?”
冬梅说:“你哥昨晚在光字片被两个坏小子劫了,钱包帽子手表都被抢走了,回到家耳朵快冻掉了。”
秉昆惊道:“那你还独自往这儿来?”
冬梅说:“我生你的气,忍不住跑来当面责备你。”
郑娟更不安地问:“他受伤没有啊?”
冬梅说:“那倒没有。他见对方手里都握着刀,一动不动,乖乖地被抢了。”
周聪问:“报案了没有?”
冬梅说:“秉义不许报案,怕又出了关于自己的新闻——一位副市长乖乖地束手被劫,那会传成多大的笑话啊!”
秉昆就看一眼周聪。
周聪说:“如果报案,肯定就传开了。老记们嗅到了新闻味道,添油加醋地一报道,结果必然成民间笑话。乖乖就被劫了,这会让大伯遭到耻笑,老百姓最开心的就是传这类事!”
秉昆训道:“我问你什么了吗?话还真多!”
冬梅又说:“我当然主要不是问罪来的,也算是来赔罪的。春节没来聚,是由于我那几天身体不舒服,没别的什么原因。以后,亲人还是要照样亲,经常聚,就当什么不愉快的事也没发生过。大家都要替当副市长的秉义着想,绝不可以让他形象受损的事再发生了。”
秉昆说:“嫂子放心,我们已经开除了周家的亲人中的麻烦制造者,以后咱们都省心了。”
周聪要说什么。
秉昆训道:“你少说两句不行?”
周聪说:“有件事我还非说不可。周玥前几天找了我一次,让我替她发一封公开信,向亲人们道歉,也向那个一直告她的女人道歉,她愿意与那个有妇之夫分开。她的公开信被我扣在手里了,也跟其他报社的记者朋友打过招呼,估计她的信见不了报。”
冬梅说:“你做得对。要不,岂不是没完没了啦?”
秉昆问:“她和那个男的,是一刀两断,还是暂时分开?”
周聪说:“我觉得是暂时的,她想等那个男的离婚再……”
秉昆气愤地打断周聪,嚷道:“那她就还是个小妖精!”
郑娟说:“你怎么又说她是小妖精,哥没批评过你呀?”
冬梅说:“她的事,咱们就不谈了吧。”
秉昆和周聪拎上防身之物,一直将冬梅送到大马路,看着她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才回家……
关于周秉义的负面新闻还是出现了。某报对他进行了一次电话采访,见报时的标题是《周副市长说考虑考虑》:
记者:周副市长,怎样解决本市几大坯房区居民的住房困难,现在已成为您的唯一职责,您有什么成熟的工作方案吗?
周副市长:想法有一些,成熟的方案还没有。
记者:老百姓都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呢,谈谈您的想法也行。
周副市长:哪一种想法都没向市里省里汇报过,有的想法自己就推翻了。形成可操作的方案是一个极复杂的过程,我不能现在就打什么保票,一旦实现不了会成为空话。
记者:您有信心吗?
周副市长:信心首先要建立在切实可行的方案上,我只能说压力很大。关键是,咱们省市财力并不充裕。
记者:那您有什么话,想通过我们报对坯房区的老百姓说吗?
周副市长:请给我充分的时间,让我认认真真地调研、考虑。
记者:多长时间算充分的时间呢?
周副市长:这难以准确回答。你们以后采访我时,希望别搞突然袭击,预先打个招呼,让我好好考虑考虑……
采访报道一见报,民间骂声一片,许多人骂得很难听——情况明摆着几十年了,还他妈调什么研啊!他妈的他要考虑到猴年马月啊?肯定是想混到退休,做甩手大爷了!连句打包票的话都不敢说,咱们还有盼头吗?
以上那些话,计较起来甚至根本不算骂,而是最好听的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两个抢劫过他的坏小子,在钱包里发现了名片,觉得抢劫了一位副市长真是何等的“威武和风光”,于是四处吹嘘起来。
他们是两名“尾巴学校”的高一学生,“尾巴学校”即各方面最差的学校。他们那天晚上喝醉了,被同学告发给老师,学校感到事件性质严重,立即报案……
结果被周聪不幸言中,周秉义的名字又一次见报:这次标题是《周副市长历险记》。报道在“乖乖”二字上做足文章,也对事后不报案的心理进行了画龙点睛的分析。虽略略几笔,但“不知究竟怎么想的”一句,十分耐人寻味。
周秉义的亲人嘴上都起泡了。
周蓉夫妇到秉义家慰问,却见他在家的墙壁上打乒乓球,没事似的。秉义对妹妹妹夫的慰问显出很惊讶的样子,仿佛他们慰问的应该是别的什么人,只是犯迷糊进错了门。
“那事呀,有什么啊?老百姓缺少乐子,报社以一件官员的糗事迎合老百姓的趣味,有利于和谐嘛。细想想,这也是官员为稳定做出的特殊贡献啊。”周秉义一边用球拍忽高忽低地颠着乒乓球,一边没心没肺地说。
周蓉在楼道小声问送她的嫂子:“我哥是真不在乎,还是装作不在乎?”
冬梅说:“连我也看不出来。”
几天后,周秉义又来到了秉昆家,还是在下午。他上午总是很忙,下午由自己支配的时间才多点儿。
“哥我就奇怪了,你为什么不对记者说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话?”秉昆劈头就数落开了。
“你陪我逛光字片那天晚上?当时咱俩聊了许多,你指哪一句?”
“就那句——我问你考察之后呢。你怎么说的?”
周秉义想了想,没想起来,反问:“我怎么说的?”
“你说‘灭了它’!你为什么不这么回答记者,偏左一句考虑右一句考虑?”
“我说‘灭了它’三个字了吗?指什么?”
“对,你说了!指光字片!也可以认为泛指本市所有坯房区。你当时特别激动,说得斩钉截铁。”
“想起来了,我是那么说过。可我当时是对你一个人说啊,你是我弟弟啊!那样的话我怎么可以对记者说呢?太暴烈、太江湖、太没轻重了吧?太不符合一位副市长的身份了吧?……”
“那也比你左一句考虑右一句考虑好!哥,你太脱离群众了!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民间什么叫老百姓了!民间就喜欢听暴烈、江湖、没轻没重的话!如果说的还是一位官员,如果说的还是他们一致想说早就想说的话,那你就会很容易地被他们看成自己人,代表他们利益的人!即便你就是直到退休真的什么实事也没做,也必定会得到他们的谅解。他们还会替你辩护——人家当时放出狠话要做,什么都没做肯定有他的难处!凭那一句话,他也是……”
“好干部?”
“对!”
“秉昆,你终于也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了!与时俱进了!很可能你分析得对,但那么一来,我实际上不是成了大忽悠吗?把那些老百姓不都看作二百五了吗?”
秉昆张张嘴,说不出话了。
周秉义是来让弟弟陪他去看看孙赶超和肖国庆的妻女,他说也是自已考察的一部分。
秉昆说还没到他们下班的时候,太早了。
秉义说:“那我在你家睡一觉。”
秉义进了小屋,脱了鞋往炕上一躺,片刻就睡着了,看来他还真的很缺觉。
秉昆将哥哥推醒后,天快黑了。郑娟做好了晚饭,老哥儿俩匆匆吃罢,就一块儿出了门。
秉义见秉昆手拎一根短棍,笑道:“本副市长的安全由你负责了。”
秉昆板着脸说:“以防万一,该出手时你也得出手,别再‘乖乖’的!”
赶超两口子和吴倩,对周秉义的光临同样感到意外。
“从来没有像您这么大的官来我们家。”他们说出了完全相同的话,吴倩甚至激动得哭了。
周秉义说,他不是代表党和政府来看望大家,谁也没有交给他这样的任务。他不是访贫问苦,那不属于他分管的工作,他们也不是本市最贫苦的人家。根据民间长兄为父的说法,他是代表周家代表父母来感谢他们。当年,他到兵团下乡,周蓉去贵州,父亲远在“大三线”,母亲患病,正是他们给予了弟弟秉昆无私帮助,这乃是人间最可宝贵的情谊。他早前就想来看望,却无法给予他们实际帮助,心中有愧,没有脸面来,希望他们原谅。
“我们哪敢挑您的理?您连弟弟秉昆的事都没管过,您是一门心思当官的人嘛。”他们都说了几乎相同的话。
秉昆听着,很替哥哥不好意思。
秉义却连连点头道:“是啊,我是一门心思当官。不过,总算快到站了,到站就好了,那时咱们能有许多时间在一起了。聊聊家常,喝喝酒,完全可以像一家人一样了。”
他给两家各留下了一个装钱的信封,说是他这位大伯给孩子的一点儿心意。他们都不接受,秉昆劝了半天,他们才红着脸收了。
看望过赶超、吴倩两家后,周秉义又要到进步家看看。
进步家挺远,秉昆抱怨说,如果秉义不用自己的专车送,那他就自己一个人去吧!
二〇〇四年,手机已经普及,周秉义也不落伍。他看出弟弟懒得相陪,但自己希望也需要弟弟相陪,只得站在马路边给司机打手机。
兄弟俩等车时,秉义讨好地请弟弟吃了一支奶油冰棍。早年一支五分钱的奶油冰棍,现在已经涨到七角钱了。
秉昆一边吃冰棍一边对哥哥说:“让我也看看。”
秉义就把自己的诺基亚手机递给弟弟。
秉昆看着问:“多少钱?”
秉义说不知道,手机、电脑与专车一样,都是配给自己使用的。
秉昆说:“特权呗。”
秉义说:“工作需要,确实带来不少方便,有和没有大不一样。比如刚才,站在马路边就能和市政府车队通话了。”
秉昆不满地说:“老百姓为了有那种方便得花自己的钱,你们凭什么就由公家来买?”
秉义笑道:“我们是公仆嘛,为了更好工作,总得创造一些便利条件吧?”
秉昆举着手机说:“这是花言巧语,再这么讲,我摔给你看!”
“别,千万别!你要是摔了它,那就是损坏公共财物的违法行为了。”秉义忙将手机夺了回去。
不大一会儿,周秉义的专车到了。他做出秘书的样子,特别专业地打开车门,恭恭敬敬地请秉昆上车。
“我才不坐后边呢!”秉昆拉开车门坐到了前边。
秉义笑笑,坐在后座上说:“别不识抬举,让你和我一块儿坐后边等于给了你一次特权。”
司机也笑道:“前边是秘书坐的,领导从来不坐前边。”
秉昆马上下了车,拉开后车门,毫不客气地对秉义说:“你坐前边,我坐后边!”
秉义也有一丝不悦,瞪着秉昆说:“来劲了是不是?”
秉昆没好气地说:“对!以后你再麻烦我,必须车接车送,必须你坐前边我坐后边,还得看我高兴不高兴!”
秉昆对哥哥秉义的失望一下子爆发了,尤其反感秉义的油滑。他想,你是我们周家多少代以来唯一当官的人,口口声声一门心思当官!快退休了,搞得自己灰头土脸,究竟还有什么可高兴的呢?难道是当官当得脸皮厚了吗?
周秉义猜不到弟弟为什么闹情绪,一路不再跟他说话。
二人在离常进步家不远处下了车,快走到门口时,周秉昆说:“站一下。”
周秉义站住了。
秉昆问:“有没有准备钱?”
秉义说:“当然有,前两家各三千元,给常家准备了四千元。”
秉昆说:“给我。”
秉义生气了:“又来劲儿是不是,别跟我耍流氓无产者那一套,我根本不吃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