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会议室的门,看着她冷若冰霜地说:“你出来一下。”
她立刻站了起来,随之两个男人也站了起来。
她小声说:“是我小舅,谁也别跟着我。”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楼外。
秉昆转过身扇了她一个耳光。
她没躲闪,也没捂脸,苦笑道:“小舅,十几年前,你一记耳光把我扇到了法国,让我和楠楠天各一方。当年,你们如果不是那样对待我们……”
“住口!”她的话让他心痛。他不愿再说什么,悻悻而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自言自语:“要坚持下去,坚待就是胜利!”
周秉昆发现孙赶超陪着自己走。
“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站住了。
赶超肩上还系着公司发的垫肩,垫肩上搭着上衣,他苦笑道:“我也别干了呗。”
他说:“我能不走吗?纯粹是我们周家人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赶超说:“我是你朋友啊!”
秉昆苦笑道:“你别犯轴,听话,留下好好干。当下这份工作还可以,儿子还靠你挣钱上完大学呢!”
一提到儿子,赶超顾虑顿起,他眼睁睁望着秉昆走远,心里说:“秉昆,那对不起了……”
周秉昆想再去找工程队修江堤,转而一想,天就要冷了,那些工人该解散了,就没有去。
物价还在涨,他不往家挣钱是万万不可以的,与郑娟一合计,求人不如求已,干脆摊煎饼卖吧。于是,他动用了为周聪攒的结婚钱,当起了摊贩。没有想到,这竟给郑娟带来了极大欢喜,能和丈夫一块儿挣钱,是她以前深藏不露的心愿。她乐此不疲,干得很来劲儿。起初只卖煎饼,后来也卖豆浆。天冷了以后,干脆不摆摊了,将自家外屋改造成了一处门面,什么面食都做都卖。光字片人口密集,却从没那么一处门面,夫妻二人起早贪黑,每月收入比秉昆上班时挣得还多些。
周聪说:“爸,我结婚绝对不花你和妈挣的辛苦钱,你和妈尽早把‘双保’补交了,否则后悔就晚了!”
秉昆说:“家里现有的钱肯定不够,先把你妈的‘双保’补上吧。”
与父亲达成了一致,周聪向同事们借了几笔钱,为父母补交了“双保”。
一天傍晚,赶超来了,喝了碗豆浆,吃了个糖三角,吸了支烟,背着郑娟悄悄向秉昆汇报——周玥在物流公司当半个家,她找赶超谈了一次,态度诚恳,一口一个“叔”亲近地叫着,希望他能当运输队队长。
“又进了二十几辆新车,三四十人,不仅接省内的业务,还接省外的业务。有时省外的业务比省内的还多,她说就算关键时刻助她一臂之力,你说我该怎么办?”赶超显得左右为难。
“为什么问我?”秉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当然得征求你的意见了!”
“如果你征求我的意见,那我得首先清楚,你的待遇有改变吗?”
“待遇当然要变的,不必再干活,工资会提高一些,还给一间小办公室。如果跑省外业务的车多,我得跟随,充当押车负责人的角色。”
“干!为什么不干?我再说一遍,你要完全忘了我和她的关系。你和她纯粹是劳资关系,她就是你的老板,你就是她的员工。我与她什么关系与你毫不相干。现而今,老板不剥削员工不可能,她对你也一样,但绝不能被她剥削得太狠了,只拿好听的话哄人不行!”
“办公室不办公室的无所谓,干活不干活也不在我考虑范围,但工资提高了我真的挺动心,却又怕自己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你是老江湖了,让你管四五十号装卸工心里就没底了?”
“你觉得我担得起吗?”
“绝对担得起。”
“你同意了?”
“不是同意不同意,我压根儿就没权利反对啊,我支持你!”
二人说得高兴,秉昆就留赶超喝两盅。于秉昆,是借酒浇浇周玥带来的烦恼;于赶超,则是借酒庆祝即将涨工资的喜悦。
郑娟找出蔡晓光春节时带来的一瓶好酒,炒了几盘菜。两个朋友喝得不亦乐乎,猜拳行令,煞是热闹。郑娟看得开心,居然也加入了。那种愉快气氛,在周家的老土坯屋里,多年没出现过了。
周玥“第三者插足”的风波依旧没有平息。那男人的发妻不断向省市报纸写信,试图将丈夫和周玥推上社会舆论的道德法庭,让丈夫不但不能如愿离婚,还要被牢牢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蔡晓光与周聪分头活动,他们像消防员,听说哪家报社收到信,就赶紧前去央求,防止见报。当年,私企老板多了,明星多了,新老名人层出不穷,离婚率也更高了。“发妻”不知何时被“法妻”取代,但是法律已经修改,离婚案虽然仍占民事案的大头,法官们却难以轻车熟路判被告们什么罪了。各级妇联组织也丧失了以往对“法妻”们的保护职能,最多只能在财产分割、儿女归属权方面敲敲边鼓,势单力薄地影响一下法庭。报社报道各路离婚新闻的兴趣依然浓厚,却也比以前谨慎多了。因为一旦报道与事实有出入,成为把柄,自己往往也会被推上法庭,成为被告。
蔡晓光和周聪不遗余力地“灭火”,当然不是为了庇护那男人,也不是为周玥筑防御工事,他俩完全是替周蓉考虑。周蓉的工作刚刚有进展,如果受到负面舆论的牵连,不但无辜,还很有可能丢掉工作。她正在试用期,私立学校比公办学校更重视声誉,何必聘任一位女儿成了社会舆论标靶的母亲做教师呢?丈夫蔡晓光或是侄子周聪,岂能袖手旁观?四处告状的女人也非等闲之辈,他俩好不容易在这家报社“灭火”成功,人家又在另一家报社播下了火种。两人焦头烂额,却还不能让周蓉知道。
双方的博弈终于见了分晓,一家报社几乎以整版报道了整个事件。那女人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心理平衡,报上没提周玥的母亲周蓉,却对她大舅周秉义指名道姓。
蔡晓光和周聪看了报道后都十分恼怒,追问那家报社的记者:“该打点的我们方方面面都打点了,若实在压力太大、有为难之处非报道不可,我们也能理解,但为什么要在周玥大舅身上大做文章呢?”
写稿的记者说:“还的确有为难之处,省市两级妇联领导都对此事做过批示,这你们也是知道的。本报《道德法庭》栏目不报道太说不过去了!虽然报道了,但也给足你们面子了啊,只字没提她母亲周蓉,没提她小舅周秉昆,也没提你们二位与她的关系啊!把你们择得干干净净的啦!但周玥毕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她不可能一个亲人都没有吧?周聪你也是记者,当记者的,谁不希望自己的报道能写得有点儿深度呢?周玥与大舅生活过两年,她大舅及岳母都不是一般人物吧?他们不施加各自的影响力,她当年能成为重点中学的学生吗?她那两年过的绝非一般少女能过的生活吧?这些因素肯定会影响她后来人生观的形成吧?往深了写,她大舅是笔下绕不开的人物啊!”
记者的回答头头是道,看上去也很有道理。事情已经见报,蔡晓光和周聪心中气恼,却也没有多少办法。
周蓉看到了报道,恼羞成怒,但也只有面对。在学校里,老师们议论纷纷,她尽量避开众人。回到家里,她小女孩般哭了多次。蔡晓光从没想到,自己爱慕多年的女神也有今日这般可怜无助,他也感到特别难受。
“亲爱的,我已经尽力了……”她哭时,蔡晓光反复说的只有这么一句话。
“对我哥太不公平了,还不如干脆把我杀了算了!”周蓉这时根本不是为自己而哭泣,她想得最多的还是大哥周秉义的声誉。
周秉昆看到了那份报纸,郑娟也就知道了周玥的所作所为。
一天晚上,秉昆对妻子和儿子说:“你们都记住,从此以后,在咱们家再也不许提周玥二字,就当没有她这么一个人。”
他的样子冰冷得异常可怕,郑娟和周聪除了点头,没敢说一句话。
郝冬梅的反应则非常愤怒。周秉义的名字与周玥的负面报道连在一起,让她在大学里成了被窃窃私议的人物。她最厌恶的事,正是自己无辜又不幸地成了别人兴趣盎然的无聊谈资。她为丈夫声誉受损产生的怨恨,甚至超过了这件丑闻对自己造成的干扰。
她怒气冲天,难以按捺,但仍未失去分寸。她知道周蓉不该成为自己责怪的对象,也将周秉昆父子排除在外。结果,蔡晓光就成了她的发泄对象。
“周玥的事与周秉义有什么关系?明明八竿子打不着呀,你怎么会允许那种报道见报呢?”按照她的说法,蔡晓光好像就是报社记者或主编。
“对,对,嫂子批评得对。都是我不好,归根结底我太无能了,这么一件事都没摆平,太对不起嫂子了,太对不起秉义哥了……”蔡晓光一边认错一边鞠躬不止。
郝冬梅发泄了一通后,突然意识到,作为养父的蔡晓光实际上也非常无辜而且他已尽力。她反过来向晓光道歉,也少有地哭鼻子抹眼泪了。
仅隔了一天,周秉义从北京调回了本市。
这件事在本市同样具有较大新闻性,只不过限于官场而已。
周秉义调回得太突然,本市领导毫无思想准备,谁也不知道他将坐哪一把交椅,一时猜测纷纷。几位期待提拔的同僚,又一次感受到极大的心理压力,担心他再次成了自己仕途的克星。周秉义平调到北京,眼看着就会到站退休,平安落地,如今又打道回府,肯定在北京混得一般,没有进步的希望了。
“当年都以为他是我们省的一颗政治明星呢,却原来不过是一颗流星!”
“情况比较复杂吧?怎么偏偏就在他调回来前两天,报上出现了那么大一篇负面报道,那不是等于给他个眼罩戴吗?”
“就是!当市委书记时,临调走伤了那么多人,会有不记仇的吗?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估计他最后几年的日子舒坦不了!”
正副厅局级干部不议论上面这些话,他们懂规矩,有忌讳。年轻的科处级干部也不参与议论,怕被打小报告,影响提拔。一些提拔无望的科处级“老油条”,则对周秉义归来口无遮拦,多有不敬。
周秉义一头钻进郝冬梅在大学的家里,终日足不出户,只是看书,偶尔也与冬梅晚饭后看看电视剧,静候正式任命下达。
冬梅的耳中刮进了一些关于丈夫任职的议论。有一次,她忍不住问他:“确实是平调回来了?”
他肯定地说:“是啊。”
她又问:“到底为什么?”
他奇怪地反问:“我信中不是写了吗?在北京,我也跟你谈过的呀,怎么这么健忘?”
“你想干的实事,到底是什么实事呢?”
“现在说了也没用,得看这次怎么任命。如果没按我的愿望任命,那就干不成了。先不聊这个话题,好不好?”
“跟我还有什么不便说的吗?是不是在北京没干好啊?”
“看你,我说不聊了,你偏要聊这个话题!我在哪个岗位上没干好过?我离开北京前,中纪委领导还给我开了欢送会呢!干得不好能受到那种待遇吗?”
冬梅心中疑惑,也只有不再问下去了。
这一年的春节,亲人们没再往秉昆家聚。
秉昆家三十儿和初一过得都很冷清。初二晚上热闹了点儿——秉义来了,晓光来了。半小时后,赶超也来了。破天荒头一遭,赶超给秉昆带来了些冻梨、冻柿子,说公司发的。他还送给秉昆一条过滤嘴牡丹烟。
秉昆哪里肯接!
赶超说:“你不接是瞧不起我吗?实话告诉你,别人送的,你老弟如今也混成个被人拍马溜须的主儿啦!”他的话将秉义和晓光都逗乐了。
秉义说:“那你收下吧。”
秉昆这才收了,又将哥和姐夫带来的年货分出一份给赶超。
“哎呀,这几年过春节真是吃了你们不少年货。心想往年你们送我们的都是高级的东西,冻梨冻柿子虽不是稀罕东西,却未必是有人往你这送的,结果又换回了这么多高级的东西,真不好意思!”
赶超窘得脸都红了。他也变了个人似的,屁股不那么沉了。若在从前,见了周秉义和蔡晓光,话比秉昆还多,不聊够绝不会走的。这次不一样了,没坐到半小时就走,竟说要把时间留给周家亲人们好好聊聊。
赶超走后,连郑娟都说:“赶超有点儿当头的样了。”
秉昆却沉着脸对周聪说:“把你赶超叔叔带来的东西扔出去。”
郑娟说:“你疯啦?敢糟蹋东西了?”
秉昆说:“他说公司发的,还不就是周玥发的?难道我们要吃那小妖精的东西吗?”
郑娟说:“两码事!不许扔,你不吃我一天几个吃光了它,冻的又不怕坏。”
秉义说:“我同意弟妹的态度,我现在就想吃。”
于是,郑娟用冷水泡了一小盆。
亲人们原本有默契,谁都不说“周玥”二字,经秉昆一提,蔡晓光坐不住了。他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秉义鞠躬,代表周蓉表达他们夫妻二人共同的歉意。
秉义笑道:“折煞我也,折煞我也!周聪,还不让你姑父坐下?”
周聪赶紧按住姑父双肩让他坐下去。
秉义双手托着一支烟,也往起一站,递到晓光面前,庄重严肃地说:“亲爱的妹夫,为了感谢你忍辱负重,对我们周家多年来做出的巨大贡献,本人谨代表我们周家两代人,不,三代人,也代表我们已故的父母,向你赠送这个小礼品,请你吸了它吧!”
他的样子和话语,让亲人们都哈哈大笑。
郑娟说:“姐夫太配亨受这等殊荣了!”她从秉义手中拿去打火机,亲自为晓光点烟。
秉义对秉昆批评道:“你刚才说到周玥时,用了带有侮辱性的话,那是不对的。‘小妖精’三个字,只有你姐姐和你姐夫说得,咱们周围的亲人,谁都不可以那么说,记住了?”
晓光说:“我也不好那么说啊!”
秉义又说:“什么叫亲人?亲人那就是,既是一荣俱荣,也应该是一损俱损、分担烦恼……”
秉昆打断道:“哥,那不是嫌疑,是事实。”
秉义看着他说:“正因为是事实,我才要那么说。亲人是天定的关系。即使一个亲人真的做错了事,甚至犯法了,只要认罪服法,有悔过自新的表现,亲人就不应该嫌弃。天定的关系是超常的关系,是要从不嫌弃、分担压力的关系。”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哥哥的话一下子让秉昆想到了自己当年入狱的事,低下头沉默了。
秉义又对晓光说:“你转告周蓉,她不必对我和冬梅有太大愧疚,你更不必,我觉得反倒是我们应该反省。那篇报道我看了,正如秉昆所说,人家写的基本是事实。既然基本是事实,我们就都应该正确对待。当年,周玥住到我们那儿,我和嫂子有责任像教育自己的女儿一样,从各方面对她进行必要的教育,可我们没有。也不是完全没有,但肯定做得不够。我们认为她自幼在贵州受苦了,有一个时期还见不到父母,应该好好弥补,放松了对她的要求。秉昆,她住在这儿的时候,其实还是个挺乖的女孩,对不?那时她和两个表弟在一起,大人们都格外宠她。她后来的任性,是被我们宠的,最宠她的是我岳母。她明明变了,我们却都没看出来。她如今做了错事,我和你嫂子都认为自己也有责任。”
秉义的话虽然说得极其平静,但内心其实更为纠结。他也吸起烟来。
晓光低声问:“你认为,那篇报道,会有什么针对你的幕后背景吗?”
周聪说:“不少人那么议论。”
秉义苦笑道:“咱们都不要那么去想,听到了也要当作没听到。什么幕后什么背景的,这样的话千万不要从我们口中说出来。你们放心,对我没有太大的影响。”
郑娟将化好的冻梨冻柿子端了上来,秉义和晓光各吃了一个,同时走了。
秉昆家的气氛,便又陷入沉闷。
春节过后,组织部门下达了正式任命,周秉义担任副市长,名次还排得比较靠后。他的分工只有一项,主抓招商引资,尽快改造城市面貌,消除土坯房,促进本市房地产业发展。
一天下午,周秉义来到弟弟家,让秉昆陪他在光字片走一走。
那天降了一场大雪。
秉昆说:“哥,这么大的雪,改天吧。”
秉义说:“我正是因为下这么大的雪才来的啊。没人出门,也就没人注意咱们嘛,想看哪儿看哪儿。”
秉义没坐专车,也没骑妻子的自行车。雪大,公共汽车开得慢,又不容易等到,等到了也不一定能挤上去,他干脆走到了弟弟家。
于是,老哥儿俩逛起光字片来。
光字片的面积比以前大了,有几平方公里,人口也比以前稠密多了。大雪覆盖之下低矮的土坯房一片连一片,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如同历史回到了白垩纪,雪下覆盖的是成群体型怪异的恐龙僵尸;又如同无数明碉暗堡,为了迷惑敌军,偏要筑得不三不四,内中埋伏着整师整师的士兵,只等冲锋号响……
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这不适用光字片。稍一细看,谁都会从积雪之下发现外露的种种肮脏——垃圾堆,各种令人作呕颜色的泔水结成的冰面,公厕四周的尿冰……
兄弟二人并肩走时,周秉昆忽然心中对哥哥产生出同情来——仅差半步就熬成副省级干部了,偏偏给了个北方省会城市的副市长当,排名还那么靠后。
秉昆问:“哥,你对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满意吗?”
秉义说:“我的人生道路不是我自己选择的,这一点你清楚啊。”
秉昆又问:“先不论是不是你自己选择的,你先回答我——满意吗?”
秉义说:“你这话问得很肤浅,太矫情,太幼稚。古今中外,对自己人生感到满意的人少之又少,即使无忧无虑当皇帝的人,他还想长生不老永远当下去呢!我又凭什么会感到满意呢?好比你吧,你的人生是你自己选择的吗?”
秉昆接着问:“那就是不满意啰?”
秉义说:“也不能说多么不满意。我的人生道路尽管不是自己选择的,身不由己,但组织培养我,信任我,我在组织安排的不同岗位上,一向认认真真、克己奉公地工作,从来没有混过日子,所以,我对自己的人生也有满意的方面。好比你,满意于你和郑娟的恩恩爱爱,同甘共苦。人如果对自己的人生有一两点满意的地方,那也就应该感激生命了。”
周秉义谈兴颇浓,他对弟弟每一句话都给予了愉快、耐心的,甚至尽量平等的回答。他的诲人不倦的语意和声调,似乎证明弟弟永远需要他谆谆教导。
秉昆突然失声一笑。
秉义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秉昆说:“你跟我说话,更像老师跟学生说话。”
秉义愣了一下,也笑道:“这辈子当不成老师啰,年龄过啰!”
那一刻,秉昆从哥哥的话中听出了相当遗憾的意味,和一种类似晚秋的心境。他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哥哥——两只皮面羊剪绒的帽耳朵之间,哥哥的脸比以前瘦多了,嘴角两边的皱纹明显多了,刀刻一般。他心里不禁有些难受——普通百姓家的儿子,当官当到哥哥那份儿上,太不容易了。别人当官当得面色红润、细皮嫩肉,怎么哥哥当官当得步履维艰、形容憔悴呢?他甚是不解。
秉义颇为兴奋,他把秉昆带到了离家挺远的地方。那些地方秉昆从未去过,也没有同学朋友,不曾有过一个熟人。
秉义边走边指着说,哪个没有院门的破大院里,怎样的一户人家有怎样的一个少年曾是他的中学同学,学习很好,与他的关系也很好,后来因为怎样的家庭政治问题全家被遣送回农村原籍,再无音讯,不知现在命运如何了……
在哪幢临街的门窗下陷的土坯房里,有一个少女也曾是他的中学同学,学习始终很吃力,但人很漂亮,嗓子也好,后来被部队招去成了文艺兵,再后来嫁给了一位首长的儿子,也再无音讯了……
“她吻过我。”
“是吗?为什么?”
“老师要求我学习上帮助她,所以我常去她家。可以肯定地说,当年她爱我。”
“你俩怎么没成?”
“我哪敢那么任性?当年我一门心思考高中、考大学,为父母争光,为创造与父母不同的人生在努力。我哪儿有早恋那种胆儿啊!”
“可周玥就有那种胆儿,而且是和楠楠!”
“是啊,她是独生女,没有什么压力,不必考虑为弟弟妹妹做榜样的问题,父母也不需要她争什么光。”
“咱们光字片就没有一个你的高中同学吗?”
“没有,我高中时的学校是全市排名靠前的重点校。据我所知,除了我,当年还没有第二个光字片的高中生。”
“哥,你当年太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