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孩子,你也会离婚?”

  “那会很纠结,可能也会很痛苦。”

  他从她手中取下烟,替她摁灭在烟灰缸里。

  “究竟是我的哪一点将你诱惑成这样呢?”

  “这话问的!你当年是大美人儿嘛!世上美女很多,爱读书的美女太少,爱读书又有独立见解的美女少之又少,你是美女中的珍品。我为珍品而痴,这是值得的。你影响了我,改变了我。不是有幸认识了你,我今天会在干什么呢?沾我父亲那点儿有限的光,当个处长副局长的,我又不是你哥那种一门心思想把官当好的男人,当不好还不等于在官场上瞎混?瞎混着能当成多大的官?混到副局级肯定混不上去了啊,那有多大意思?再不就走经商的路啰,我不喜欢与满口生意经的人打交道。如果不是认识了你,我的人生也不过就有前面那么两条路可选。幸亏认识了你,现在我成了导演,尽管想拍自己喜欢的题材太难了,但毕竟还是我喜欢做的事。”

  “可现在我已经五十几岁了呀。”

  “我也五十几岁了啊。除了头发白了不少,你还是大美人儿,从现在起,咱俩要相亲相爱啊,否则你可就真的对不起我了!”

  实际上,十二年前,她就听过他的多次表白。十二年后,再一次听他那么说,她还是被他发自肺腑的话语感动得春心荡漾。

  她捧起他的头,主动给了他一次深吻,之后仍捧住不放手,凝视着他说:“反正我觉得,你爱我就像我弟爱郑娟爱得那么傻气,这是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想不明白的。”

  “那就别想了呀!秉昆在爱郑娟这件事上一点儿都不傻,我太理解他了!我也太嫉妒他了,他享受的爱比我多得多!”

  “我会补偿你的。”

  那时,她的样子像洞房中年轻的新妇似的幸福又妩媚。

  他也重新干柴烈火起来。

  郑娟的状况很不好。

  如果秉昆不和她说话,她就整天一言不发。他不叫她一块儿吃饭,她也不知道饿。口干得嘴唇都裂了,秉昆不将水杯递在她手里,她竟不知道喝口水。他让她干什么,她还是肯干的,并且能干好。干完了就坐在一个地方,望着楠楠的骨灰盒发呆,要不就捧着发呆。秉昆想将骨灰盒藏起来,可骨灰盒也不是东藏西藏的东西啊。那么一个破家,没什么适当的地方可藏啊!

  郑娟的状况让秉昆常常躲开她,独自唉声叹气。

  一天,周蓉和蔡晓光来看他们,也没能让郑娟变变样子。他俩也认为郑娟的状况实在堪忧。

  秉昆对姐姐周蓉说:“我真怕她以后变得像咱妈生前那样。”

  周蓉说:“咱妈生前也并不是她那样,咱妈是另一种状况,爱热闹,话多,只不过都是些疯言疯语。”

  晓光说:“你俩小声点儿。”

  秉昆说:“她不注意听咱们说什么。”

  晓光生气地说:“你怎么知道?万一她句句都听到了呢?”

  他一手拽一人,将姐弟俩扯到了小屋。

  秉昆又说:“姐,咱们把她送精神病院检查检查吧!”

  周蓉没表态,看着晓光。

  “胡闹!我反对!坚决反对!从今往后,周家的大事,你们都得听我的。”晓光说。

  秉昆说:“我是愿意听你的,那也得你有好建议啊!”

  晓光说:“我这不是在想嘛!”

  周蓉对秉昆说:“别急,容你姐夫想想。”

  姐弟俩就看着蔡晓光想。

  晓光忽然说:“怎么忘了咱们还有一个亲人!”

  姐弟俩莫名其妙地互相看起来。

  晓光眼睛发亮,急切地说:“就是郑娟的弟弟光明啊!”

  “光明……”

  秉昆缓缓坐在炕沿回想起来——如果姐夫不提,他早已忘了郑娟还有那么一个瞎眼的弟弟。

  周蓉问:“就是……那个出家的?……”

  她没见过光明,甚至也没听弟弟提起过,只听郑娟提到过两次。

  周秉昆因为自己对光明的遗忘,内心里顿生自责,疑惑地问:“光明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晓光说,秉昆在狱中时,自己去看过光明一次,还陪郑娟看过几次,是几年前的事了。近年来自己成了忙人,没再去过,估计郑娟有了工作后也没去过。他听说,光明成了北普陀寺的名僧了,治好过许多人的腰腿病和颈椎病,还治好过一些人的抑郁症,包括一些知识分子和大学生。依他看来,郑娟也就是因悲伤过度而精神抑郁了,如果送她到寺里住些日子,由光明每天劝劝她,肯定会好起来。

  周蓉说:“秉昆,听你姐夫的吧。”

  秉昆说:“姐夫,越快越好。”

  晓光说:“北普陀寺毕竟是佛门净地。女人去找光明看病行,住在寺里肯定不行。郑娟是光明的姐姐,估计也可能例外。何况是为了治病,也不久住。我得先去跟光明说说,他也得向老和尚们请示,咱们耐心等几天。我必须提醒你们,见了他,不能再叫他光明了。当时他出家时,住持说他的名字气象太大,不是他能担得起的,不改恐怕对他不利,就给他起了个僧名叫萤心,萤火虫的萤。这样的僧名低调多了,挺诗意的。咱们与他虽是亲戚关系,没有其他人时叫他光明可以,当着外人的面最好也称他萤心师父。”

  姐弟俩连连点头。

  秉昆请求地说:“姐夫,你明天就去说吧!”

  周蓉说:“别强迫你姐夫。”

  晓光扳着指头数了数日子,肯定地说:“明天我有时间去。”

  姐姐和姐夫走后,秉昆问郑娟:“你想不想光明啊?”

  郑娟也像晓光似的双眼一亮,立刻回答:“想。”

  秉昆说:“那,过几天送你到他那儿住一段时间,你愿不愿意呢?”

  郑娟眼中的亮光瞬间黯淡了,恓惶地问:“你不愿要我了?想让我也出家?我不当尼姑。”

  她的话说得秉昆鼻子酸酸的,抱住她,亲了她的脸一下,爱意绵绵地说:“我怎么舍得让你当尼姑呢,光明那里是寺,又不是庵,只是觉得你作为姐姐,应该经常去看看他,他也是咱们的一个亲人啊。”

  郑娟问:“你陪我?”

  秉昆说:“我得开始找工作了啊,以后再和你一块儿去看他,行不?”

  郑娟孩子般懂事地点头。“那,说定了?”

  她又默默点头。

  秉昆就又亲了她一下。

  她说:“光明那里好,树多,春天去更好,许多树都开花。还有水塘,塘里还有鸭子和鹅。生的蛋和尚们不吃,送给去看病的人。他们也养鸡,从不圈起来,任那些鸡在寺外的林子里生蛋,林子里有他们为鸡搭的窝。和尚们只定时喂喂鸡,捡捡蛋,别人偷蛋他们从不生气。还养了两匹马,是信徒捐的。听说起初要捐辆小汽车,和尚中没有会开车的,就谢绝了。”

  光明引起了她那么多话,尽管她说时并不看他,自言自语,目光依然发呆,秉昆心里还是高兴极了。

  三日后,两口子正吃午饭,几个孩子忽然闯入,大呼小叫:“来了来了,就到你家门口啦!”

  “赶马车来的!”

  “你家怎么总来人呀?”

  虽然孩子们并没说“和尚”二字,秉昆立刻断定是光明来了。

  他放下碗筷,对郑娟说:“你弟到家门口了,得迎迎。”

  郑娟一听,也放下碗筷,起身就要往外跑。

  “姐姐,姐夫,我是萤心,可以进吗?”门口传来问话。

  两口子一听到光明的声音,都不往外走了,互相看着,仿佛都是叶公,真龙就在门外,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进吧,进吧!”

  “没错,就是这家!”

  “不骗你!”

  孩子将光明推入屋里,光明身后跟着另一个和尚,看上去比光明年龄大,五十来岁。

  两个和尚来到光字片,孩子们很亢奋,像看两位神仙似的,无限崇拜地看着他们。

  另一个和尚双手合十,对秉昆深鞠一躬,礼貌之至地问:“打扰两位施主了,十分冒昧,敢问宝宅是否便是……”

  不待他的话问完,秉昆连声回答:“对!对!……”

  郑娟早已扑向光明,抱着他哭道:“光明,光明,姐想死你啦!……”

  “阿弥陀佛,为僧祝施主夫妇二人依托佛缘,排忧解难,吉星高照。”那和尚言罢,又双手合十深鞠一躬,倒退而出,在门口将屋里的孩子们也招了出去。

  屋里一时肃静,只闻郑娟低泣之声。

  或许因了那位和尚的话,或许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心理作用——总而言之,周秉昆看着光明,顿觉自己的家蓬荜生辉,吉光呈现。

  自从十几年前光明在春燕那里有了份工作,能自食其力了,周秉昆就再没怎么关心过他。在狱中的十二年,竟很少想到过他。正如他的哥哥姐姐对周楠这个侄子的亲情只是一种表现,他后来对光明这个“内弟”的爱心也大不如前。不论男女,一旦组成了自己的家庭,感情的触须几乎必然就短了一些;有了自己的儿女后,就又短了些。有的人甚至变得眼中只有老婆孩子或丈夫孩子,渐渐六亲不认起来。对从前的朋友、哥们儿,也往往只以利用价值的大小来决定交往的亲疏远近了。周秉昆并非那类人,入狱前他想到光明时都认为,出家也许真是他最好的归宿,以后他们夫妻二人也许就不必为他操什么心了,谢天谢地。确实,如果不是三天前蔡晓光提到,他差不多已忘了亲人中还有一个光明。

  亲情——草根阶层赖以抵挡生活和命运打击的最后盾牌,在艰难时代的风霜雨雪侵蚀之下变得锈迹斑斑,极易破损。周秉昆这么重感情的人,也难以例外。

  有了“萤心”这一法号的光明,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举着彩色玻璃片感受阳光的盲少年了。他的个头并不算高,更谈不上强壮。与他相比,陪伴而来的那名老和尚倒是既高又壮。

  光明也就一米七三或七四,不会高过一米七五去。他的身材显得更单薄,栗色的旧僧衣穿在他身上一顺到底,哪儿也不突哪儿也不鼓,就像他的双肩是衣服架子,而下边是空的。不过,他的旧僧衣倒是长短合身,洗得干干净净,似乎着身之前熨过。他没打绑腿,同样洗得褪色的浅蓝色筒裤下是双半新半旧的黑布鞋,白袜子衬得更白。他背着一顶旧草帽,看上去不曾戴过。日子还是九月,中午的阳光挺强,他的光头上却没有出汗,头顶的戒疤清清楚楚。他的脸瘦削,眉形整齐,鼻梁端正,唇廓分明,微微闭着双眼,因为被晒了一路,满面红光。

  光明一手持根细长的探路竹竿,显然用了多年,变得微黑;另一只手臂垂着,就那么一动不动伫立,任凭姐姐抱着他哭泣。

  “阿弥陀佛,姐姐不必这么悲伤,楠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他是去往另一个世界,那里很好。我和他偶有交流,他让我转告你们,他将会在另一个世界为你们祈福。”

  听了光明的话,郑娟居然止住了哭泣,转身找毛巾擦泪。

  如果那话是别人说的,尽管是善意,对安抚妻子也很起作用,周秉昆的理性也会告诉自己那纯粹是迷信;由眼前已是和尚的光明说出,他却不敢不接受。这个想法一冒头,又立刻被理性的棒子打得没影了。

  “你……光明啊,姐夫还能叫你光明吗?叫你……那个萤心,我很不习惯……”他语无伦次起来,窘得满头出汗。

  光明说:“佛心人心,二心相近相亲,是为心心相印。出家人虽戒七情六欲,但父母养育之恩手足牵挂之情、朋友互助之谊,也是不敢轻慢的。佛解此伦、认此理,姐姐姐夫仍是我的姐姐姐夫,萤心随姐姐姐夫怎么叫都行。”

  光明说话之声,与常人很是不同。不是秉昆听来那样,而是事实如此。他的语调平静得出奇,语速较常人缓慢得多,不是边说边想、字斟句酌的那种缓慢,而是一种有情有义却不带丝毫情绪、异乎寻常的平静。

  郑娟不知为什么进到小屋去了,还放下了门帘。

  秉昆傻傻地问:“光明,咱俩十几年没见了,姐夫……也想抱抱你……”

  是的,那时他此念难退,仿佛不与光明拥抱一下,不足以证明二人还是亲人。

  光明直竖一掌,微微躬一下身,仍闭双眼,却粲然笑道:“萤心口渴,姐夫何不赐弟弟一碗水喝?”

  秉昆赶紧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

  不知他真渴假渴,只喝——不,那是一种出家人才有的喝法,一种戏剧舞台上有身份的人从容不迫的斯文喝法。他只喝了两口。

  秉昆刚接过碗,光明又说:“姐夫,萤心奢求一坐。”

  秉昆放下碗,赶紧将椅子从饭桌旁挪开,摆在光明身边,扶他坐下。

  “谢姐夫,姐夫何不相陪而坐,与萤心叙叙家常?”

  秉昆赶紧将另一把椅子摆在光明面前,端端正正坐下。

  “好,好。”

  光明将草帽取下,置于膝上,一手仍轻握竹竿,端坐如松。

  于是二人聊了起来。秉昆原本说话就慢,不常快言快语,但他说话是很情绪化的,即使不动声色,喜怒哀乐也由语调带出。听别人说了他不爱听的话,自己说一句噎人的话,能将对方顶得如同撞墙。受光明的影响,他尽量平心静气地聊。

  他说:“大老远的,你何必亲自来呢?晓光有车,他会开车送你姐的嘛。”

  光明说,既然姐姐想他,他当然要亲自来接,他也想这个自己曾与周楠、周玥和大婶共同生活过的家了。他没与周志刚和周秉义、周蓉生活过,却说:“我能想象出他们的样子。”

  秉昆不禁好奇地问:“那你说说他们什么样。”

  光明回答:“好人相貌。世上好人,相貌皆有相似处,坏人各有各的坏相貌。我虽看不见,听谁说几句话,头脑里立刻就有他们的相貌了。即使与他们本人相貌有些不同,却也差不了太多。”

  秉昆又问:“那你能说说你晓光姐夫什么样吗?”

  光明想了想,缓缓地说:“晓光姐夫……”

  这时,郑娟从小屋出来了,换上了国庆节才舍得穿的衣服、裤子和鞋,挽着个包袱,催光明动身。

  秉昆很有意见地说:“你看你,急什么呢?我和光明有话正聊着。”

  郑娟说:“我弟他们肯定还没吃午饭,咱家的饭他们又吃不得,我跟他们早点儿走,他们不是也能早点儿吃上口饭吗?”

  她不但话语多了,而且说得句句在理。

  秉昆眨巴几下眼睛,无话反对。

  光明说他们不会挨饿,带着干粮呢。嘴上这么说着,却已站了起来。

  郑娟忽又要洗把脸。

  她洗脸时,光明对秉昆说:“周蓉姐姐既已回国,必然面对重新找工作等事,如果她能多听听晓光姐夫的意见,肯定对她是好的。”

  秉昆就说会转告他们。

  光明问:“这屋里的炕,还在吗?”

  秉昆说:“在,哪里敢拆!冬天靠它才能睡在暖被窝里啊。”

  光明又问:“还好烧吗?”

  秉昆说:“年年破开炕面清除烟道里的烟油嘟噜,烟行顺畅,挺好烧的。住在这倒了八辈子霉的光字片,不知何年何月是个头。”

  光明竖掌道:“阿弥陀佛!古往今来,人间福祉,总是最后才轮到苍生。天道不变,佛亦无奈。佛法无边,并不是指佛能力转天道。天下苍生只有耐心盼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所谓巨变,无非是又换了一茬茬权贵而已……”

  光明话还没说完,郑娟洗罢脸走过来,往光明身边一站,又连声催促:“走吧,走吧,别跟他说那么多了,你的话他不会懂的。”

  秉昆见她居然怀抱着楠楠的骨灰盒,吃惊道:“你别把那个也带去啊!”

  郑娟说,她觉得楠楠也想舅舅光明了。

  秉昆不依。

  郑娟非带不可。

  光明说:“让我姐姐带着无妨。”

  秉昆这才不作声了。

  光明将草帽戴在姐姐头上,秉昆替郑娟挽着包袱,另一只手牵着光明的手,三人接踵出门。

  隔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在秉昆家斜对面,一棵大杨树下,拴着北普陀寺一辆马车。那大白马非常强壮,背宽臀圆,显然饲养得很好,正细嚼慢咽着麻袋里的草料。车上盘膝坐着另一名和尚,闭着眼,手捻佛珠,念念有词,低声诵经。他身边卧条大黑狗,黑瞎子那么大个儿的头,下巴颊儿平伸,舒舒服服地贴着两只前爪,也闭着眼,垂着巴掌大的耳朵,似在犯困,也似在倾听。那些孩子们有的坐在车板边儿上,有的上身伏在车板上,皆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和尚,一个个特别着迷的样子。

  孩子只要自由,便是好奇和无忧的。聚在一起时尤其那样,他们出生于光字片一户户穷人家里,成长在光字片的脏街破院内,便以为人间原本如此,处处如此,对贫困相当无感,不像大人们那样有种种烦愁、愤怒和诅咒,只顾亨受着有限的成长快乐。

  三人一到,车上那和尚便停止了诵经,大黑狗也精神了。

  秉昆怕郑娟被狗咬了,嘱咐她小心提防。光明说不必怕,那狗区分得出好人坏人,对好人很亲。

  郑娟就对狗说:“那你是条好狗,坐我边上来。”

  大黑狗仿佛听得懂人话,在车上伸了伸懒腰,乖乖地卧在郑娟身边了。

  秉昆问那赶车的和尚:“路上交警不会找你们麻烦吧?”

  那和尚一边解缰绳一边说:“不会的,他们的领导也常到山上请萤心师父按摩,顺便还烧香拜佛。”

  光明说:“姐夫独自在家,多多保重。”

  赶车和尚将鞭鞘往马颈上一抚,马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