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周蓉按郑娟的意见,在报上发了一则简短声明,结果引起了更多记者的采访请求。当记者们赶到周家人的住地时,他们已乘上了回国的班机……

  正因为郑娟在美国的表现那么坚强,形象高大,当她偎在周秉昆怀里小女孩般哭泣时,亲人们真有点儿惊愕。

  实际上,如果秉昆不在身边,郑娟自己面对任何不幸之事,必定是坚强而有主见的;秉昆一在身边,她往往脆弱得一塌糊涂。这与她长期以来对秉昆的依赖有关,也与她天生的某种基因有关。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一对男女的女儿,谁又能说清楚她究竟随的是什么人的根呢?周秉昆做了丈夫后,在郑娟面前总是能扛耐压,一旦离开她多日或她离开了他多日,单独遇到不好的事也变得不知如何是好,失魂落魄。周秉昆刚成为丈夫时并不那样,共同生活久了以后渐渐就这样了。在监狱里被关了十二年后,他更是这样。如果不是郑娟探监探得勤,估计他入狱几年就崩溃了。他俩的结合不是1+1=2式的结合,而是2-1<1的结合。只要在一起,就有力量;但只要分开,各自原先的精神能量都反而弱了。

  他们都使对方热爱生活和人生,也都因为太依恋对方而消耗掉了一些自我。

  在周家的小院里,周玥还是有些耿耿于怀,又对表弟周聪发表意见:“十万美元是个什么概念,你妈不明白你也不清楚?看你家住的这是什么破房子,你也要住在这种破房子里娶媳妇?哪个女的肯?你以为如今的女孩子还像当年你妈那样?就算有哪个姑娘肯往你家这破房子里嫁,你忍心周家第四代在这种破房子里出生吗?哎,你后悔不后悔啊你?!”

  周聪当然对母亲的决定感到懊丧。在美国,他当时特别能理解母亲,但一乘上归国的飞机就开始懊丧,离家越近懊丧越强烈。走回光字片时,他懊丧得都不愿往前走。进入家门,他心中除了懊丧和痛心,再就没有别的情绪了。去了一次美国,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省会城市的人变得可笑极了。不是城市或农村的问题,生活在光字片的周家老屋,他觉得自己如同生活在非洲农村,或非洲地区的难民营。

  周聪并不因自己头脑中所产生的强烈对比而自责,却为自己由于母亲拒绝了十万美元补偿所产生的懊丧而感到可耻。这都无助于减少他心中的懊丧和痛心,只是他绝对不愿被爸妈看出来。

  听完表姐的话,他狠狠地小声说:“如果你敢当着我爸妈的面说这类话,看我不大嘴巴子抽你!”

  实际上,蔡晓光在周秉昆家接连拍了几天戏后,替周秉昆将房子里边也抹了抹,用白灰刷了刷。周秉昆已不好再求朋友们帮忙,他完全没那份心思。蔡晓光认为,自己不张罗,那可怎么办呢?谁叫自己是姐夫呢?秉昆接到周聪发回来的电报,在他们到家之前,强打精神大致收拾了一下,周家的老屋总算有了点儿家的样子。

  蔡晓光示意周蓉跟他到小屋里去,既没想做什么,也没想说什么。在机场,一见到周蓉,他心里就涌起了想要立刻与她亲热到一处的巨大冲动。当着郑娟和周玥、周聪的面,他不能不克制着。他甚至都没与她拥抱一下,倒是与郑娟和周玥、周聪都拥抱过了。他只是从她手中接过旅行包时,趁机使劲攥儿了攥她的手,她也回了他深情的一瞥,让他更加急切。周蓉刚一进小屋,蔡晓光便将她拽至墙角,接着紧紧抱住了她。她从他双臂中抽出一只手,朝门外指了指。门已不存在了,因为早就歪斜得无法关上,被晓光卸下来放到小院里去了。他替秉昆买了块花布当门帘,用钩吊在门边。

  “别动。”蔡晓光一手将周蓉拽在墙角,另一只手放下了门帘。

  周蓉低声说:“你真没样儿。”

  蔡晓光也低声说:“我不管。你弟弟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他才几天没见郑娟?我都十二年多没见着你了。”说罢,他又将周蓉紧紧抱住,渴汉子低头凑水龙头似的,迫不及待地便要吻她。

  周蓉一边左闪右避躲着,一边小声说:“我一路上只漱了两次口。”

  “不管!”

  蔡晓光又说出同样的话来,终于将自己的嘴对准了周蓉的嘴,吸没水的龙头似的狠嘬狠吮,似乎要将周蓉的五脏六腑吸出来。

  这时,周玥在大屋里叫道:“都不饿呀?还不快弄点儿吃的啊?”

  周秉昆双手捧着郑娟的脸,这才说:“不哭了啊。你陪陪大家,我做饭。”

  他轻轻推开郑娟时,周蓉从小屋里出来了,脸红红的,喘了一大口气。她被晓光吻得有点儿缺氧,头晕目眩。

  蔡晓光在小屋里火冒三丈:“周玥,你嚷嚷什么,晚吃一会儿饭就会饿死你了?”

  周玥猜到了他为什么生气,没敢再吭声。

  饭菜是现成的,秉昆己做好了,一部分热在锅里。郑娟一回来,他变了个人似的,不许别人插手,很是麻利,片刻就将饭菜一一端上桌。

  除了周秉义、郝冬梅和周楠,十二年后,周家的第二代人和第三代人,终于在一起吃了顿便饭。秉昆两口子吃得很少,周蓉也不过象征性地吃了点儿。周玥和周聪早就饿了,各自埋头吃了挺多。蔡晓光基本上没吃什么,他眼里不见饭菜,只有周蓉,想要暴食一顿的也仅是周蓉的身体。周家唯一的二茬女婿,实际上对周楠的死不曾真的悲痛。他悲痛不起来,但自己的表现应该比以往更让周家人满意一些,这是他对自己一再的提醒。

  饭桌上气氛沉闷,大家话都不多。

  饭后,秉昆仍不许别人插手,同样麻利地撤去碗盘,擦净桌子,一个人在厨房忙着洗涮。

  郑娟忽然想到一件事,让周聪打开旅行兜找出一顶宽檐的牛仔帽,作为礼物送给蔡晓光。当年出现在美国的“中国造”的东西还有限,那礼帽是地道的美国货,还算个名牌,不过是在旧物市场买的,按美元计算相当便宜。若按人民币计算,以光字片百姓人家的消费水平而论,二百多元呢,相当贵了。

  郑娟从周聪手中接过牛仔帽,捧到了蔡晓光面前,动情地说:“姐夫,虽然旧了点儿,但你千万别嫌弃。我和秉昆有你这么一位好姐夫,都觉得是种福分……”她又流泪了,似乎还想说什么,说不下去。

  周聪接着母亲的话说:“我妈再三叮嘱,一定要给你带件礼物,也没富余的钱,只能从旧物市场上选。这是我妈一眼相中的,说正好这个季节戴,拍戏的时候可以遮挡阳光,我们都没为我爸买任何东西……”

  蔡晓光接过去往头上一戴,分外感动地拥抱了郑娟一下——她居然能在受到如此巨大的精神打击之下,还想着要为自己带件礼物,这使他非常意外。那时,他觉得自己为周家人操的一切心都是值得的,而且有了丰厚的回报。

  随后,周蓉提议该走的都走吧。秉昆和郑娟也不留,他看出姐姐很疲倦了。姐弟俩都没顾上怎么亲热,也根本没单独说几句话。

  送姐姐出门时,秉昆说:“姐,你回来了真好,以后咱俩找机会再长聊吧,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周蓉转身说:“姐也是。”她顿时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弟弟一下,还和他贴了贴脸。

  那是姐弟俩分离十二年后,当天唯一的亲近举动。

  “照顾好郑娟,她比你更需要关怀。”周蓉说罢便走,她不愿让弟弟看见她流泪。

  一位绝不落泪的姐姐——她仍想在弟弟面前保持这样的形象,并且认为很有必要。

  当家中只剩下秉昆和郑娟二人时,他开始为她烧洗脚水。她却说也想洗洗头、擦擦身,说在美国时虽然天天晚上都可以洗头、洗澡,自己却只享受过一次。在北方城市,相当多的老旧宾馆房间还都没有安装淋浴设备,因为没钱改造。能在睡觉的房间里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对于普通中国人的确是一大幸福。

  她说:“我也不可能有那份享受的心情啊。”

  他说:“我去借个大盆。”

  于是,周秉昆就去春燕爸妈家了。

  春燕爸和春燕姐姐姐夫都到南方打工去了,家中只剩下春燕妈和春燕外甥女。那女孩明年也该上初中了,正伏在小炕桌上写作业。

  春燕妈奇怪地问借大盆干什么?

  秉昆说郑娟回来了,要洗洗头发擦擦身子。

  春燕妈便找出了她家的大盆——白洋铁皮做的,比宾馆里的浴缸小不了多少。

  春燕妈叮嘱说:“秉昆,小心点儿用啊。自从春燕当经理的那个澡堂子黄了,全家大人孩子洗澡都成了问题。你叔一赌气,咬咬牙跺跺脚买的。现在四口人只剩我这没用的老东西在家了,我和小秀洗身子还得用它,要不我们一老一小上哪儿去洗呢?总不能一年到头不洗一次澡吧?可千万小心别踩漏了,要放在你家的平地上洗,预先扫扫地,别让小石头硌了盆底。”

  秉昆说:“婶放心,我会小心的。”

  春燕妈见他要拿起盆,忙劝阻道:“别急着走啊。陪婶聊几句嘛!你说你叔他们三个,不在一处地方,互相也没个照应。哪个都不常往家写信,谁寄回钱了,我才知道谁还活着。丢给我这么个小崽子,也不好好学习,老师三天两头让好学生捎话给我,要不说上课又打瞌睡,要不说考试又不及格。秉昆,你说我这命,哪天才能省点儿心呢?”说着说着,要哭的样子,扭头见外孙女咬着铅笔瞪她,没好气地训道:“瞪着我干什么?都六年级了,还连封信都不会写!给你妈写封报平安的信有那么难吗?照着信封抄地址,还把地址给抄错,被人家邮局退回来了!你爸寄回钱,也得我去邮局取!”

  春燕妈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着外孙女的额头。那女孩一次次躲避着,不拿好眼色瞪她姥姥。

  趁春燕妈数落时,秉昆又拿起了大盆。

  春燕妈抓住盆的另一边,接着说:“秉昆啊,婶儿跟你说心里话,有时我常想,我这活着的还不如你爸你妈早走的,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什么事都用不着再操心了!”

  秉昆劝道:“婶儿,别那么想,也不能总训孩子,经常训对她的成长起反作用。以后叔他们寄回钱来,或你要给他们谁写信,就找我。”

  他看出来,春燕妈寂寞又憋屈,家中只有一老一少,却都不喜欢对方。

  春燕妈仍不松手,她继续说:“秉昆啊,你回来快两个月了,楠楠又出了那样的事,婶儿本应该经常去你家看看的。可婶儿的腿不听使唤了,不爱走动了,你可千万别挑我的理啊。春燕每次回来都说,在她心里你还是她干哥。如果那天我突然走了,你们可得还像从前那么好好相处,彼此多照应着把日子往前过下去,要不怎么办呢?”她说着说着就落泪了。

  秉昆请求道:“婶儿,郑娟还在家等着呢,我得快回去,改日再来陪你聊。”

  春燕妈这才放开了手。

  秉昆将大盆倒扣身上,用头顶着,像背负着一只小船跑着回了家,郑娟却己和衣穿鞋蜷睡在大屋炕上了。

  秉昆见她并没睡实,俯身小声问:“还想洗吗?”

  郑娟也不睁眼,小声说:“洗。”

  于是秉昆将大盆擦干净,连烧两锅热水倒入盆中,替郑娟脱光衣服,转而又往盆中兑了些凉水,这才抱起郑娟把她轻轻放到盆里。

  郑娟仍不睁眼,也懒得动一下。

  秉昆找出一块没用过的香皂和一条新毛巾,从头发开始,细细地替她哪儿哪儿都洗到。郑娟一直不睁眼,胳膊腿软软的,任他举,任他抬。第三锅水又热得都快沸了,他由她闭着眼坐在盆中,去将火压了,又兑了满满一壶凉热适度的水,拎着来到盆前,一手扶起郑娟,让她双手搭他肩上,与他面对面站稳,高擎铁壶,水流缓缓地冲她的头发她的身子。如此冲了两遍,他这才替她擦干,抱入小屋,服侍她躺下。

  他已累得有些喘气,坐小凳子上歇了会儿,用水洗了脚。衣服裤子全湿了,便脱下泡入盆中。之后,他仅穿着短裤刷牙洗脸,不再做什么事,也上炕了。

  郑娟还没睡着,她翻了个身,背朝他,微微蜷起双腿,微声细语地说:“搂着我。”

  他便轻轻搂着她,那是他俩一向都喜欢的睡法。

  她又说:“我就能睡着了。”

  他吻了她的肩一下,小声说:“好。”

  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秉昆却难以入睡,他想到了王宫、国王和王后——那是他十二年前搂着她的夜晚经常产生的想法,这种想法大大增加了自己的幸福感。除了将那样的家想象成王宫不太容易,将自己想象成国王、将亲爱的妻子想象成王后,却从没有什么障碍。

  国王和王后有两位王子,四口人生活得相亲相爱,休戚与共。至于烦愁,他的阅读经验告诉自己,世界上从没有无烦无愁的国王,他们的烦愁比自己还多还大还要命呢!他明白自己的想法很阿Q,却又觉得阿Q精神有时候对于底层人挺好。如果完全没点儿阿Q精神,日子里岂不是只剩下愁苦了?

  此时此刻,他头脑里连点儿阿Q精神也没有了,不仅因为大屋桌上放着楠楠的骨灰盒,还因为他想到了监狱。十二年牢狱生活,他见过了太多忧伤、愁闷和眼泪。他度日如年,盼着出狱,也是希望早日摆脱那些负面情绪的影响。现在他终于出狱了,自家的不幸姑且不论,他的所见所闻几乎桩桩件件仍与忧伤、愁闷和眼泪纠缠不休。光字片的家家户户,与他亲如兄弟姐妹的朋友们,也几乎都被人生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杆来,一个个无法顺畅呼吸了似的。

  在这个静静的夜晚,他似乎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沉重的喘息声,他想象得到,许许多多的中国人即使在睡觉时身心也难以放松——而这又与睡姿无关,一夜改变多少次也无济于事。对于他而言,监狱里与外边的区别仅仅是——在监狱里有些人要强忍眼泪,装出心态良好的样子以取悦管教们,而外边的众生想哭就哭,想发泄就可以有限度地发泄一通;监狱里有些人真有忏悔之心,而监狱外有些人的内心只有对现实的愤懑。

  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悄悄爬起,披件衣服,走到大屋吸着了一支烟——扭头看见楠楠的骨灰盒,捧起来,贴胸抱着坐在小凳上。

  他也想哭一通,为自己白坐了十二年牢,水中捞月一场空的遭遇,也为许许多多别人家的忧伤、不幸与憋屈。

  那时,周家的另外三口人也都住下了。周聪还回蔡晓光的老宿舍去住,自己走去的。周玥住到郝冬梅的宿舍去了,冬梅在北京将钥匙交给了她,晓光开车送她过去。

  在母亲、舅妈冬梅和表弟周聪看来,周玥对周楠之死这件事的表现很古怪,古怪到令三位亲人匪夷所思的程度。若说她并不怎么悲伤吧,三位亲人都觉那是不对的,因为她动不动就眼泪汪汪,分明比他们还悲伤。但她却常常说出一两句叫他们惊愕的话,让他们一致感到不合时宜,甚至不合情理得过分。那类话她一次也没当着郑娟的面说过,仿佛母亲、舅妈的意见全都是错的。就连郑娟拒绝接受十万美金这件事,她也认为都怪他们。如果说在陪伴郑娟的亲人之间闹过什么别扭,那也完全是由周玥引起的,她似乎成心与他们闹别扭。在回国途中,包括周蓉在内的三位亲人都尽量少与她说话。从北京回来的列车上,母亲和表弟都不太理她——他们的不满达到了极点。

  周玥躺在床上时,无边的悲伤再次涌上心头,她忽然想放声大哭。她的古怪表现是由于心中郁积了种种难以言说的失落和憋屈。

  周玥不敢哭出声来——那是高校教职工宿舍,天黑以后忽然从谁家传出一个女孩——不,一个女人的哭声,肯定会使四邻不安。何况左邻右舍一定知道,郝冬梅去北京了,她家是不该有什么人的。

  周玥也明白,自己早已过了被视为女孩子的年龄,自己是一个女人了。如果母亲对她与周楠的态度并没发生过改变,那么她的初恋虽在心头留下伤口,但应已结痂了。她同样会因周楠表弟的死而万分悲痛,却将是不一样的悲痛。问题是就在法国时,母亲对她与周楠表弟的关系确已发生了态度转变,而这又使她继续做起玫瑰梦来,绣着高级蕾丝边的玫瑰梦。

  结果却是那样,悲痛也就太不相同了。她的悲痛远远超过母亲、舅妈冬梅和表弟周聪,一点儿都不亚于舅妈郑娟,郑娟却是亲人们呵护和关爱的中心人物。

  不但别人,亲人们也没有任何一人认为她同样更需要呵护和关爱。她竖抱枕头,将脸压在枕上,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停一会儿哭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第八章

  周蓉随蔡晓光去了奖给他的楼房里。

  当她在卫生间淋浴时,蔡晓光几次敲门。他没想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下,她居然会将门插上。

  第一次她问:“敲门干什么?”

  他说:“想和你一块儿洗。”

  她说:“这么小的地方,怎么洗得开?”

  他说:“能洗得开。”

  她说:“胡思乱想,别说洗不开,洗得开也不行,我可没你那种毛病。”

  当年,能在家里洗上热水澡的人仍很有限。政府十多年前盖起来的公房,卫生间都挺小。普通中国人头脑中,不可能产生要在家中洗上热水澡的念头。蔡晓光属于本市有条件超前体会好生活的人物之一,刚有电热水器上市,他便捷足先登了。

  周蓉在法国养成了每天至少淋浴一次的习惯。在法国任何一座城市,只要是付费居住的地方,淋浴根本不是问题。如果住的是朋友家,淋浴条件往往还更好。可以说,她已经是一个享受淋浴喜欢淋浴的女人了。

  淋浴能使她减压,女儿在美国以及回国途中的表现又让她有心事了。她和女儿同时成为无业者,这也让她高兴不起来——虽然母女俩终于踏在祖国的土地上了,这本该是欢乐之事。

  周蓉一路上多次想,要坚决改掉喜欢淋浴的嗜好。是的,她清醒地意识到,作为一个中国人而乐于享受淋浴,肯定是一种坏毛病。十二年前,在她任副教授的那一所省属重点大学里,教职员工的福利待遇已经算很好,男女教职工也只能分单双号到公共浴池洗澡,每人每月最多限购十张澡票。不够用的话,对不起,即使您是校长、书记,那也只能自己另找地方去洗。曾经就有一位校长因为在公共浴池多出现了几次,在教职工代表大会上被批评为有官僚特权思想。

  所以,晓光一说在家里也可以洗上热水澡,她简直有点儿喜出望外。

  晓光第二次敲门。

  “又干什么呀,你?”

  “上厕所。”

  “能忍会儿不?”

  “这……可以吧。”

  “那就忍会儿。”

  当她洗完澡,面对镜子擦干头发时,居然惊喜地发现,自己的白发似乎少了些。她难以相信地俯镜细看,其实并没有少,是灯光暗的原因。

  镜子中她的脸,除了肤色黑了点儿,眼角有了不细看不易看得出的皱纹,轮廓还是当年那张美人儿脸。她的身材也还是非常的苗条,足以让许多同龄女性羡慕嫉妒。上苍对她这样的女性真是太偏心,赐予了她们美好的容貌、身材和智慧,而且非常大度,迟迟不肯收回。

  头发却依然是个问题——否则,上苍也太不公平了。要不要为他染染呢?他当然是蔡晓光。

  她正这么寻思着,蔡晓光第三次敲门了。

  她围着浴巾刚一迈出,眼前蔡晓光的样子让她一愣。他身上披裹着花薄被,像和尚披着架装那样。

  已经立秋了,到了盖薄被的季节,但他的样子还是使她笑出了声。

  “你这是干什么嘛!”

  “你急死我了!”

  “那快进去吧。别披着被,看弄湿了,给我。”

  她从门口闪开了。

  他却一把从她身上扯下了浴巾,像巨大的花蝴蝶展开翅膀那样展开薄被将她一裹,旋了几旋转到床前,压着她倒在床上了。

  她问:“你不去卫生间?”

  他说:“是借口。”说罢,急欲吻她。

  她用手挡着他的嘴,不无惭愧地说:“我都不习惯了。”

  他将她那只手按在她脸旁,胸有成竹地说:“我是位好教练。”

  事实证明,他一点儿也没自夸,而她是过分谦虚了。

  一阵令二人都陶醉不已的长吻后,她内疚地说:“欠你欠得太多了,太久了。现在,完全彻底地给你。”

  他说:“理所当然。”

  不知为什么,应是干柴烈火之事,他却举而不坚,白忙活了半天,还急出了一身汗。

  “乖,趴这儿,先跟我说会儿话。”

  他就有几分害羞地将头伏在她胸上了。

  她见床头柜上摆着烟和烟灰罐,又说:“我想吸支烟。”

  他说:“吸吧。”

  她吸了两口烟,用另一只手抚弄着他的耳朵说:“你呀,你太宠我了,对我们周家的人也太好了。这世界上没有多少丈夫心甘情愿为一个妻子坚守空白了十二年多的婚姻,反过来的事倒是有的,现代社会里的例子也不多。你究竟为什么啊?”

  他说:“我也多次这么问过自己,至今没太想明白,或许因为,我想证明女人能做到的事,男人照样能做到吧。”

  她说:“对于男人太不容易了,你何必这么自虐呢?”

  他笑道:“倒也不是,我的坚守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坐怀不乱的坚守。我得坦白交代,我是守而不忠。”

  她也笑了,戏谑地问:“记得清几个吗?”

  他说:“四个,平均三年才一个啊,多吗?”

  “多倒不多,但愿性质都不太恶劣。”

  “放心,我有原则的,没一个是有夫之妇,都是两相情愿,绝没留下后遗症。”

  “这我信,是你的风格。”

  “你呢?”

  “为你守身如玉。我也只有守身如玉,才会觉得总算报答了你一点儿。”

  “那对你反而不公平了。”

  “那也还是对你不公平。想当年,为了成全我和冯化成,你做过我男友替身。我从贵州到北大再回本市工作,离婚了,有女儿了,可你还在单身。这也是由于我的原因吧?”

  “不完全是由于你的原因,也是由于我父亲那事,但……”

  “说下去。”

  “你离婚了,又回到本市,即使那时我已结婚,估计也会为了想与你做成夫妻而离婚的,那还不如我仍是单身汉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