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虎着脸一言不发,待那小子走到跟前,横伸一臂喝道:“站住!查你,自己把饭盒取出来。”

  对方乖乖地从布包里取出了饭盒,一手托着,另一只手拍拍布包,以证明布包里再没什么。

  “打开。”

  对方乖乖把饭盒打开了,空空如也。

  待对方把饭盒装入布包,他又说:“看着我!”

  对方刚一抬头看他,脸上已挨了一记耳光。

  “你他妈的如果不服,就再指使人在昨天那地方等我。我要是怕你们不走那条道,我当众承认是你孙子!”

  在他的瞪视之下,对方畏惧地快步走出了厂。

  “国庆,你这是干什么嘛!”老门卫又往门卫室拽他。

  “你他妈的住口!”他也朝老门卫瞪起了眼睛。

  已经出厂的工人都不走开,站在厂门外等着看还会发生什么事。

  正要跨出厂门的工人,纷纷主动从书包里取出饭盒,向他拍布包,摇晃饭盒。他们的饭盒里大概都有勺子,结果厂门口就响起了一阵“饭盒交响乐”。

  厂里厂外都有工人笑了。

  有的还朝他跷大拇指。

  老门卫则里外抱拳,连说:“得罪得罪,他这也是对咱们大家的厂负责任啊!”

  还有那就要走到厂门口的,见状干脆转身往回走了——都是身上不干净的主。

  那日下班后,并没人在路上堵他。

  国庆进家门前,先把铁链从腰间抽出藏在门口装杂物的筐里,他怕吴倩见了担惊受怕。自那日后,铁链成了他每天上下班务必缠在腰间的东西。若没有随身带铁链,他自己也觉得没有人身安全感。

  家中已有三位老友等着他了。

  吴倩听到门外响动,在屋里大声说:“还不快进来!在门口磨蹭什么呢?”

  国庆进了屋,见是秉昆、德宝和赶超。那三位老友也有些日子没见面了,炕上有些糖,三个老友口中都含着糖。

  吴倩对秉昆他们说:“我都快变成狗了,十米以内听脚步声就知道他回来了。”

  赶超说:“你比狗那还是差点儿,好狗百米以内就能听出主人的脚步声。”

  吴倩踢了他的腿一下,骂道:“你家于虹才有那种本事!”

  德宝和秉昆两个听着看着,都不说什么,也未与国庆多么亲热地打招呼,默默笑着而已。

  国庆也没跟他们三个套近乎,他问吴倩哪来的糖?

  吴倩说她们糖厂发的,顶所欠的工资。有人分到了二十斤,她分到了十斤。

  国庆不悦地说:“亏你们厂想得出来,糖能顶钱用吗?”

  秉昆说:“能发些糖,总比一直拖欠工资强啊。”

  德宝说:“就是。我和赶超已经交钱了,各买一斤。秉昆俩儿子,他买两斤,这不四斤糖一下子变成现钱了?”

  吴倩说:“再卖给我家亲戚三斤,剩下三斤我还不卖了呢,捣碎了包糖包,五香味的,肯定好吃。”

  国庆把破椅子摆在三个老友对面,坐下后说:“要我看,他们那个小糖厂还不如干脆黄了算了!三十多年了,包装从没换过,味道也从没变过。再看人家从南方批发过来的糖,冲那五颜六色的包装就让人忍不住想买。”

  吴倩不爱听了,打断道:“南方南方!你以后少当我的面说什么南方南方的!如今一些北方人动不动就南方南方的,好像南方的什么都比北方的好!糖不就是糖吗?谁买糖还连糖纸也吃了呀?再好看的糖纸不也甩手一扔吗?糖嘛,甜就行了!刚过上几年消停日子,忽然连吃糖都吃出毛病来了!”

  国庆也不爱听了,反驳道:“以后什么都市场化了,糖当然得变。不信你们厂就只生产从前那种杂拌糖,连糖纸都省了,不出三个月你们厂就肯定倒闭!”

  吴倩真生气了,指着国庆斥问:“哎,你个肖国庆今天怎么了?抽什么疯呀你?你干吗一进家门就咒我们厂?我们厂真倒闭了,我失业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见他们两口子抬起杠来,三位老友脸上都挂不住笑模样了。

  秉昆赶紧相劝。

  德宝开始说他们的来意,老太太曲秀贞的丈夫老马同志病故了,她毕竟在酱油厂挂过职,所以酱油厂也接到通知,贴出了讣告——愿意前去参加告别仪式的可自行前往,不组织,只给假。

  国庆问:“老太太今年多大岁数了?”

  德宝说:“当年五十三四岁,这都十四五年过去了,快七十岁了吧。”

  国庆说:“那就真是老太太了。”

  秉昆说:“是啊,咱们不都也往四十奔了嘛。”

  国庆奇怪地又问:“秉昆、德宝,你俩肯定是应该去的。人家老太太当年有恩于你们,而且你们也见过她老伴。如果吕川在,那也应该去。向阳和进步按说都应该去。龚斌疯了,不提他了。可我和那老太太没什么来往,找我说这事干什么?”

  秉昆说:“有年春节,你和赶超俩不也跟我们一块儿去过她家一次嘛。”

  国庆想了想说:“可咱们那次连门也没进啊!赶超咱俩都没跟那老太太说过一句话,以后也没见过她。”

  赶超说:“那倒是。”

  秉昆说:“后来我和德宝也没见过她。”

  德宝说:“情况是这样的,因为我一直还在酱油厂,这十四五年里,有些人一听我说认识老太太,忍不住当我面骂她。她早年间肯定伤害过不少人,挺招人恨的。而酱油厂老人不多了,新人不知道她。我了解了一下,想去悼念她老伴的没几个。那几个说要去的,估计也是找个借口干别的事去。如果在追悼会上酱油厂的人没出现几个,老太太一定会挺伤心的。”

  在白笑川家,夫妇二人也在讨论同一件事。省市文联都收到了讣告,老马同志生前乐于与文艺界人士交往,自然是要告知的。

  向桂芳说:“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吧。”

  白笑川说:“我自己去不好吧?”

  向桂芳说:“有什么不好的?不错,那个曲老太太是向咱们道过歉,咱们也确实表示原谅,可这并不意味着咱们就非得去参加她丈夫的追悼会,有必要吗?”

  白笑川说:“咱们要去追悼的是她丈夫,不是她。丈夫是丈夫,妻子是妻子,他们并非一个系统的干部。她当年的所作所为她丈夫既没参与,也不见得都清楚,应该把他们夫妇二人分开来看待才对。她丈夫一生从没整过人,在历次运动中人品没污点,这是有口皆碑的。而且,人家生前保护帮助过不少文艺界人士。咱们就去追悼一位好人、一位文艺界的共同朋友,难道不好吗?”

  向桂芳说:“多我不多,少我不少,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我去了,倒显得太虚伪了。”

  白笑川说:“你看你,怎么又和虚伪二字扯一块儿了呢?如果你原谅她是真心实意,那么你和我一块儿去,恰恰证明你不是一个虚伪的人。可如果你对她只不过嘴上原谅,内心里并不原谅,那等于承认自己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了吗?”

  向桂芳被他的话气哭了。

  “我就是一个不真实的人,不行吗?她把我的一生给毁了,她丈夫死了,还要我去参加追悼会,白笑川你太强我所难了吧?她亲自上门来道歉,你也在场,你表示原谅,我能连你的面子都不给吗?你一句又一句地替她辩护,怎么就不考虑考虑我的心情?正好,她丈夫死了,她成老寡妇了,那你干脆和我这个虚伪的女人离了,与那个真实的老太太结婚得啦!”向桂芳哭哭啼啼说完,起身到卧室里去了。

  白笑川愣了愣,随即跟进卧室搂着她的肩,温柔地哄道:“你胡说些什么呀,有些话是不能图一时痛快张口就说的,会伤了夫妇感情。别哭了,我现在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了,咱俩都不去行了吧?来来来,我给夫人擦擦眼泪……”

  第二天早上,白笑川还没醒呢,夫人把他轻轻推醒了。

  他问:“我打呼噜了?”

  她说:“我想通了,还是和你一块儿去吧。”

  他问:“怎么就想通了?”

  她说:“如果我能连她丈夫的追悼会都参加,我就再也不恨她了。心里没了恨,咱俩后半生就会更幸福。”

  “想通了好,想通了就多睡会儿。”白笑川温柔地把夫人搂在怀中。

  老马同志的追悼会庄严肃穆,很隆重。他的遗体覆盖着党旗,在省里,那是最高规格的追悼会,可谓极尽哀荣。

  老马同志的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从香港赶回来了。

  老马同志的儿子在香港的公开身份是“大陆商人”,一家住在富人区,家里有菲佣有家庭厨师,过的是地道的资产阶级生活。老太太看不惯过不惯,也找不到在内地的好感觉,所以只去过香港一次,在儿子家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回来,再也不愿去了。

  老太太对追悼会的规格极满意,但内心里却不无顾虑。

  她去得早,看了一遍花圈。该送的单位都送了,主要都是冲着她丈夫送的。冲着她送的只有一个花圈,是法院系统送的。

  酱油厂没送花圈。

  法院系统只来了三位领导,一位高层,两位中层。他们在贵宾室向她表示了一番慰问就走了,说因为工作忙,不参加追悼仪式。她感觉他们说的是真话,却也认为未必全是真话。她当年判过的案件中,如今平反的比例很大。特别是近十年中一些从大学分配到法院的年轻同志,似乎把她视为当年滥权的反面典型。这让她的自尊心极受损害,每年一次法院系统的离退休老同志春节茶话会也是能不去就不去了。

  遗体告别仪式是按单位或系统进行的,法院系统没有人参加,如果酱油厂再没有人来,那就没有人是冲着与她的感情来了。

  老太太很担心这一点。那会让她太没面子。别人怎么看,她倒不很在乎。她在乎的是儿媳妇也许会把她的人缘看低了,也怕儿媳妇以后在儿子面前更加趾高气扬。儿媳妇也是高干家女儿,眼里揉不进沙子。在这种特殊场合中,她会像观察员一样对公公婆婆的声望得出结论。

  周秉昆他们被保安拦住了。

  不少领导要前来悼念,所以有较严格的保安措施。几乎都是集体来的,年龄也都在中年以上,每一位都气质不凡,不是干部也是知识分子或文艺界人士。秉昆他们太与众不同了,一看就是老百姓,不可能不引起保安们的怀疑。

  保安问他们谁是带队的?

  他们只得公推秉昆。

  保安问他们是哪个单位的?

  秉昆只得说是酱油厂的。

  保安手中有几页打印纸,看了看说酱油厂不在上面。

  秉昆只得求保安去向老太太转告一下,他说只要老太太知道他们来了,肯定会允许他们参加悼念的。

  毕竟是追悼会,不是与领导们看同一场演出,保安们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很人性化,居然真去通知老太太了。

  老太太听说他们来了,脸上的悲容竟为之一褪,要见他们。于是,他们被引到了贵宾室。老太太正与什么领导在低声说话,见到他们,中断了交谈,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坐在贵宾室的人物郑重介绍了他们。除了国庆和赶超,她竟能说出他们所有人的名字。

  她把秉昆他们介绍为“我和老马共同的青年朋友”。

  秉昆说:“我们都不是青年了呀。”

  她说:“在我眼里你们永远是孩子啊。”

  她夸奖他们当年都是好青年,感谢他们对她在酱油厂工作期间的支持和多年来给予她的珍贵友谊。

  那时,与其说秉昆他们受到了高规格的对待,不如说由于他们的出现,老太太在众人心目中形象陡然高大了起来。

  老太太派人叮嘱主持,遗体告别仪式一定要报出酱油厂这个单位。

  她将他们送到贵宾室外,拽住秉昆小声说:“告诉他们几个,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事找我。”

  那天不但国庆、赶超、德宝和进步去了,连唐向阳也从单位请了事假赶到了。

  由于参加追悼会的人太多,老太太又近七十岁了,她被安排坐在椅子上,与大家握手。

  当白笑川夫妇双双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不由得站了起来。也许因为久坐腿麻,也许因为激动起身急了,她摇晃了一下。

  白笑川和向桂芳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她双手紧握向桂芳的一只手,接连说了两句:“谢谢你们也来了,谢谢你们也来了……”

  白笑川说:“保重。”

  向桂芳说:“节哀。”

  夫妇俩扶她坐下时,她流泪了。

  改革时代的艰难,首先体现在草根阶层。

  转眼到了八月,孙赶超摊上了一件烦心事。他们那个鞋厂生产的“解放”牌胶鞋虽然是名牌,但是生产过剩。库里压着一万多双鞋销不出去,只得暂时停产。厂里动员职工群策群力推销,清理库存,谁都可以参与,还有提成。厂里想开了,给的提成还挺高,百分之十。一双鞋市场价三元五角,百分之十就是三角五分。这是极诱惑人的提成,于是全厂职工争先恐后行动起来。大家的一种共识是,“解放”胶鞋虽然在城市不好卖,但在南方还是很受农民欢迎的。南方雨多,一年四季都可以穿胶鞋,而“解放”牌胶鞋不怕湿,干得快。

  孙赶超便想到了妹妹。他妹妹来信说在深圳那边混得还可以,当上了一家私人中医诊所的护士。他给妹妹发了封电报,问妹妹有无门路帮他挣一笔提成?妹妹将长途电话打到了春燕办公室,让春燕转告嫂子没问题。一位在深圳办公司的东北老板经常在中医诊所接受按摩,对她的服务心怀感激,他那公司什么生意都做,捎带着帮助销售几千双“解放”胶鞋是玩似的事。赶超向厂里汇报,厂里大喜,及时按地址发去两千双“解放”。一个月后没了音讯,他催问了几次,再催问时妹妹失联了。接长途电话的人说,他妹妹已离开那家中医诊所,去向不明。赶超急得连上吊的心都有了,厂里已向他发出警告,说再不给个交代就以欺诈罪报案了。

  老友们紧急碰头商量,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了曲老太太在火葬场贵宾室门外说的话。

  秉昆说:“人家也就是随口一说的亲热话,咱们不能太当真。”

  春燕说:“那不管!谁叫她那么说了?既然她说了,咱们就一点儿都别惭愧!”

  于虹流着泪说:“秉昆啊,又给你添麻烦了。可如果连你都不管,我和赶超可怎么办呢?”

  赶超也快哭了,恨恨地说:“想不到我这哥哥会让妹妹给坑了一把!”

  国庆见秉昆为难,折中说:“要不咱们一块儿去找她吧,就说是看望。她刚失去老伴,咱们这么也说得通,让秉昆见机行事。”

  德宝说:“这主意可行,人多了气氛好。到时候秉昆不好意思开口,我脸皮厚,我就说。”

  进步说:“把孩子也带上,那样她更会觉得咱们真拿她当亲人了。”

  向阳说:“同意,我找车。预先教教孩子们见了她说什么,都嘴甜点儿,尽量哄她高兴。”

  大家却不知道她住哪儿去了。

  德宝承诺由他来打听清楚。

  星期日,一辆卡车把大小十几人拉到一个地方——那条街别人都没去过,秉昆却不陌生,另一个老太太就住在那条街上啊!他没敢说,怕大家对他有看法:“哎,你这个人,是你亲戚的那个老太太也不一般嘛,大家都忘了,难道你自己也忘了吗?”

  大小十几人下了车,顿时成了那条路上的一道风景,他们仿佛是一组参观团。春燕、吴倩、于虹和郑娟各自都把最好的一身夏装穿上,楠楠、聪聪、德宝的儿子、国庆的女儿、赶超的儿子五个下一代都被妈妈倒饬得小绅士小淑女似的。秉昆等六个男人也都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像是出席什么招待会的样子。有的孩子捧着花,有的女人拎着见面礼。

  老太太曲秀贞家住的院子与金月姬老太太家住的院子隔两个院子。

  传达室门卫将他们好一顿盘问。

  “你们都是她什么人啊?”

  “预先说好了吗?”

  “没你们这样的啊,预先人家也不知道,一大早上,呼呼啦啦来了这么多人,以为你们是返乡啊?以为这里是农村的老家啊?”

  听着如上问话,面对传达室门卫极不好看的表情,秉昆嗓子发干。

  倒是德宝应付自如,毫不发怵。他大大方方地说:“别管我们是她什么人,她拿我们当亲人就是了。”

  众大人七嘴八舌——

  “关系不一般,没有预先打招呼的必要。”

  “这都九点多了,不算一大早了。大人孩子,每一个都是她想见的人,所以都非来不可。”

  “您说对了,我们差不多就是来看妈,孩子们差不多等于是来看奶奶。”

  尽管德宝应付自如,儿女们还是从爸妈和叔叔婶婶的脸上看到了集体的尴尬。

  他们也都不可能不尴尬,个个脸上显出窘态。毕竟都不是小小孩了,那种尴尬窘况一下子让他们早熟了好几岁。

  然而,德宝的大言不惭起到了作用,传达室门卫最终抓起了电话。

  老太太亲自出楼迎接,见到大人孩子男男女女来了半个排,吃惊不小,随即她就笑了,显出无比高兴的样子。

  德宝朝传达室门卫挤眉弄眼,对方也显得有些尴尬。

  春燕对孩子们小声说:“都快叫奶奶呀。”

  孩子们这才从窘况中缓过神来,于是纷纷叫奶奶,献花的献花,鞠躬的鞠躬。

  老太太一时乐得合不拢嘴。

  客厅虽然不小,那也坐不下半个排的人啊!好在是刷了油的厚木地板,男人孩子干脆坐地上。

  果如德宝所言,人多了气氛好。光搞清楚哪个孩子是哪家的,就引起了几阵笑声,秉昆他们跟着笑,孩子们懂事地笑。

  老太太问到了龚斌和吕川,叹惜一番又欣慰一番。

  忽然,老太太看定秉昆问:“你们搞这么大阵容,不会仅仅为了来看我吧?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

  秉昆鼓起勇气说:“是的,要给您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