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昆坐在进步让给他的高脚凳上,吸一口烟,将剩下的半截递给德宝,看着吕川和向阳说:“你俩都没怎么搞清楚状况。招收工农兵学员的过程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先考试,后群众评议、投票,最后再由领导决定推荐不推荐学校,决定录取不录取——而是首先就要由群众评议、投票,决定谁有没有资格参加考试。你们想啊,沈一兵他走得成走不成,关系到厂里职工们的住房问题能否得到改善,选票能不一边倒?即使你俩获得的选票也不少,也有资格参加考试了,甚至考的分数都比沈一兵高,最后上大学的那也肯定是他啊!忘了咱厂三把手怎么说的了?他说只要在推荐书上写下了‘同意’二字,别的事就不必厂里操心了对不对?咱们小小的酱油厂,能给咱们两个名额?只给一个肯定得是沈一兵的啊!那叫戴帽名额,指名要的事,而且是政策允许的。你俩陪着考,陪着选,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不是白浪费精力吗?既然只不过是个过场,莫如让全厂人只陪他走那个过场。你俩一陪着,倒似乎过场不是过场,反而像正剧了,那不等于帮衬了他吗?”
德宝将秉昆给他那截烟头吸得短而又短,有几分舍不得地弹入火炕口里去,他心悦诚服地说:“我想说的是,秉昆你又让我刮目相看了。厂里别人都说你是老蔫,可在咱们哥们儿之间,你该说的时候总是把话一股脑儿说透,说得明白到家了,一点儿都不蔫啊!”
秉昆笑道:“内外有别嘛。”
吕川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说:“你一番话把我给点明白了,我听你的。”
向阳瞪着他问:“关于招生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周详?”
秉昆站起来郑重地说:“你和吕川内心里的想法能瞒得过我吗?老实向你们交代,我已经替你俩写信问过我哥了。我哥是他们那个师连续两年的招生办公室副主任。全省每年的工农兵学员一小半是从兵团招的,他们那个师每年就走三四十人,他什么情况不清楚啊?他在回信中说,如果你们是我朋友,那我最好告诉你们,咱们厂肯定只有一个戴帽的名额,那个名额肯定非沈一兵莫属。我哥说,如果我不告诉朋友们这一点,让朋友们蒙在鼓里充满希望地陪着走过场,那就是我不够朋友了。”
刚坐下的吕川听了秉昆的话,倏地站起一撩门帘闯入里屋去了。大家一时你看我,我看他,都以为吕川生气了,局面一时有点儿尴尬。
秉昆小声问德宝:“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德宝说:“没有啊,你为他俩费心,他如果不高兴是他不对。”
向阳也说:“我可没不高兴。秉昆哥,你分析得全面,我不陪了。”
三人正这么说时,吕川一撩门帘又回来了,拿着三支烟,先给秉昆一支,再给德宝一支,并对秉昆说:“真哥们儿不言谢,借花献佛,敬你支烟。”
大家又都笑了。
秉昆吸口烟后,对三位小老弟说:“以后,你们三个绝对不许背着我参与他俩策划的任何事。不但不许参与,还要及时告诉我。”
吕川说:“在家里你们听不听父母的我们不管,在厂里希望你们多听他的。那样,我和德宝就不必为你们操心了。”
向阳就代表另外两个说:“放心,我们保证。”
一九七四年,共乐区的儿女们又都长了一岁。他们的人生各自发生了变化,关系也发生了变化。有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有的遇到了挫折也因而开始成熟。在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小市民生态和想躲都躲不开的变质政治环境双重挤压之下,年龄大点儿的沾上了烟酒,年龄小点儿的为了获得一份人生的安全感本能地依附于年龄大的。而不论年龄大小,几乎都没有任何能力哪怕稍微改变一下人生状况,父母也完全帮不上他们的忙。只能像父辈那样靠江湖义气争取别人的好感,以便在急需帮助时借助一下哥们儿,或在同样感到压力时抱团取暖,面临同样威胁时做出小群体的一致反应。除了亲人或哥们儿,没谁关注他们,偶尔有人爱护一下他们,便足以被他们视为贵人、恩人。他们胆小,不敢招惹是非。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还都不失明智。但在认为有必要证明人格本色的时候,他们又都愿意显示自己是多么义气。他们认为好人格就是够义气。关于人格二字,他们普遍也就知道这么多,而那基本上来自民间的影响。
他们是庸常之辈,但又确实已是千千万万人中的好青年。他们也确实都想做好青年,不想做坏小子。他们最大的明智在于,都深知一旦成了坏小子那也就几乎等于自取灭亡,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那时国家正在以神圣政治的名义向他们一再咄咄宣告,好青年的标准必须彻底改变,而这使他们陷于极度的困惑和迷惘之中。他们自幼所接受的好孩子、好学生、好青年之“好”分明已不再是“好”,神圣政治所宣告的那种“好”又是他们根本学不来的,正如春燕为一篇“批林批孔”的文章而一筹莫展。这又使他们像讨厌小人一样讨厌政治,企图用长白山巨蛇之类的谈资抵御神圣政治的侵蚀。他们磕磕绊绊地学着做父母以及民间所认可的那种好人,学做后一种好人对于他们反而比较可行,因为简单多了。为了他们的和他们一样是庸常之辈的父母、亲人和哥们儿,为了指望和他们成家生孩子的姑娘——她们倒是不太有他们那种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困惑、迷惘,因为她们都想赶快终结女青年这一尴尬称谓,都想要迫不及待地赶快做好妻子、好母亲和好儿媳。这几乎是民间价值体系固守的最后阵地,也是神圣政治强大的思想火力不屑于实施打击的微不足道的目标。她们可以遁入民间价值观的掩体里,去全心全意经营小小的安乐窝,那才是她们的喜乐之事。何况,还有美妙无穷的性爱提供快活,对于她们而言,那比神圣政治好玩多了。正如吴倩和于虹在周家的炕帘后一再追问春燕:“怎么个好法?怎么个好法?”小小的安乐窝之好是她们好人生的实体标志,价值观的核心。
是的,在一九七四年正月初三的晚上,聚集在周家的这些人多数是共乐区的儿女,少数是由于父母惹上了政治麻烦而成了他们小老弟的青年,如唐向阳和常进步,确乎都是些好青年并且个个愿意继续做好人。
那一个晚上,可以说是他们真正的节日。他们每年难得有这么一次聚会,有这么一处地方。
秉昆妈照例醉睡在春燕家了。她是被春燕妈请去的,也可以说是被春燕支去的。没有秉昆妈在眼前晃来晃去,每个人的言行都放松得不能再放松了。春燕爸照例加班,二姨照例又成了她家的年客,秉昆妈照例沾酒就醉。与去年不同的是,今年她是春燕家的贵人,春燕爸妈对德宝这个倒插门女婿中意得很,双方母亲策划的秉昆与春燕之间的那码子事虽然落空,但春燕对秉昆妈“干妈”长“干妈”短叫得更亲了,与秉昆的关系也反而更自然了,这使两家不是亲家胜似亲家。大儿子周秉义与郝冬梅结婚的喜事,周志刚亲自去看望了女儿,喜上加喜,冲刷尽了秉昆心头的阴霾。这一个夜晚,家里来了更多青年,连小儿子秉昆在木材加工厂时的工友也来了数人,意味着小儿子很有人缘,毕竟是一种欣慰。所以,秉昆妈并不是被春燕妈和她二姨灌醉的,是自愿喝了一盅又一盅自找着的。她心里高兴,要享受美美醉睡一大觉的好感觉。
在她的家里,这些底层青年已没什么更有意思的话题了,于是分成几伙儿打扑克下棋,而秉昆则开始准备晚餐。
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龚宾小叔龚维则。这位光字片小字辈们心目中可亲可敬的小龚叔叔初三、初四照例值班,也就不敢放松警惕,一条街一条街地夜巡。他很喜欢在国庆、春节这两个主要节日里值班,因为夜巡时可以佩枪,让他觉得自己更是人民警察。他夜巡时见周家人声鼎沸,就走了进来。不认识他的见一个穿警服的突然出现,都不禁大觉意外。秉昆让大家只管放松,该怎么玩继续怎么玩就是。他们听秉昆亲近地叫他小龚叔叔,也就明白他是自己人了。龚维则知道春燕己做人妻,却不知道秉义结婚之事。秉昆代表哥哥、嫂子敬了他一支烟,他要求看结婚照。秉义和冬梅的结婚照是四寸的,春梅和德宝的结婚照则是八寸的,而且涂红了脸颊和嘴唇。为了让他俩的八寸照也能挤进相框里,秉昆不得不抽出原有的几张照片,这使那相框似乎成了春燕和德宝的光荣榜,而秉义和冬梅的结婚照只能屈处一角。小龚叔叔捧着相框踱到灯下,细看片刻,给出的评语令秉昆暗吃一惊。
他说:“果然是副省长的女儿,虽比不上你姐漂亮,但人家那种胎里带的高贵气质却是你姐没有的。”
他的话也令其他人都愣了,一齐将目光转向秉昆。此前大家以为,身为知青的国庆姐姐嫁给了一位兵团的现役军人已属福气,全赖“上山下乡”运动所赐。否则,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儿,能嫁给一名国营大厂的青年技工就算幸运了。国庆自己也这么认为,而朋友们经常以羡慕的眼光看待他。有了一位现役军人姐夫,他和爸妈日后会沾多大的光啊!冷不丁地,秉昆又冒出一个是副省长女儿的嫂子,此种心理冲击波太猛太巨大了,包括春燕在内几乎全都愣住了。
秉昆想不明白,他问小龚叔叔:“你怎么知道的?我妈告诉你的?”
小龚叔叔一边替秉昆把相框挂回墙上,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你妈才不会告诉我那些。你哥下乡前我就知道,那时她三天两头到你家来,还有一个叫蔡晓光的也经常到你家来,对不对?你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光字片的事如果我一问三不知,那不就失职了吗?”
他的话让秉昆暗吃一惊。
小龚叔叔临走才看到侄子龚宾,训斥道:“你这小子,怎么不主动跟我打招呼?”
龚宾像害羞的姑娘般扭捏地说:“谁知道你为什么突然闯进来啊!”
春燕不悦地问:“哎,小龚叔叔,眼神差劲儿了?我和德宝那么大的结婚照硬没看见?连句道喜的话都舍不得说?”
小龚叔叔笑道:“忘了忘了,别挑理,向标兵致敬!”
他啪地敬了个礼,春燕这才高兴了。他说了些鼓励春燕争取做省级标兵的话,说新中国成立以来不论共乐区还是光字片没和任何荣誉沾过边,希望春燕能让共乐区特别是光字片的青年引以为荣。他嘱咐秉昆们多多关照自己侄子,勿让龚宾受人欺负。
小龚叔叔走后,吕川从地上捡起了卷成筒的《红旗》杂志,翻开看看,见两报一刊的元旦社论用红笔画出了一道道红线。
龚宾说:“肯定是从我小叔兜里掉到地上的。”
吕川说:“现在都是春节了,你小叔怎么还学元旦社论啊?上瘾呀?”
龚宾说:“没法子,不学不行,我小叔得经常在区里向各派出所的民警汇报自己的新体会。”
赶超忍不住也问:“你小叔总有什么新体会吗?”
龚宾说:“那我就不清楚了,估计得总有吧!我小叔也不总学那些呀!你们别把我小叔看成那样式的人!”龚宾从吕川手中夺过《红旗》,跑出去追他小叔了。
吕川笑问大家:“他说的那样式的人,到底是哪样式的人啊?”
国庆说:“别装糊涂。二百五才不知道那样式的人是哪样式的人,你看这屋里有二百五吗?”
一句话将大家全逗乐了。
德宝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说什么来着?”
吕川问:“你说什么来着?”
德宝瞥一眼春燕,指点着秉昆、吕川、国庆和赶超不无悔意地说:“捡漏!点到为止,证明我是有预见的。”
秉昆等四人于是想起德宝曾希望与一个落难高干女儿结成良缘的事,当着春燕的面,都不便再接着他的话茬往下说。
人们听得正云里雾里,春燕高叫:“酒!酒!干哥拿酒来!”
秉昆默默递给她一瓶酒,心中感激她把由他嫂子引起的敏感话题打断了。
不料她说:“每人一瓶,你自己也是!”
家里没那么多成瓶的啤酒,秉昆只得将满满一塑料桶散装啤酒拎进屋,而于虹、吴倩两个已按春燕的吩咐大碗小碗杯子瓷缸摆了一桌子。
赶超说:“饿了,晚餐正式开始吧!”他拎起塑料桶往所有的盛器里倒满了酒。
春燕像男人那样,用她的老虎牙啃开瓶盖,泡沫流了一手,高举酒瓶朗声道:“大家听我说几句,今天聚在这儿的都是什么关系?哥们儿和姐们儿的关系!秉昆又是我什么人呢?干哥!那么他哥周秉义是我什么人呢?当然是我干大哥!所以,秉昆的嫂子就是我的千嫂子。干嫂子就不是一般按辈分叫的那种嫂子,要不认干亲不就没什么意义了吗?吴倩、于虹,你俩是我姐们儿,所以秉昆他嫂子也是你俩干嫂子。你们这些男的和秉昆什么关系?哥们儿关系,所以秉昆他嫂子也是你们的干嫂子,是我们大家的干嫂子!”
“等等,等等!”秉昆万没料到春燕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眼见大家高兴地都举起了杯和碗,仿佛每个人从此都有了一位副省长的干亲,以后的社会地位也高级了不少似的,不得不做一番必要的声明。
他说:“我嫂子她父亲……到现在还是黑帮呢!”
有人就将杯和碗放桌上了,目光一齐望向春燕。
春燕说:“黑的再变回红的,估计也就一两年的事。看来你们都不关心政治,不如我,连我还得装模作样学学社论什么的呢!我听参加学习班的人讨论时说,以后肯定有大批的老干部被陆续解放。大家信我的没错,反正咱们有了一位是副省长女儿的干嫂子了,谁不许咱们攀上这门干亲谁是不怀好意。说不定一复出黑的又变回红的还当了正的!干,干,谁不干谁不给我面子!”
她一扬脖子,人嘴儿对瓶嘴儿,咕嘟咕嘟喝下了大半瓶啤酒,秉昆看得目瞪口呆。
“干,干!”
“祝干嫂子平平安安!”
“祝干嫂子她爸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尽管没谁对春燕的话太当真,但大家都异常高兴却是真的。想象一下也挺好的啊!于是杯碰杯,碗碰碗,都乐得起哄。秉昆看出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废话了,便装聋作哑,转身进入厨房干脆往桌上端菜了。
一九七四年春节的节前供应比一九七三年好了不少。不是种类多了,副食基本还那么几类,但每人供应的数量增加了。普通饼干不限量,只要买得起,天天买也可以。有几处自由市场恢复了,人们在那里甚至能买到出口转内销的鱼罐头和只有南方才能见得到的笋罐头。
初三晚上,这些年轻人山吃海喝了一顿。德宝照例拉了大提琴,春燕照例听得如醉如痴。赶超照例表演了魔术,于虹特专业地充当他的助手,他俩还将国庆和吴倩一块儿催眠了,互相抱着亲嘴亲得啧啧有声,看得唐向阳他们三个小老弟全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秉昆作为主人,也被要求打了几段快板。将近十二点,在几阵小规模的连不成片的爆竹声中才有人言走,大家意犹未尽地散去,最后只剩下了国庆和赶超两对四人。他俩仍坐在桌旁,而吴倩和于虹并肩垂腿坐炕边。
秉昆奇怪地问:“你们怎么还不走?想住这儿啊?”
赶超反问:“德宝没跟你说?”
秉昆更奇怪了:“跟我说什么?”
国庆小声对赶超说:“情况变了,让咱俩自己的事自己交涉了。”
德宝和春燕回德宝家去了。德宝走时对国庆和赶超直挤眼睛,而春燕扭头望着吴倩和于虹意味深长地笑——这秉昆是看到了的,却不明白他们暗示什么。
秉昆催促:“有话快说,你们走了我还得收拾呢。”
国庆小声问赶超:“谁说?”
赶超道:“你的意思是由我说呗。行,我说就我说。这种事,你一说非说夹生了。”他将秉昆扯到门口,小声说,“是这样的,我们四个一致决定,今晚不走了,都住你家了。”
秉昆立刻联想到了去年德宝和春燕搞出的那档子事,很坚决地说:“不许!”
“你这是什么态度?”赶超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
“是啊,秉昆,你那么说可不太够哥们儿了吧?”国庆起身走了过来,冷着脸对赶超说,“闪开,我跟他说。”
赶超却不闪开,反而推着国庆说:“你坐回去,坐回去,显不着你。我既然说了,那我就能摆平。”
吴倩也在炕边那儿说:“别死乞白赖地求啊,不给面子拉倒,那咱们以后不登门了。”
于虹接言道:“就是,亏咱们还把他嫂子认成了干嫂子,太不理解人了。”
秉昆本是为她俩考虑才坚决说不许,听了她俩的话,呆望着她俩一时变成哑巴了。
“看,看,把她俩也惹得不高兴了吧?没你这么轴的啊,出去说出去说。”赶超从衣帽钩上取下秉昆的棉衣、帽子、围脖,一股脑儿塞他怀里,同时将他推出了家门。门关上前,他听到了吴倩和于虹哧哧的笑声。
在小院里,赶超批评道:“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真哥们儿那就得急哥们儿之所急!”
秉昆愠怒道:“哎,我在你眼里怎么就成了饱汉子啊!”
赶超说:“那你就是根本没饥饿感,有病,不正常。而我和国庆,打个比方吧,好比兜里揣个大水蜜桃,熟透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想怎么着怎么着,却就是不许吃上一口,这滋味儿你肯定没有吧?”
秉昆打断道:“你俩爱上哪儿吃上哪儿吃去!你背后是我的家!我还是那句话,不许在我家里再发生……”
赶超也打断道:“屁话!还口口声声你家你家!哥们儿之间,你家就不许当成是我们的家了吗?”
在赶超理直气壮的批评下,秉昆哑口无言了。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多余嘛!你刚才没听到于虹她俩的话啊?今晚住你家,在这一点上她俩和我俩是完全一致的。再说,我们有这个,万无一失。”赶超语气缓和了,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炫耀。
秉昆压着气问:“什么?”
赶超向他俯耳道:“避孕套。德宝提供的,春燕批准的,你应该向他俩学习。就像于虹刚才说的那样,真哥们儿之间更要理解人。有些事,有时候,它一来那就是火烧火燎的急茬儿,如果真哥们儿都不理解,那还要哥们儿干什么呢?”
秉昆有点儿理屈词穷了。
“孙赶超!你俩到底有完没完?不是叫你别死乞白赖吗?”屋里传出了国庆恼火的声音。
“回您的话,已经交涉完毕,就进去!”赶超搂抱了秉昆一下,还和他贴了贴脸,一转身进屋了。
秉昆在院子里愣了片刻,心里仍别扭得要命,想进屋去继续理论。一推门,门从里边插上了。踢门,屋里关灯了。
他生气地喊:“那我上哪儿睡去啊?”
“你兜里有把钥匙,是开吕川他们味精车间值班室门的,委屈你去那儿睡一夜吧。”门缝传出国庆贴着门说的话。
他将手伸入棉袄兜,果然摸到了一把钥匙。
他又踢门,又喊:“开门!我得拿车钥匙。外边这么冷,让我走着去啊!”
“你自行车钥匙在你车上插着呢。乖乖地去厂里,表现好点儿,别再滋扰我们了啊。明儿天一亮就回来吧,我们那时会把咱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门缝传出吴倩的声音,柔声细语的,像年长许多岁的姐姐在教导不懂事的小弟弟。
秉昆往厂里猛蹬自行车时觉出冻手来,他很后悔在小院穿棉袄围围脖时忽视手套问题了。当时他想进屋去拿手套,但明知会冻手还是极不明智地跨上了自行车。自行车少了一边的把套,他一直拖着没配上。手握在冰冷的裸车把上,不到一分钟就冻得手心手背每一个手指尖儿都疼起来了。握着有把套那一边的车把呢,那只也是皮包肉的手啊,不揣兜里一会儿坚持不了一两分钟呀!骑到厂门口时,双手都快冻僵了。传达室黑着灯。把门的也是人,该睡觉也得睡觉啊!
把门的师傅终于被敲得披着棉袄出来了,见是他,没好气地问:“大年初三的你来厂里干什么?”
他同样没好气地说:“借宿!”
味精车间那间值班小屋也就是比一张单人床宽一点儿,好在床上有枕头被褥,看上去很脏,让人不愿接触。还有一排暖气,这让他庆幸。他本想和衣而眠,躺下没多一会儿,不得不一次次坐起来一件件脱衣服。门一关上,那一排暖气使狭长的小小空间热得像蒸笼。他想打开通风窗,却不知为什么被钉死了。他想敞着门睡,走廊里一盏大灯泡的光直射在床上,光着上半身在走廊找了两次才发现开关在哪儿。最后,他还是脱得仅剩下裤衩,仰躺在很不舒服的被子上。值班室门上无窗,关灯后,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躺在砖砌的棺椁中了。还好,一关灯外边倒显得不怎么黑了。并不是一个月光多么好的冬夜,但没有窗帘的窗玻璃看上去仍透进些淡蓝的夜明,这让他逐渐平息了下来。
他想到国庆和赶超两个哥们儿急赤白脸的表情和强词夺理的话语,气恼少了,谅解多了,不禁哑然失笑。想到他们肯定正特享受地干着的事,他辗转反侧,哪里还能睡得着呢!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寡妇郑娟的样子无可避免地出现在他头脑之中。他刚一想,她的样子便清清楚楚地出现了。是的,完全没有逐渐清晰的过程。他的头脑之中除了她的样子,其他什么也没有。她似乎出现在无框、圆形、漆黑的衬板前,一丝不挂地以各种姿态连续出现,像电影特写镜头似的产生一种向他移动的感觉,似乎有什么力量将她推近于他。他甚至觉得那一种神秘的力量发自他自己的身体里,而她自然而然地被吸近了。说是在他的头脑之中也罢,在被自己的想象燃烧得迷幻万分的眼前也罢,总之她的身体看上去并非洁白如玉,而是微微有些泛着粉色。她的脸颊也泛着红晕,双唇则要红得多了,一种桃红色。她是光润的,但绝不是玉的那一种光润,而是细腻肌肤必然会有的那一种绸子般的滑润之光。尽管她的样子始终清楚地存在着,却又始终微微低着头,垂着目光,一次也没抬起头来看他,或仅仅是抬起头,却并不看他。
“看着我,看着我,求求你看我一次吧!”周秉昆这个因为做了一次特够义气的事而博得了君子之名的青年,喃喃呓语,不知不觉间将一只肮脏的枕头紧紧搂在了怀里。
他想到了赶超在小院里说的话,他觉得自己才真是一个饿汉子,而从今天晚上起,国庆和赶超两个哥们儿倒是摘掉饿汉子的帽子了。
他想到了赶超的那个比喻。是啊,吴倩已是国庆兜里的桃子,于虹是赶超兜里的桃子,而自己兜里还是空的。
他渴望郑娟哪一天也成了他兜里的桃子。
他很怕哪一天她成了别的男人兜里的桃子。
自从秉昆第一次见到她以后,他对谈恋爱、找对象便毫无兴趣了,一心想着与她生活在一起的快乐。但他又明白,姐姐嫁给了那样—个男人,如果自己娶的再是郑娟这样拖带着一个上不了户口的私生子的小寡妇,便简直等于是要了爸妈的老命了!他将成为周家的罪人,连一向愿意庇护他的哥哥也不会宽恕。这种清醒常常让他思想上备受折磨,痛苦不堪。
周秉昆,你的心理是不是不太正常了呢?国庆找到吴倩,赶超找到于虹,而德宝和春燕婚后夫唱妇随,显然都很幸福。你哪方面都不比他们差,你有良好的口碑,你家有随时可供你结婚的一间房子,你究竟为什么非要将一个郑娟那样的小寡妇娶进你们周家的门?
他不止一次扪心自问,却一次也没给出能摆到桌面上的理由。实际上,他也根本没有任何足以说服家人同意的理由,比他的姐姐更无理由。每次,他都不得不承认:他完全是不明所以地被那个小寡妇迷住了,她是他心里最想要的那种女人。他第一次见到那种类型的女人是从一幅画上,确切地说是从一部作品集的彩色插图上。大概是高尔基的书,其中一篇似乎是《少女与死神》,讲一名少年就要死了,偎在牧羊女的怀里。在作品中她虽是少女,但插图上她看上去更像少妇。她一边的肩裸露在衫口外边,连同整个乳房也完全裸露,色彩使它极像桃子,她本人也似乎是一只成熟得弹指可破的桃子的化身。后来,姐姐可能发现他经常偷看,于是那本书就失踪了。其实他对内容没太大兴趣,配有那种女人插图的那一篇也只不过马马虎虎翻看了一下,迷住他的是彩色插图。当他在郑家的土坯窝里见到衣衫不整的郑娟坐在炕上,立刻将她与插图上的女人联想到了一起。在他的联想中,现实中的小寡妇与插图上的女人比光速还快地重叠了。如果郑娟的头发不是黑色的而是金黄色的,两个女人就更酷似了。这是不能摆到桌面上来说的,对哥们儿也不能说。多么羞于启齿啊!
每次想郑娟时,他还会联想到契诃夫的短篇小说《美人》。家中藏着的书中就有契诃夫的小说集,他偶尔读到了《美人》。那是极短的短篇,也可以说是散文,讲少年契诃夫随爷爷到乡下去,在一户农民家里见到了主人的女儿小美女玛莎。玛莎并不能使他联想到郑娟,但契诃夫对爷爷、少年时期的自己以及车夫的描写,却让他觉得是对自己心理的揭示。他们离开时,都变得忧郁了,闷闷不乐,仿佛一辈子很难再开心得起来了。爷爷太老了,连娶玛莎为妻的美梦都没资格做一做了;少年契诃夫年龄太小了,等他到了可以追求玛莎的年龄,她早已嫁作他人妇,并且是几个孩子的妈了;而车夫已有了老婆孩子。美好的东西就在眼前,活灵活现,却注定了将不属于自己,这会让人懊恼不堪。美好的东西要么属于自己要么不属于任何人,仅供所有人观赏;要么足够多,起码一半人有机会公平获得——以上三种情况都不至于让心理正常的人生气。如果美好的东西如灵光偶现,很快就将属于别人,根本不由任何原则来决定,还没有理论的地方,这就难免令人忧伤不已。
在周秉昆想来,自己所面临的事正是这样。如果郑娟最终嫁给了别人,他的人生就注定忧伤不已,暗淡无光。
显然,国庆、赶超他们两对儿的无理勾当是到他家之前就预谋过的。德宝和春燕两口子参与了,还提供了必备物品,是同谋!这让他在自家小院里进不了屋的时候怒火中烧。如果同谋仅仅是德宝还罢了,德宝往往就是那么不着调,拿那哥们儿没什么咒可念的。但春燕不同啊!春燕是标兵啊!你成了同谋算怎么一档子事?行为与你的光荣身份不符嘛!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吕川居然也成了同谋,否则自己怎么会睡在这棺椁似的鬼地方?吕川可是哥们儿中一向言行谨慎的人啊,他吃错药了不成?
但是,此刻谁的气他都不生了。他心如止水,对谁都能理解了。特别是对春燕,他反而心生一种从没有过的好感来。人家没因为自己光荣了就袖手旁观,不急哥们儿姐们儿之所急。人家宁肯自己的光荣称号有污点,还要尽自己所能,证明人家比以前更义气了呀!至于吕川,他可是一向洁身自好的。既然连他都成了同谋,那么是否可以认为哥们儿姐们儿的做法是对的呢?
吴倩和于虹当时的反应,确乎是秉昆难以料想得到的。他以为她俩是国庆和赶超的人质,但她俩当时的表现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她俩不但不是人质,反而是无怨无悔的参与者。她俩经常结伴找春燕玩,肯定多次受过春燕的怂恿。德宝经常怂恿国庆和赶超,属于自己的桃子不一定非得等到开过蟠桃会才吃一口——这话秉昆是听到过的。春燕当然也可以怂恿吴倩和于虹:“别忘了偷吃禁果的首先可是咱们夏娃,其实男人不也是女人的桃子吗?想明白了这一点搞对象谈恋爱那才是来情绪的事呢!”——这话国庆也跟秉昆说过,当时国庆还担心春燕把吴倩教坏了。现在看来,吴倩和于虹确实变坏了,却分明坏得正合两哥们儿的心愿。
由吴倩和于虹两人,秉昆又想到了郑娟,多希望郑娟也把他当成她的桃子啊!他对她自然很同情,同情使他对她的着迷带着心疼的色彩,但他对她的着迷首先是因为她确实让他大为动心,而不是因为同情。
秉昆见过郑娟两次了。第二次只见了她一眼,一分钟不到的事。去年开春后,瘸子和“棉猴”考虑到郑娟即将当母亲了,她家那个窝太不像样,决定为她家修修房屋。那种窝又哪里算得上是房屋呢?但修修总比不修好啊!秉昆也多次心生此念,却有心无力,只能想想而已。瘸子和“棉猴”的决定,使秉昆更加相信他俩本质上是好人而非坏人,也就更加不愿搞清楚他俩以及他俩的兄弟究竟是干什么的了。他明智地认为,不清楚肯定比知道了要好。除了竭诚帮助郑家而外,他认为他们干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也肯定不会是多么坏的事,无非是自谋生路的合法不合法之间的事罢了。那些人在A市从没绝迹过,民间也从不一律视他们为坏人。
开工那天是星期日,秉昆也从家里带柄铁锨去了。瘸子和“棉猴”在指挥怎么干,另外四个人分明是雇来的农民。一个是街道公社办公室主任的男人还到场监察了一会儿,并请瘸子吸了他一支烟。这情形让秉昆大惑不解,他认为应该反过来,办公室主任接不接瘸子递来的烟还未必。那时,秉昆和瘸子、“棉猴”的关系已非同一般。虽然双方绝不是哥们儿关系,然而那两个人对他已极为信任,他对他们的重托从不含糊,没发生过一次纰漏。他们之间更像是统一战线的关系,尽管在根本上是两路人,为了帮助郑家走到一起来了。不知为什么,“棉猴”见到秉昆并没显出高兴的样子,反而心怀敌意似的,以命令的语气让秉昆走,他自己却挺卖劲儿地帮着干这干那。秉昆当然不听他的,结果他嘴里说出了“滚”字,秉昆火了,差点儿要和他动手。
劝止了他俩后,瘸子对秉昆说:“是为你好嘛,你确实不该和我俩同时出现在这儿。”
秉昆没好气地问:“你们怎么就可以?”
瘸子小声说:“我俩这会儿是市民政局的,你是谁啊?所以是为你好。”
秉昆说:“我学雷锋不行吗?民政局的也管不着我。”
瘸子笑道:“脾气还挺大的。除了我俩,这会儿谁还管得了你呢?”
秉昆说:“我在替谁家干活,谁家人才管得了我。”
“这就简单了。”瘸子说罢进屋,不一会儿和郑娟一块儿出来。郑娟的肚子已经很大,围裙扎在她肚子上,像罩着一口锅。
她对秉昆说:“真的都是为你好,走吧。”
秉昆问:“是你心里话,还是他俩逼你这么说的?”
她沉吟了一下,责备道:“不是他俩逼我说的。如果你非不走,我就没心思给干活的人做饭了,求你了。”
于是秉昆扛起锨就走了,头也没回一次,实际上他特想回头多看她一眼。
郑娟临产那天,秉昆请假到医院去了。他和瘸子、“棉猴”坐在产房外的一张长椅上,心情同样不安。
瘸子说:“如果有人问咱们和她的关系,要统一口径——我是她大哥,他是她二哥,秉昆你是她丈夫。”
果然有人来问,秉昆也果然当了一次丈夫。
秉昆心情复杂地问,为什么偏偏要由他来冒充丈夫?
瘸子头靠着墙,闭着眼睛说:“我俩看起来并不见得就像坏人,你的脸看起来却是典型的好人脸,相由心生嘛。她的命够苦的,下一个丈夫必须是好人。”
他的话秉昆当然爱听。虽然只不过是他的一种说法,秉昆听了心里甜丝丝的。
当护士出来报喜说她生了个大胖小子时,他们三个都发自内心地笑了,“棉猴”笑着笑着一扭头还双手捂脸无声而泣了。
正月初四上午九点多钟,秉昆三人和向阳三人按照前天晚上的约定来到老太太家的小院前。第一次到老太太家是晚上,来去又都坐在吉普车里,秉昆他们三人有点难以判断究竟是哪一幢房子哪一处院子。吕川记忆力好,说他印象中老太太家有四级木台阶,加接地的水泥台阶共五级。按这一标志很快找到了。因为不知老太太被调到哪儿去了,无法预约,只能集体冒昧登门,他们都想她了。成了生产酱油的小厂工人以后,他们似乎是社会的多余人,没人关注,却有人管束。老太太曾是管他们的人,家长式的管。与别人单纯干部式的管相比,她的管反而让他们觉得亲切——毕竟还有点儿像家长。
老太太在家,站在她家小院里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告诉的他们。他还告诉他们,老太太老伴也就是军工学院的副院长老马同志不久将官复原职了。不巧的是老太太家宾客盈门,他们来得不是时候——无须别人告诉,他们也看出来了,院外停着三辆小轿车嘛!即将官复原职了,宾客盈门很正常。他们商议了一下决定不走,希望老太太出门送客时能见上她一面。她家有喜事了,他们也都高兴。秉昆三人见过这两个男人,他们第一次来时眼见过老太太毫不客气地训斥那两个男人。他们两人先认出了秉昆他们,官儿比较大的那个居然说秉昆他们三个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显然,那人的身份都不够进屋级别了,这使秉昆他们三个有了一丝快感。
对方有点儿幸灾乐祸地搭讪着问:“她在你们那儿惹出麻烦了吧?”
吕川说:“没你高兴的那么大,早过去了。”